月當(dāng)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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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居于瓊園,地方不大,偏安一隅。 清商到時,夕照只剩一抹金。夫人坐在窗邊,憑著繡棚一遞一送,白綢上是才成形的鳥兒,逐針生羽,開出一片天青色。 見人來,丫鬟們打起簾櫳,請清商入內(nèi),又移步上茶,待一切妥當(dāng),便退了下去。 夫人放好針線,起身親熱地拉著清商坐下,問:“小商今日如何來了?” 清商這性子,吃軟不吃硬,平日里慣會在衛(wèi)璋面前耍橫,到了這會子,聽人溫言軟語,倒臉紅了起來。 她赧然一笑,回頭看了眼采薇。 采薇從食盒里拿出重陽糕,笑道:“小夫人想請您吃重陽糕呢?!?/br> 清商點點頭:“夫人嘗嘗吧?!?/br> 夫人溫和一笑,用帕子捻起片糕,吃了一口,贊道:“的確不同于金陵城里的糕點,溫甜清淡,頗有水鄉(xiāng)之風(fēng),”她問:“是小商自己做的嗎?” 清商想起被燒壞的廚房,紅了臉:“其實是采薇做的。” 采薇在一旁笑道:“雖然是奴婢做的,可這方子是小夫人的呀,小夫人還幫忙生了火呢?!?/br> ——可不是么,黃花梨木的門燒斷了,被她幾下劈開,拿來當(dāng)了柴火。 夫人道:“我們小商看起來文文弱弱,卻是個能干的,將來定能管得住三郎。” 那塊石頭?清商想了一想他的樣子,心道,誰愛管誰管,她可管不了。 她來之前洗了臉換了衣裙,擔(dān)心糕點放久了不好吃,便沒重梳頭,眼下一頭烏發(fā)還是亂蓬蓬的,夫人見了,輕笑道:“小商,讓我?guī)湍闶崾犷^可好?” 清商微怔:“這……” 采薇道:“夫人一片好意,小夫人您就別推辭了。”說罷,笑著朝夫人福了福身子,去外頭廊下同別的丫鬟一道翻花繩玩了。 清商乖順地在妝臺前坐下。 夫人散了她亂糟糟的發(fā)髻,拿玉梳慢慢梳著,又看一眼鏡中少女的容顏,忽然輕聲問道:“小商,你覺得,三郎如何?” 清商一怔,回想了會兒,慢吞吞道:“他……他挺好的?!?/br> 在他親娘面前,總不好說他是塊石頭吧? 夫人瞧她一臉為難,笑了,又嘆口氣:“他這個性子,的確不討姑娘家喜歡,不愛笑,又不愛說話,”她頓了頓,手中分出一綹烏發(fā),輕聲道:“都是我當(dāng)年太疏忽他了。” 衛(wèi)璋出生那年,金陵大雪。一個清瘦的女人在雪天叩響國公府的大門,她說,她懷中五個月大的孩子,是世子的。還未出月子的夫人聞得此訊,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三日后,兩頂小轎從角門入,迎了人進(jìn)來,一個是雪夜敲門的妾,一個是他順勢迎進(jìn)來的新歡——一年前新歡有了身孕,他便棄了舊愛,誰知珠胎暗結(jié),如今冤家找上門來,只得一并迎娶。老國公立在書房門外,看著跪了一夜的世子,氣得拂袖而去。 他戎馬半生,只得一雙兒女,孽子墜心,卻終不能棄。 當(dāng)年墻頭擲花的少年跪在雪里,說,他是真的愛小樓,若舍了小樓,便如同舍了這條命。 當(dāng)年的金陵貴女撐傘而來,面容蒼白溫靜,蹲下身,替他拂了拂肩頭雪,又聽他半是心虛半是惶恐地喚一聲“念卿”,笑了。她道,夫君要納妾,念卿不會阻攔,只是從今往后,夫君管教哪個兒子都好,再管教不得三郎了。 衛(wèi)璋的名字,是夫人取的,表字則是老國公提早取好的,同這個父親,并無半點干系。夫人想,這樣總歸干干凈凈,只愿他清如水、美如玉,一生無暇——轉(zhuǎn)眼到了今日,卻忽覺這塊玉未免太過冰涼,像獨自淋了很多年的雨。 清商聽罷,也難免惆悵起來。 她嘆口氣,又聽夫人道:“不過,自小商你嫁進(jìn)來之后,他倒是變了不少呢?!?/br> 清商想起之前采薇的話,疑惑道:“夫人為何也這么說?” 夫人笑著替她挽起云發(fā),覦一眼鏡中人,一副了然模樣:“他從前可不會幫人盛湯,也不會跑大半個金陵城去買什么糕點,更不會命人日日在渡口等著,就為等一封家書。” 清商耳尖微紅,低低“嗯”了一聲。 她想到過這些,但是又不太敢想——他那樣一個人,當(dāng)真會對誰格外不同?她可沒法子確信,自己能有這個本事。 要不……回去直接問他? 烏金墨玉的燕釵斜斜入髻,宛轉(zhuǎn)生光。夫人溫聲道:“此釵為當(dāng)年老夫人所贈,我多年未戴,只因名不副實。今日便贈給小商,賀你二人新婚燕爾,愿如釵上雙燕,不離不棄。” 待發(fā)髻梳好,天光也已暗落,到了掌燈時分。 清商出門,見院子里新掛了個鳥籠子,里頭鎖了只通體天晴色的鸚哥,正閉著眼假寐。 她伸手去逗,這鳥倒很有意思,睜眼看她一會兒,又閉上了眼。 夫人行至她身側(cè),微微笑道:“小商能幫我一個忙嗎?” 清商道:“夫人但說無妨?!?/br> 說罷,只見那雙素手將鳥籠取下,遞給了她。夫人輕聲道:“我如今喜靜,便勞煩你,替我養(yǎng)了這小鳥吧?!?/br> - 西院多了一只鸚哥。 晚飯時分,衛(wèi)璋踏入門內(nèi),見屋里不知何時多了個鳥籠子,清商正忙著逗鳥兒,嘴里低低說著些什么。 聽得腳步聲,她回過頭來,熱情得有些不同尋常:“小寶,你來啦!” 自上回為她尋來重陽糕之后,她待他少了許多疏離。 只是—— 衛(wèi)璋徑自在桌前坐下,語氣不冷不熱:“不要這樣叫我?!?/br> 清商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在他對面坐下。 坐下了也不好好吃飯,一手拿了小銀匙,百無聊賴地在紅豆湯里攪來攪去,撞得一片響。一面攪,一面嘆著氣。 衛(wèi)璋抬眼,問:“很燙?” 清商丟開小匙,捧著臉,對上那雙漆黑的眸子,道:“沒有啊?!闭f罷,端起碗,給自己一股腦灌了小半碗紅豆湯下去。 熱湯下肚,十分壯人膽——也罷,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清商盯著他,正色道:“你為什么愿意跑那么遠(yuǎn),去給我買重陽糕?” 衛(wèi)璋道:“路——” 清商一口打斷:“不許說路過!”她偏過臉,耳朵微微紅,道:“我才不信你是路過。” 衛(wèi)璋垂眸不答。 清商轉(zhuǎn)頭凝視他半晌,漸漸生出滿腹狐疑,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他旁邊,彎下腰,輕聲道:“你不會是喜歡上我了吧?” 一點溫?zé)岬耐孪⒃诙?,紅豆的甜香,混著她身上慣有的白杏子香,暖風(fēng)撲人而來。 衛(wèi)璋眼睫微顫,依舊平淡道:“不是?!?/br> 清商很不滿:“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我可是你光明正大娶進(jìn)來的,你不喜歡我喜歡誰?” 不會也跟他那個烏王八爹一樣,在外面尋花問柳吧? 衛(wèi)璋站起身,一下子高出她一截。清商不得不抬頭仰視他,只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一臉冷漠道:“你不喜歡我,我卻不能不喜歡你?” 清商臉一紅,往后退了一步,道:“我不過隨口一問,你這么著急做什么!” 衛(wèi)璋別開眼,轉(zhuǎn)身坐回了桌前。 清商訕訕地坐了回去,偷偷看他一眼,見他神情中似乎有些生氣了,便扯開了話,試探道:“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這樣沒心沒肺,也虧她竟還記得自己的生辰。衛(wèi)璋語氣緩和了幾分,道:“是。” 清商問:“那你有什么喜歡的嗎?” 衛(wèi)璋道:“沒有?!?/br> 清商有些苦惱,道:“你既沒有喜歡的,那我送你什么才好呢?” “你不必送我什么?!?/br> 衛(wèi)璋看她一眼,又道:“多謝?!?/br> 清商大度地擺擺手:“這算什么,”想了想,又道:“對了,你生辰是在哪一日呀?” 她只聽夫人說是在冬天,卻不知是哪一日——他不看庚帖固然過分,其實……她也沒怎么仔細(xì)看。 衛(wèi)璋聞言,擱下筷子,起身走了。 清商往外追了兩步,一臉茫然:“欸,你怎么就走了,你……” 她喊了兩聲沒喊回來,也覺掃興,耷拉著腦袋回了屋里。 約莫盞茶時間,衛(wèi)璋又折回了小院。 其實他也沒明白,自己方才為何突然生氣,竟直接走了。此番回來,是想看看,她會不會又被自己氣哭了。 屋里傳來細(xì)語聲,他邁步入內(nèi),朝里望去。 一璧月,半窗光,自青竹簾篩過,像落了一地的雨。清商站在這雨里頭,教那小鸚哥說話。 她教它說—— “小寶,你來啦?!?/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