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篇)第九章之一-重拾情感
昂對雨革月的追求很明顯,幾乎到了整個族里,只要知道情愛之事的人,都能夠明瞭的程度。 「這種人還敢追求巫覡大人?也不秤秤自己幾兩重?!?/br> 「巫覡大人是半神仙,還敢用那齷齪心思……想想都覺得噁心?!?/br> 「外來者就是這樣吧,隨心所欲,也不管別人怎么看?!?/br> 「也不知道族長怎么想的,放任這種人在族里待那么久。」 「噓,你大概不知道吧,族長他啊,對巫覡大人──」 「?。。磕鞘强梢缘膯??覬覦什么的……」 「嘖,就叫你小聲點(diǎn)了。那什么,比起讓外來者得到大人,不覺得跟族長還比較匹配嗎?」 「……真要說的話,也是啦。」 柳淵跟在昂的身后,這些族人的間話他都聽到要膩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有辦法每天講一樣的話題,似乎是真心關(guān)心雨革月,但誰也明白,他們不過在等待一個茶馀飯后的題材。「流言蜚語都到這程度了,你還每天都出來見人,也是不容易啊。」 聽出柳淵語氣中的調(diào)侃,昂微勾起嘴角?!溉绻f我這么做,是故意的,你會怎么想?」 故意的?柳淵這才發(fā)現(xiàn)昂把自己帶到了偏僻的地方,這里少有人經(jīng)過,說話再大聲也不怕被聽到,他知道這是昂想跟自己說些事情?!该餮廴硕贾滥闶枪室獾模珕栴}是:為什么?」柳淵不喜歡別人當(dāng)他是傻瓜,柳奴也好,雨革月也好,甚至是無一,總用一種「你還涉世未深,不用明白」的眼神看他。他不喜歡這種唯獨(dú)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很無知,也很孤獨(dú)。 「你家主人在族人眼里地位崇高,幾乎與神仙一樣,那么,要是神仙墜入凡塵呢?」昂一直都在觀察憐瑤,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并不討人喜歡,雖自命不凡,卻也充滿人類貪婪的私欲,烏煙瘴氣的?!肝蚁氚延旮镌吕侥喟涂永铩!?/br> 「你──」以為昂要害雨革月,柳淵氣得衝到昂的面前,卻在正視對方的眼神后,不禁愣住。 那是充滿憐惜與悔恨的眼神。 堅定又美麗。 「過去,因?yàn)橐恍┦虑椋镌逻x擇了犧牲;如今我有能力了,輪到我來解救他。」想到過去那會抓住自己衣袖的孩子,昂只覺得心疼,他更恨自己忘記雨革月長達(dá)七年的時間,一想到這之間,雨革月是如何一人咬牙苦撐,他就覺得胸口疼得不能自己。 他想保護(hù)他,想要讓他過得更加快樂。他要解救他。 聽到昂提起了過去,柳淵更覺得心里堵了一口氣。那所謂的過去,有包含他和柳奴嗎?「你怎么就知道,主人想要解脫?」高高在上不好嗎?受族內(nèi)所有人的景仰,為何還不滿足? 「我看過雨革月眉眼帶笑的模樣,那是一種甘心于平凡,沉浸于快樂的神情。」昂知道柳淵和柳奴已經(jīng)沒有過去的記憶,他不怪他們?!脯F(xiàn)在的雨革月,還像個人嗎?」整天面無表情,明明是個人類,卻要活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樣的日子乏味的很,誰會喜歡?「我要把他拉入泥濘之中,然后,帶他離開這里?!?/br> 離開? 柳淵覺得恍然,同樣是為了雨革月好,但他真的從未想過要帶雨革月走,只想著怎樣會讓對方快樂而已,如此一對比,昂的理想更加崇高。「……要怎么做?」 「嗯?」 「要讓主人離開這鬼地方,要怎么做?」握緊雙拳,柳淵不得不承認(rèn),憐瑤是個令人喜歡不起來的地方。若要讓雨革月快樂,恐怕就只能遠(yuǎn)走他鄉(xiāng),重新開始?!肝倚拍恪!?/br> 從柳淵的眼神中,昂彷彿看到了當(dāng)初信任他的四弟,那個明明身子孱弱,卻努力想要貢獻(xiàn)什么的傻孩子……那一瞬間,他以為一切都還是跟十年前一樣,五個人還是好好的相依為命……可是如今,大家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身不由己。物是人非,原來也叫人如此難堪?!冈趺礃硬拍馨焉裣衫敕矇m?」 「……神仙有了人類的感情?」從這幾天的流言中猜到昂的想法,柳淵又生氣起來。「你想要欺騙主人的感情?」 「我是真心的?!拱何⑽⒙柤纭!溉绻粣鬯?,我也可以選擇其他方法;但是我愛他,所以我才這么做。」 也不知道昂這方法是聰明還是愚蠢,柳淵只覺得胸口難受。為什么眼前這人可以如此坦率地說出對他人的愛慕?感覺輕率,卻又……卻又異常堅定?!钢竽??把他拉入泥濘中后呢?」 「我會放火燒了這個地方?!?/br> 「啊???」 「這個地方已經(jīng)不潔凈了。」昂知道自己這樣是喪心病狂了點(diǎn),但這個地方也不能再待,遲早會有大事發(fā)生?!肝乙獛ё咚匦麻_始?!?/br> 也許他們失去了根,卻不會因此而沒了活下去的斗志?;蛟S,最早開始他們就是被憐瑤族給遺棄的活祭品,藉此報復(fù)族內(nèi),也算為那些因這種祭品儀式而死去的孩子血債血還?!溉绻悴荒苷J(rèn)同我,現(xiàn)在要取我性命,我也不會反對」。昂展開雙臂,對柳淵露出無害的微笑?!府?dāng)然,我也會適度的反擊?!?/br> 從昂的微笑中,柳淵看出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包容,彷彿是兄長大度地接受了弟弟一切的任性……這是怎么一回事? 雖然不喜歡那種上對下的包容,卻偏偏又覺得……好懷念。 「你為什么要哭呢?」昂看到柳淵望著自己失神,淚水緩緩流下,心也不自覺的揪緊。 柳淵,已經(jīng)死在了十年前……可即便如此,這個他,也還是使他疼愛,他仍然能勾起他當(dāng)年,大哥疼愛弟弟的心情。 「我和柳奴的過去,是不是和你有關(guān)?」柳淵只覺得,昂出現(xiàn)在憐瑤是對的,或者說,也許這十年間,他們每活著的一分一秒,都是在等待與昂重逢。 「過去,我們五個人相依為命?!拱捍瓜卵酆?。 「五個人?」 「是的,我、你、柳奴、革月,以及無一。」昂嘆了一口氣,他道:「我們結(jié)拜為手足,說好了要一起活下去?!?/br> 但是為什么最后分崩離析?為什么現(xiàn)在無一和雨革月之間的關(guān)係這么微妙?為什么昂會離開憐瑤?為什么他和柳奴會沒了以前的記憶,并作為護(hù)法守在革月身邊? 很多為什么都還來不及說出口,柳淵只聽見昂說了句話,心早已凌亂。 「你和柳奴,已經(jīng)死在了過去?!?/br> 死? 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不是柳淵了?那么,「我」是誰?「我」分明就是柳淵,可難道在世人眼中,「我」已經(jīng)不是柳淵了? 知道柳淵已經(jīng)失去了冷靜,昂知道說出事實(shí)未必會讓人更好受,他道:「接受,然后釋懷,也是很重要的過程?!?/br> 他和柳奴不可能一輩子都被埋在鼓里,既然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活著,那他就相信柳淵和柳奴沒有死……他們還是過去的四弟和五妹,誰都沒有變。 有人想著改變命運(yùn),有人卻妄想著創(chuàng)造命運(yùn)。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期待一件事情。」無一出現(xiàn)在雨革月的臥房里,他一向來去自如,畢竟,他可是憐瑤族里所謂的「神明」。 「惡趣味?!褂旮镌驴刹魂P(guān)心他在期待什么?!覆徽撃阆胱鍪裁?,我只奉勸你一句:趕緊停手的好?!?/br> 「如果我拒絕呢?」無一在十年前是學(xué)不會偽善的微笑的,那時的他還比較真誠,可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會露出人畜無害的表情,那微笑背后,究竟有多少扭曲的價值觀?「如果你我為敵,那么誰會贏?」 答案無可厚非,雨革月的能力來自于無一,想要以下犯上,只會是兒戲。 但是如果所有事情都按照軌跡走、按照已經(jīng)寫好的劇本演,那么這樣的人生簡直無趣到令人生厭?!改闫诖?,究竟是自己的毀滅,還是憐瑤族的消失?」這個「人」,這個因?yàn)樽迦诵叛龆霈F(xiàn)的存在,為什么會想要扼殺自己的「父母」?「又或者是,你僅僅希望有人能夠脫離你所知道的命運(yùn)?」 雨革月的話無疑讓無一的面具裂了痕,他有些話是說對了。他的確不僅僅想改寫命運(yùn),還想要創(chuàng)造命運(yùn),他不是真正的神,卻擁有和神相似的能力,這樣的能力就是稱霸天下都綽綽有馀,可他偏偏不要……因?yàn)檫@是他做的選擇。 能成大事而不成大事……空有才而不利用其才,這是糟蹋上天給予的天賦,卻同時也是在幫助自己。要的,不要的……全都是自己能掌控的。沒有人可以勉強(qiáng)他,也沒有人可以逼迫他?!溉?,我好期待啊,充滿未知的未來,究竟是你會贏過我,還是我終究毀掉這個地方……你就好好努力吧,垂死掙扎也好,游刃有馀也好,當(dāng)初會挑中你成為人柱,并不是因?yàn)榍珊??!?/br> 雨革月是一個必要條件。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個體,經(jīng)歷過絕望,卻仍然相信希望;明明身處黑暗,卻還渴望光明。這樣精神強(qiáng)大的人,才有可能去締造奇蹟……就像當(dāng)初他會因?yàn)樽迦藗兣で偪竦男叛龆刚Q生」一樣,不符合邏輯,也不被世間所認(rèn)同,小心翼翼地在灰色地帶的夾縫中茍且偷生。 是生,抑或死,總要有結(jié)果的。 「抵抗命運(yùn),改寫命運(yùn)……卻其實(shí)只是在依循命運(yùn)?!褂旮镌掠X得無一越漸瘋狂,他一直在尋找什么,眼瞳中常有種茫然,卻同時也是支持他不崩潰的支柱。 那個「重要性」是什么? 想起無一在十年前對柳淵的重視,以及面對他的死亡時,那露骨的憤怒……他們之間難道有什么關(guān)係?「你真的很奇怪。」 無一最討厭雨革月用那種想要看透自己的眼神,他散發(fā)警告意味。「與其插手別人的事,還不如多替自己想想。」 「我?」雨革月輕輕撇嘴。「我能有什么事情?」 「當(dāng)我還你七情六慾后,你會怎么樣呢?」無一湊近雨革月,他笑得很開心,就像個玩壞玩具的孩子,不傷心也不難過,只因?yàn)闈M足了而開心?!肝乙呀?jīng)不在乎憐瑤族的存亡,只想你跟我來場賭注。」 「賭注?」 「在命運(yùn)的最后,是誰會留下?!篃o一看著雨革月,看著他那平靜的神情,只覺得一股火在胸中熊熊燃燒。 憑什么……這個寡淡的人可以不費(fèi)一絲一毫功夫,就得到柳淵的信任與重視?毀了他……必須毀了他……這樣柳淵,不,鄭缺……鄭缺就會回到自己身邊了。「你我之間,必須來一場生死殊斗。」 雨革月皺起眉來,他從以前就看不透無一,現(xiàn)在更不明白他的行為?!肝也欢ぉぁ?/br> 「這只是,我變得更像人類的證明?!篃o一不想跟雨革月解釋太多,他與鄭缺的過去,對柳淵的在意……他不想讓雨革月知道?!缸运健⒇澙贰裣梢灿袎嬋敕矇m的時候,更何況,我只是個偽神?!?/br> 無一走了,他總是如此,對雨革月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后一走了之。 「也許,是會寂寞?!褂旮镌碌拖骂^,他感受到了無一那句生死殊斗的決心。 因?yàn)樗惺艿阶约焊鞣N情緒漸漸地涌上心頭……重逢昂的喜悅、對未知的害怕、對過去的恐懼、對希望的渴望……有很多難以言喻的情感交織在一塊兒,過了十年,重新變回有豐富情感的人,雨革月只覺得無所適從。 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淚水不由得落下……「誰來……救救我……」 這個被憐瑤族奉為神之使者的巫覡,平時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但又有誰知道,他也會有如此膽怯懦弱的一面。 神不是萬能,也并非完美,更何況雨革月不是真正的神……若連神都能墜入凡塵,更毋論是早已在泥濘處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