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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片三:洛景熙〈后篇〉

    即便持續(xù)吸收著新知,他對這個世界仍然欠缺認(rèn)識。

    若要活出最理想的姿態(tài),便要理解這個世界運行的全貌,他想知道更多,那些不為世人所知的事情——最初也只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才弄了個假身分預(yù)約到了隔年五月初的償愿所。

    神奇的相機(jī)據(jù)說有七臺,當(dāng)中除了云雁,就只有慕詠愿比較有機(jī)會接觸到。要怎么一一接觸并理解其馀的持有者,是門耗時也耗腦力的學(xué)問。不過人生還很長,他可以慢慢規(guī)劃。

    他并沒有立刻向云雁表示自己的想法,透過云雁或許可以降低接觸的難度,但就不有趣了。再者,云雁與那些持有者的關(guān)係并不親近,外表優(yōu)柔卻意外地有個性的青年恐怕不怎么樂意提供協(xié)助。

    事情一拖就拖過了年,當(dāng)紅的歌星有數(shù)不盡的行程,實際能思考這些的時間并不多,他甚至一度忘記了自己預(yù)約了償愿所。真正讓他想起這件事的,也不是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日程提醒,而是一則令先一步過濾訊息的經(jīng)紀(jì)人,不曉得該不該告訴他的留言——

    「景熙啊,好久不見……對不起突然這樣約你見面……這些日子很辛苦吧?你爸爸的事我當(dāng)年就聽說了,很抱歉當(dāng)時沒有去接你……」

    「你的每首歌mama都有聽,突然跑去當(dāng)偶像mama真的嚇了一跳,不過看我們景熙這么受歡迎,mama真的很欣慰……」

    「景熙啊……為什么都不說話……還在生mama的氣嗎?對不起……當(dāng)年mama真的沒辦法……他……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也不能讓他知道……沒辦法帶你走……真的很對不起……」

    略帶顫抖而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眼前的女人低著頭,目光閃爍不定。

    人在緊張的時候——尤其是心虛,卻又有求于人的那種緊張,會出現(xiàn)許多令人厭煩的小動作。例如,畏畏縮縮,拐彎抹角,不敢抬頭不敢對視,抿唇,反覆在桌底下揉捏自己的手,一臉無辜的哭喪模樣——

    才不到五分鐘就想走人了。他一手支著頭,開始思考自己為何會答應(yīng)這次的見面?;蛟S這些年來他過得太自在了,工作順利,也有一個懂自己的朋友……嗯,朋友,云雁算是朋友吧?他想起那個已經(jīng)為《云煙》奔波勞累了好一陣子的青年,上次見面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他們都太忙了,不過他會在網(wǎng)路上看見對方的消息。云雁似乎又瘦了些,或許等等會面結(jié)束他可以順道帶個蛋糕,宿舍有冰箱,云雁總會吃到的。而且會嚷著自己在為角色減重,一面把蛋糕吃完,畢竟云雁討厭浪費,更討厭丟掉他送的東西。他禁不住笑,想到那樣的畫面就有趣得不得了。

    他的輕笑聲令坐在對面的女人縮了一下身子。思緒一下子又帶了回來,他換了個姿勢繼續(xù)撐著頭,愈發(fā)覺得煩躁起來。他的生活不需要繼續(xù)依靠憎恨而活,自然也就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個女人存在,如今對方自己找上門,那些不堪的過往瞬間就糟心地涌了上來。

    「所以呢?你是約我出來道歉的?」

    「我……」

    女人的神情再次糾結(jié)了起來,「景熙……能不能……能不能幫mama一個忙……」

    「嗯哼?」

    「能不能……借mama一些錢……?」

    「錢?」他將身子向后靠了靠,「要錢做什么?」

    「醫(yī)藥費……」

    「誰的?」

    「……小和的……」

    「誰?」

    「他是……我兒子……」

    他幾乎是瞬間就笑出了聲。

    「誰給你的勇氣讓你來跟『我』要『你兒子』的醫(yī)藥費?」

    「我也是不得已……景熙,當(dāng)初離開你,在你來找我的時候拒絕了你……mama真的對不起你……但求求你,事關(guān)人命啊……他、他姑且也算是你弟弟啊……」

    人命。弟弟。當(dāng)初對「兒子」倒是毫不留情地說拋棄就拋棄,現(xiàn)在他有名了就跑來撿起母親的身分攀關(guān)係?他突然想起了有那么一段,在他終于找到了她,求她幫助的時候,她是怎么別開臉讓彼此的關(guān)係再無轉(zhuǎn)圜的馀地。

    「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求求你救救他……」

    似乎曉得自己的話惹惱了他,女人站起身,深深地鞠了個躬。

    低聲下氣的人是她,他卻感到自己才是最不堪的那個。內(nèi)心深處有股久未浮現(xiàn)的情緒奔涌而出,他想大吼,想出言羞辱對方,想讓丑陋的她染上鮮艷的紅——所有的假想最后都化作了泡沫,難以言喻的心情,他冰冷,卻也顫抖地開了口:

    「你愿意為了他去死?」

    *

    他跟「mama」相認(rèn)了,在一場感人肺腑的記者會上。剎那間所有的論壇都在討論他們這對難能可貴的母子,冰釋前嫌的親情似乎更能打動人心。

    一個非表演專業(yè)的歌星,一個人生失敗的女人,兩個人演了場毫無破綻的戲。在鏡頭前相互擁抱,在鏡頭前互訴心腸,全為了一樁無人知曉的交易——

    「只要在鏡頭前演好「mama」,再寫封感人的遺書自殺,錢的事就不用擔(dān)心。」

    即使無法親眼見證兒子的好轉(zhuǎn),她還是答應(yīng)了他。

    多么諷刺的畫面,她在他面前展現(xiàn)了未曾給予他的東西。她愿意為了「小和」去死,卻不愿意為了他留下。到最后他成了罪人,答應(yīng)救人的條件,是讓母親去死。

    回過神來,他一直都在為她找理由。因為日子太苦了,離開也是不得已,因為身分尷尬,不認(rèn)他也是不得已,人生來就是為了自己而活,所以沒關(guān)係。就像這次的見面,他或許還存有一絲盼望,盼望對方是為了自己而來的,是真心想重拾當(dāng)年沒能留下的親情——

    到頭來,他只是不愿意面對自己被拋棄的事實。沒想到那個女人會這么輕易地答應(yīng)去死,這么輕易。

    當(dāng)他再次見到云雁是在記者會開完的一周后,云雁久違地在房門前等他。這件事的真相他沒有告訴對方,懶得解釋,也沒必要解釋。

    他開了鎖,云雁自然地跟在后頭并帶上了門。狹窄的房間,兩人沉默地坐在床緣,云雁又再「觀察」他了,他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視線。

    「我看到消息了——你還好嗎?」

    對于他與那個女人演的那場戲,云雁沒有說恭喜。這大概是最大的救贖了。

    這個世界,果然只要有云雁就足夠了。

    「想不想幫伯父報仇?」

    愈發(fā)冷靜的思緒,他輕聲開口。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到,云雁一時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

    云雁其實到最后也沒有回答,不過他不介意。云雁只是需要時間,他們遲早會走在一塊的。他可以幫他做出選擇。

    「交給我吧?!顾嗔巳嘣蒲愕念^。

    他會除掉所有讓他們傷心,或是阻礙他們理想的人。云雁會喜歡這份禮物的。

    他只花了一些時間就整理好了思緒,或者說,他感到自己終于可以回歸本質(zhì)。設(shè)計、搶奪,不再被多馀的關(guān)係左右,推翻世俗的價值證明自己的特別。他早該著手于成就自身的不朽,以一種暴力卻也唯美的方式。

    他清楚那種感覺,像根細(xì)針插在腦中,不斷暗示著他朝著那個方向走。一切只差在具體方式的言喻,他很少會把自己的行為依據(jù)歸因于本能,只有這件事,他一直都靠著直覺在行動。他或許該跟云雁聊聊,畢竟他們追求的是大同小異的東西。

    但最后他還是沒有機(jī)會找對方好好深談并一起規(guī)劃這件事,云雁給了他答案,而且并非他預(yù)期的那一個。

    「景熙。你一直在帶著自己走向滅亡——雖然我沒資格這么說,畢竟我也是如此?!?/br>
    這是云雁給他的第一則,也是最后一則的電話留言。他們最后還是走到了不同的路上。

    云雁的個性,美其名是溫柔,歸根究柢就是種軟弱。對于這個世界,云雁大多是選擇順從。如果沒有意外,云雁大概會一直穿著世俗所給的價值,逐漸黯淡地過完一生。

    但對于「報仇」陷入猶豫的云雁給了他新的看法,云雁或許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所以,到早就預(yù)約好的償愿所搶了「劇本」,他開始毫不忌憚地向云雁說明針對其馀持有者的搶奪計畫。他必須時不時地去引導(dǎo)對方做出選擇??傆幸惶煸蒲銜斫獾模⑴c他攜手影響這個世界——

    可是云雁最后還是選擇了與「除他之外的人」站在一起。

    「別這樣。」

    在那個最后一次相見的夜里,從未對此事吭過一聲的云雁終于開了口。

    別再錯下去了。他不曾讀錯云雁的眼神。

    錯?什么才是對的?對傷害自己的人偽善,對早就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仁慈?順應(yīng)著世俗價值,違背所愿地過完一生?

    「你母親也好,慕詠愿也好,這些我都能理解。但別傷害無辜的人。我們不能連這個道理都拋棄?!?/br>
    「道理。這世界對我根本就沒有道理。」云雁愚蠢的思想惱怒了他。他放下手中的底片。一直到剛才他都在計算底片的數(shù)量與最大效用。

    「收手吧。即使最后你搶了所有人的相機(jī),完成了那些傷害他人才能達(dá)到的理想,你也不會有任何滿足的?!乖蒲惴闯5貓猿至思阂?,「一直沉浸在過去帶給你的痛苦……你只會永遠(yuǎn)都看不見那些愛你的人?!?/br>
    「愛?!顾湫α寺暎高@世界唯一不該也不存在的,就是這愚蠢到令人發(fā)笑的東西。」

    「你根本不曉得自己在追求什么。洛景熙,若你沒有『愛』,又怎么會恨到如此地步!」被他的冰冷激起了情緒,云雁提高音量,抓住了他的手臂。

    「閉嘴!」他甩開對方,「我所做的一切,所有的情緒都是為了自己,不為任何人!」

    「洛景熙……」

    云雁正要接著說下去,他想也沒想地就抓起相機(jī)。一瞬的光亮閃過,震得云雁暫且失了神。暗紅色的相片緩緩生成,伴著單調(diào)卻磨人的聲響,他將其摘下,捏在手中揮了揮。

    「不想死的話,就別再對我提『愛』這件事?!?/br>
    他開始撿起一地的雜亂,破裂的對話讓他們失去了共處一室的理由。云雁沒再說話了,一直到他收拾好,起身離開,身后才再次傳來了對方的嗓音。

    「你從來沒真正看過我……對吧?」

    興許是被話中的顫抖感染,他握上門把的手禁不住一震。

    「我不懂你在說什么?!?/br>
    「你明知道的!」云雁的大喊中帶著哭腔,「你明知道我愛你!」

    背對著,卻彷彿能看見云雁那張泫然欲泣的臉龐,正企盼他的回頭。或許,只要再稍微猶豫一下,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回頭了,但他沒有這么做。

    愛他,就應(yīng)該陪在他身邊,愛他,就不應(yīng)該阻止他——每個嘴上說著愛的人,都在做著相反的事。

    「我還沒決定好用什么方法,但你將會在這個六月的最后一天死去?!?/br>
    他說著,卻好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令人噁心的傢伙?!?/br>
    *

    四周的景色漸漸被日落的紅所籠罩,他從白天待到了傍晚。

    站起身,他拍了拍褲管,從胸前的內(nèi)襯口袋,掏出了打火機(jī)與一張字條。字條只有簡單的一行字,沒有署名,但他知道是云雁給的。

    一則留言,一張悄悄從門縫塞進(jìn)房間的字條,云雁留給他的不多,便從崖上一躍而下。

    事發(fā)那天的影片,他反覆看了好多次,躺在鮮血中的云雁,是世上最美麗的東西。甚至美得令他感到痛苦。對于這個先一步在碑下永眠的人,他始終抱持著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矛盾。

    再次蹲下身,他輕輕摩娑著字條上頭的字樣,云雁所留下的一切,都令他不自覺地反覆回味——

    「看著你變成怪物并不是我愛你的方式?!?/br>
    字條的主人彷彿就在耳邊低語。他禁不住輕笑,不明所以?;蛟S真的他一直都沒能弄明白自己,只是不愿承認(rèn)罷了。

    點起打火機(jī),火焰從字條的角落開始延燒,他輕輕將其放在大理石的石碑上,一指長的小紙條轉(zhuǎn)眼就只剩灰燼。

    「你倒是回答我,要如何讓本就是怪物的怪物學(xué)著人類過活?」

    一陣風(fēng)拂過,帶走了馀燼。他重新起身,時間不早了,他該準(zhǔn)備去執(zhí)行最后一件事。

    「下次見面要告訴我。我們很快就會見到的。」

    轉(zhuǎn)過身,他原路回到車上,引擎發(fā)動的同時,思緒也切回了本位。

    ——時霂光,你最好不要選擇開門。

    上揚的嘴角不帶笑意。他喬裝起自己,踏上最后的路。

    ——〈底片三:洛景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