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湖誓山盟一曲結(jié)(上)
沿路上,劉希淳向洛霞大略解釋了京中派系的情形及吳世藩與自己的糾葛,不到一個時辰,馬車便載著一行人抵達(dá)了目的地。 劉希淳觀望著四周,晴空萬里的藍(lán)天之下,田埂阡陌縱橫,正午的陽光灑在飽滿的金黃色稻穗上,像是提醒著人們,又到了收穫的季節(jié)。 微風(fēng)過處,稀疏的林子傳來了陣陣鳥鳴,水井旁一簡陋的茅廬,廬前兩隻老母雞正啄著地上散落的穀子,這里便是洛風(fēng)居住之所了,老歐留在馬車旁,劉希淳及洛霞向著未掩上的門內(nèi)走去。 兩人比肩入門,便嗅到了陣陣香味,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坑洼不平的木案,案上擺了數(shù)卷書籍和磨損明顯的文房四寶。邊上狹小的木床,如今仲秋天氣轉(zhuǎn)涼,床上卻只覆著滿是補釘?shù)谋”弧?/br> 轉(zhuǎn)身望向了室中的另一邊,簡樸的廚房,架上陳列著的一瓶一缽簡陋無華,看來這洛風(fēng)還真是過著簞食瓢飲的生活。 石灶上正熬著熱粥,香氣瀰漫整個空間,灶下蹲著一少年正添著柴火,此時聽到兩人入房的跫音,抬頭一望,然后驚喜地對著洛霞笑道:「姊姊,你怎么來了?」 劉希淳打量著眼前少年,年約十三四歲,身量卻比同齡孩子高上一截,只比劉希淳略矮一點,洛風(fēng)與其姊長的有七分相似,細(xì)眉俊目,目中透著超齡的成熟及內(nèi)斂,衣著雖簡樸但卻掩不住他的淡然氣質(zhì)。 「好久沒看到小風(fēng)了,咦?你是不是又長高了?!孤逑济屣L(fēng)的頭,姊弟倆許久不見,感情仍然深厚無比。 洛霞正要介紹劉希淳,卻見洛風(fēng)笑著搶道:「姊姊,這位公子便是京城的廣陵王吧?」 看到洛霞露出疑惑的表情,洛風(fēng)繼續(xù)道:「近日金陵可是傳的沸沸揚揚呢,草民洛風(fēng)得幸,拜見王爺!」說完便要向劉希淳下跪行禮。 劉希淳連忙將他扶住,露出和藹的笑容道:「你就是霞兒的弟弟吧?果然一表人才,我也喚你小風(fēng)可好?」 洛風(fēng)本來就對燕城三俊非常崇拜,眼前這個年輕王爺又幫助姊姊脫離苦海,他對劉希淳的印象可說是極佳,當(dāng)下開心地道:「當(dāng)然好啊,洛風(fēng)從小就聽過許多王爺?shù)膫髡f,十分崇拜呢!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才能成為像您一樣的大英雄啊?!?/br> 劉希淳笑了笑,他近日笑容可說是愈來愈多了,見到這個少年更是開心,忍不住鼓勵他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心想著為天下百姓做事,如果小風(fēng)也能有這種想法,總有一天一定會成功的!」 洛風(fēng)對劉希淳點點頭,嗯了一聲,自信地道:「我洛風(fēng)讀圣賢書,所為便是經(jīng)國濟世,為國盡忠!」 劉希淳露出滿意的神色,高聲道:「沒錯,讀書人從小苦讀,為的是什么?便是希望有一天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洛風(fēng)在一旁搶著接道:「還有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兩人相視一笑,頗有一見如故之感。 間談一會兒,劉希淳忽然瞧見了桌上一沓沓的宣紙,他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張,不看還好,看了忍不住驚呼出聲。 洛風(fēng)面色微紅,不好意思地道:「這些只是我平時胡亂寫的,怕污了您的眼,還是別看了吧…」 這倒也是洛風(fēng)的真心話,他整日獨自窩在家里做學(xué)問,也沒看過其他人的字寫得如何,心想廣陵王是京里來的,什么樣的書法大家沒看過?自己這鄉(xiāng)間小兒的字怎么入的了他的法眼? 卻聽劉希淳道:「非也非也,小風(fēng),沒想到你的字寫得這么好,就只憑這手好字,中個秀才根本不是什么難事?!?/br> 其實洛風(fēng)的字也不是說龍飛鳳舞,劉希淳從小見過書法寫得好的多了去了,京里那位吳首輔就是其中佼佼者。 但洛風(fēng)正好相反,他寫的字缺乏生氣,沒有絲毫藝術(shù)感,甚至不能稱作書法。 可為何劉希淳評價如此之高呢?因為洛風(fēng)寫的是館閣體,也就是官場的正式書體。那一個個方正、光潔、烏黑且大小齊平的墨字,正是科舉考試最標(biāo)準(zhǔn)討喜的字體。 劉希淳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夸你,只是這館閣體我看得多了,卻沒有哪個士子寫得出像你這樣,整潔,規(guī)矩,又讓人看得舒服的字跡。」 洛風(fēng)聽了掩不住心中的喜悅,拱手道:「多謝王爺指教!」 就是因為這手好字,激起了劉希淳的好奇心,他心血來潮,便要考較洛風(fēng)學(xué)識,笑道:「千字文背過吧?」 洛風(fēng)點點頭笑道:「當(dāng)然!」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diào)陽…」這千字文是所有幼齡學(xué)童啟蒙入門的經(jīng)典,劉希淳自然自此問起。 洛風(fēng)不疾不徐地背誦了一回,又從頭開始解析道:「這蒼天乃黑色的,大地為黃色的,宇宙廣大無邊。太陽自有正斜,月亮也有圓缺,星辰布滿在無邊的虛空中。寒暑來去,循環(huán)變換…」 他不緊不慢,清楚地釋義道。 接下來的論孟學(xué)庸,洛風(fēng)都應(yīng)對如流,思路清晰。再換詩經(jīng)尚書及春秋,四書五經(jīng)可說是如數(shù)家珍,博聞強記。一路對答至午后,最后竟連朱子集注中的內(nèi)容也難不倒他。 劉希淳暗暗吃驚,這年僅十四歲的男孩學(xué)識如此淵博,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回答過程中那份沉穩(wěn),這在年少氣盛的學(xué)子中是十分難得的。 似乎能預(yù)見這寒窗苦讀的男孩,數(shù)年之后蟾宮折桂的春風(fēng)得意了。 但劉希淳也不禁苦笑,心想:「雖然天資聰穎是好事,但即使在京中,要找到有能耐教導(dǎo)他的老師,倒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看到弟弟如此的出色卓越,那個永遠(yuǎn)被自己當(dāng)成小孩的男兒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洛霞十分欣慰,眼中藏不住的疼愛及寵溺似要宣洩而出。 此時聽洛風(fēng)道:「姊姊,我沒有給你丟人吧?」 洛霞滿意地點點頭,正要稱讚一番時,卻聽洛風(fēng)道:「是吧?姊夫,我可否有望金榜題名呢?」 見他說完后笑謔地看著自己,又見劉希淳有些錯愕,但隨即領(lǐng)悟過來也對自己露出微妙的笑容。 眼前最親近的兩個男子齊齊望著自己,洛霞知道被弟弟戲弄了,有些困窘地笑罵道:「小風(fēng),你剛剛說甚么?姊姊可沒聽清呢?!?/br> 洛風(fēng)知道從小只要洛霞露出這種神情,自己等等就要遭殃了,連忙向劉希淳靠攏道:「姊夫救我??!」 洛霞聽后站了起來,忍住羞意嬌斥道:「洛風(fēng),才數(shù)月不見翅膀便硬了呀?本來以為你更加成熟了,怎么還如此調(diào)皮!」說著便要向洛風(fēng)抓去。 劉希淳連忙站至洛風(fēng)前方,笑著向洛霞說:「霞兒,這小風(fēng)才十四歲本就只是個孩子嘛,何必跟他計較。再說…再說他叫姊夫,那也沒什么錯啊?!?/br> 洛霞聽后紅霞滿面,語無倫次地道:「我…我,你…你們都聯(lián)合起來欺負(fù)我是吧?」 不知為何,劉希淳有時總?cè)滩蛔∠胱脚逑?,看到眼前美人全無平常的冷傲神色,劉希淳偷偷給了洛風(fēng)一個示意的眼神。 洛風(fēng)接收到后連忙退出屋外,忍著笑意不忘掩上房門,獨留兩人在茅廬之內(nèi)…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加上洛氏姊弟之后,原本微服出訪的劉希淳主僕一行,一下變?yōu)樗娜肆?,加上先前半路遇襲的事件,安全起見,一行人決定還是稍作喬裝。 劉希淳扮作四處游歷的士子,依年紀(jì)外型來看,洛風(fēng)充作他的書僮,老歐作為他雇用的馬伕倒也合適,但唯一的女性,四人中最顯眼的洛霞身分則最讓他們頭疼,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跟著三個男子拋頭露面不是怪奇特的嘛? 劉希淳左思右想,決定讓洛霞扮成他丫鬟。 豈料洛霞竟然不答應(yīng),說甚么都不愿假扮成劉希淳的婢女,看到劉希淳不知所措的樣子,洛風(fēng)忍不住笑意地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這年輕王爺頓時恍然大悟… 最后,一個富家公子帶著他的書僮及馬伕,還有…一位滿臉羞色的侍妾,一行四人上路了。 這倒有些令劉希淳出乎意料,原來洛霞對這個假扮的身分如此在意,不過在當(dāng)時富家少爺攜美妾四處游玩的倒也不少,只是這少年王爺未曾想過罷了。 時人道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林勝,此后數(shù)日一行人游歷江南各地名勝景,走訪古鎮(zhèn)青石巷。山色空濛,水光瀲灩,四人心中皆嘆此方不愧為人間天堂。 隆冬將近,眾人換上層層厚裳,一日午后,馬車沿著太湖畔緩緩前行,這太湖上號稱有四十八島、七十二峰,湖光山色,相映生輝。此時見湖水尚未凍結(jié),空中卻飄落著絲絲碎雪,劉希淳示意老歐停駛,眾人下車舒展筋骨,小憩一會兒。 四人走近湖邊,只見涼風(fēng)拂過,吹皺原先明亮如鏡的湖面,蕩起微微的漣漪。若將江南比為一纖弱嫵媚的姑娘,那這太湖肯定就是姑娘雪白酥頸上的一枚翡翠,耀眼而不突兀。 見到如此美景,劉希淳心中一動,向洛霞招招手,說道:「來,霞兒,此地群山環(huán)抱,背倚太湖,不如我們合奏一曲,順便試試那綠綺琴順不順手?!?/br> 洛霞今日似是心情特好,滿面春風(fēng)地向劉希淳回應(yīng)道:「好主意,只是不知過了這么久,我們倆的默契會不會生疏了呢?」 劉希淳笑了一聲,說道:「怎么會呢?我們是一見如故,天生一對,一拍即合的,哪里還需要排練?」 說著說著,雙眼凝視著洛霞。 這湖畔美人眉彎新月,鬢綰如云,不經(jīng)意展露的笑靨,櫻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齒一行貝玉,在漫天雪花中猶如仙子謫塵一般,讓平素清雅淡逸的劉希淳也看得有些發(fā)癡了。 這也不怪劉王爺不矜持,畢竟這天地間春花秋月、落霞煙柳,甚至一旁的太湖風(fēng)光,美則美矣,但又如何比得上女子情長時的眉如黛山、眼如秋水? 老歐和洛風(fēng)在邊上覺察到氣氛變得有些旖旎,都識趣地避至一旁,老歐將綠綺琴取來之后便帶著洛風(fēng)沿著湖邊漫行,不一會兒便不見蹤影了。 洛霞見狀,強忍著羞態(tài)坐至琴前,低眉信手輕撥調(diào)音,略試數(shù)音便已深感到這把琴的音色非凡。 劉希淳也抽出腰間紫竹簫,挪步至洛霞身側(cè),深吸一口氣后,那圓渾帶些凄絕的標(biāo)志性簫音隨著氣息吐露悠悠地傳出。 洛霞隨即彈琴相和,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綠綺琴的絕美音色如柔滑絲綢自十指流淌出來。 兩種樂音各具特色,相輔相成,時而簫隨琴音,時而琴隨簫音。 忽然兩人相視一眼,隨即心領(lǐng)神會,天籟般的兩音交纏作一束,樂音變得激昂高亢,如火鳳飛天,穿云烈石,直上蒼穹,似無盡頭。 倏地樂音急止,隨后轉(zhuǎn)為婉轉(zhuǎn)柔媚,自云霄間若霜雪輕輕落下… 兩人似乎在合奏中才最能感覺到兩心相印,心有靈犀的觸動。在這青山作誓,碧水為證下,用心品味,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紫竹簫鐘靈毓秀的風(fēng)骨,綠綺琴風(fēng)華絕代的韻味,兩人以情為音符,愛為琴弦,奏響一曲傾城之戀。 對于此次江南之行,劉希淳心中或多或少都存有猶疑,但至少在此時,他對心中于傾城花及天下人之間作出的抉擇,應(yīng)該是深感無悔的吧? 美人不是母胎生,應(yīng)是桃花樹長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曾慮多情損聲名,幡然又悔別傾城,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fù)天下不負(fù)卿? 年關(guān)將近,北京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彷彿換上一身銀白色的大氅。 這日,景王府中,景王劉載圳宴請吳世藩,席間歌舞齊奏,幾名景王新蒐羅的胡姬身姿婀娜,曼妙的嬌軀隨著樂聲起舞煞是好看。 美酒珍饌,此時兩人已是酒酣耳熟,這景王闊嘴細(xì)眼,一身大紅色厚袍遮掩著略為臃腫的身軀,此刻滿臉通紅,正興致勃勃地和吳世藩聊著天。 忽然,門簾輕掀,一個略顯著急的門子快步進(jìn)廳,向劉載圳道:「啟稟殿下,黃公公到了。」 飲至微醺的劉載圳大笑道:「還不快快有請黃公公入席!」 卻見黃凱滿面愁容,緩緩走進(jìn)屋內(nèi),向劉載圳拱拱手道:「咱家給殿下請安了。」 劉載圳起身拿起金杯親自斟酒,遞給黃凱道:「唉呀,公公不必多禮,外邊天寒地凍,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吧?!?/br> 黃凱點點頭接過酒來,向景王遞個眼色,景王哈哈大笑向廳中一眾歌舞妓道:「你們先下去吧,孤有事要和貴賓商議?!?/br> 待屋內(nèi)只剩他們?nèi)?,黃凱嘆了口氣,道出來意:「上次郭仁公子府上那幾個從蒼狼門聘來的武師失手了…」 景王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轉(zhuǎn)頭問吳世藩道:「小閣老,你不是說這次蒼狼門的首席弟子親自出手,就算沒得手,也必定使劉希淳元氣大傷嗎?」 吳世藩還未開口,黃凱便搶著道:「別說元氣大傷,據(jù)東廠廠督劉公公消息,這劉希淳的蘭魂十三式只用一式,劍剛出鞘,勝負(fù)便定了,咱們可說是…」 黃凱說到一半見吳世藩那可怖的獨眼正死死盯著他,便不敢再說下去了。 吳世藩心里暗罵:「郭仁那小子把蒼狼門的乾坤刀吹的多厲害,讓我在殿下面前出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他…」 忽聽一聲清脆的響聲,沉思中的吳世藩頓時回過神來。 「鏘!」景王把手中的金杯摔至地上,滿眼通紅,怒氣混著酒意道:「一群飯桶!劉希淳,孤本與你井水不犯河水,本也相安無事。」 他拿起吳世藩的酒杯一飲而盡繼續(xù)道:「奈何你一心向著三哥,我的好堂兄啊!從小你處處和我為難,那就別怪我不念同脈之情,只要是可能成為我爭奪皇位的一切障礙,我必除之!」 今日異常寡言的吳世藩忽然開口了,他面露狡色向景王道:「殿下息怒,這次便由微臣親自安排,保證讓劉希淳死無葬身之地?!?/br> 劉載圳看著吳世藩一會兒,稍微冷靜了下來后道:「好,這事就交給世藩兄了,靖嘉第一鬼才出手,我還不信他廣陵王真就天下無敵了?!?/br> 黃凱點頭如搗蒜,諂媚地將酒杯再斟滿酒,舉杯道:「那咱家便在這預(yù)祝四殿下和小閣老馬到成功了。」 劉載圳接過杯來,陰陰地道:「解決了劉希淳,下一個便輪到三哥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