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唇角微勾，不知他今日犯的是什么病，只道：“不是問罪的。那你想要什么？難道堂堂鎮(zhèn)國公，竟主動(dòng)上門，問我要一句解釋？”

    屋中陷入長久的沉默。良久，姜瑋才動(dòng)了動(dòng)，到她身旁的椅中落座。

    姜瑋道：“我知道你與他如何認(rèn)識(shí)，僅有出資幫扶的交情，談何私情。這事若傳出去，對你名聲有損。”

    大長公主眸光譏誚地看他：“姜瑋，你是今日才認(rèn)識(shí)我的么？”

    “我和宣霖，誰也不知道的事，偏你知道。傳言自何而來，莫不是從你心上人那里聽來的？獨(dú)你耳清目明，手段非凡。你表妹那年悔婚，使了招數(shù)攀上你，你亦是分外仔細(xì)，將知曉她底細(xì)的人俱發(fā)賣了?！?/br>
    姜瑋見她舊事重提，沉沉呼出一口氣，道：“那是我不得已而為之?！?/br>
    “畢竟她為你生了一兒一女。哪能虧待了。國公兒女繞膝，不如回府享受天倫之樂。與我相對又是為何？”

    姜瑋閉了閉眼。靠在椅背上，抿唇不言。

    吳姑姑在外躊躇，大長公主只望了一眼，便會(huì)意一笑，啟唇道：“怎么你還把姜依依帶來了？這可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你別忘了?！?/br>
    姜瑋知她意有所指，本想靜心長談，然聽得她話中未盡之意，姜瑋仍忍不住拂袖離去。

    吳姑姑嘆道：“殿下……”

    吳姑姑喚了一聲，余下的話皆哽在喉中，再也說不出口。

    “我說的不對么？若當(dāng)年之事是真，那我這宅子大抵與林氏相沖。若是假的，那姜依依每到此處，想起她生母所作所為，就該羞愧難當(dāng)，不敢見人了?！贝箝L公主眉眼間一派輕松，如同在說旁人之事。

    大長公主院中之事無外人知曉。在賓客歇息的花園中，亭臺(tái)樓閣美輪美奐，來往文人士子交談甚歡。

    舒沅找來時(shí)，裴見瑾坐在亭中與人對弈。

    亭中無遮無擋，舒沅略看了一眼便找了個(gè)暖和的地方待著。

    舒沅人不在跟前，心意卻到了。片刻后就有侍婢送來糕點(diǎn)茶水。

    裴見瑾偶爾抬頭，便看到她遠(yuǎn)遠(yuǎn)地趴在窗邊看著他這方。她怕冷，只貼著墻露出一張臉。他微微側(cè)目就能看到。

    亭中人來了又去。有一人在旁觀望許久，待一局終了，才與裴見瑾搭話。

    于南這人年紀(jì)很輕，未滿二十。他自報(bào)家門，說是仰仗大長公主他才能一心讀書，聊起天來問的都是各書院的內(nèi)情，詢問一些文章典籍上的事。

    裴見瑾看到那窗后盯著自己的小姑娘，十分有耐心地跟于南說了些話。

    于南不把其他事放心上，難得有人回答這些，就追著問了下去。

    裴見瑾一一作答。

    于南感激不已，末了，又道：“我知道一個(gè)同鄉(xiāng)的大人，當(dāng)年也是機(jī)緣巧合受了大長公主的提點(diǎn)。聽說在南邊政績頗顯，這傳回家鄉(xiāng)，可不就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哦，回京當(dāng)然也要遞帖拜見大長公主殿下。”

    于南講起宣霖在他們鄉(xiāng)里的名聲如何好，簡直滔滔不絕：“若算起來，我家和那位大人還沾親帶故呢，能有他一半便也知足了。雖說大長公主只是順手相幫，但我們這些受恩的，自然想要恩人看見一番成就的?！?/br>
    裴見瑾輕輕頷首。

    于南見他并不排斥這些，便也笑了笑，問道：“這位兄弟相貌堂堂，一看就出身不俗。是隨哪位親友過來的？”

    大長公主近年出手相幫的文人學(xué)子幾乎都是毫無依仗的，于南自己便是無父無母，他所崇敬的那位宣大人亦是如此。故而有此一問。

    裴見瑾還未說話，旁邊的人就替他答了，且將舒沅和裴見瑾放在一起夸了幾句。

    于南左右看了看沒有外人，道：“承蒙貴人垂憐，才有我等今日。既然承受大恩，那還是要振奮精神為好，不說平步青云位極人臣，總要有些成就能在恩人跟前拿得出手，也不枉費(fèi)了貴人心意?！?/br>
    旁人附和：“于公子所言甚是。貴人們一年里遇上的落魄文人不說上百，幾十個(gè)是有的。經(jīng)年累月下來，有所成又有聯(lián)系的不過十來人而已。”

    于南笑了下：“我說這話也并非全為了臉面，要那知恩圖報(bào)的名聲。在貴人們跟前多露露臉總沒有壞處。”

    “于兄要想在眾人里博得頭籌，還得多多用功?！?/br>
    大長公主邀請的賓客分為兩派，另一些向來相熟的世家公子混在一處，偶爾到這邊來，也是淡笑著頷首，交集不深。

    舒沅從雕花窗欞望出去，將他們的一舉一動(dòng)都看得清晰。

    晴光燦亮，卻不帶絲毫溫?zé)嶂?，照在一眾年輕人身上。

    能坐于此處的，俱是學(xué)子中百里挑一的出眾者，心性不同常人，不驕不躁，耐心頗足。而此時(shí)年末詩會(huì)雅集甚多，不乏有博得盛名之人，再是淡薄名利，也終究是少年人，面上不自知地帶出兩分喜悅，意氣風(fēng)發(fā)。

    裴見瑾置身其中，俊朗眉眼亦不染驕矜。舒沅彎了彎唇。他和這些人說不上是相談甚歡，但總歸是聊得到一起去的。

    不多時(shí)，有人進(jìn)了屋中柔聲喚她，舒沅只好從窗前挪步，過去同旁人敘話。

    裴見瑾發(fā)覺她離去，也不動(dòng)聲色地收回目光。雖未出聲，但周身氣息比先前更冷了一重。

    于南以為是他們這些相熟的人光顧著聊天，冷落了他，便將話扯回來，聊到裴見瑾身上。

    “舒家小姐纖弱不同常人，天冷下來，怕是更不容易，她出身侯府，還能這般好學(xué)，真是不易?！?/br>
    于南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以前我在縣城里，為了謀生路，在員外家里做過事。那家的公子小姐在冬日里很是好動(dòng)，我也學(xué)了不少給人解悶的法子，你若需要，盡可問我?！?/br>
    趙玉堂同其他人聊過，慢悠悠地逛到此處，恰好聽到了這段，連忙走過來，道：“舒小姐不是貪玩的性子。日日不輟，比一些要參加科考的學(xué)生還認(rèn)真兩分?！?/br>
    裴見瑾說想聽一聽。趙玉堂清了清嗓子，又道：“誰都有困乏的時(shí)候。學(xué)一些醒神的法子總會(huì)派上用場?！?/br>
    裴見瑾從頭到尾沒提到舒沅一句。于南已經(jīng)從趙玉堂的維護(hù)中明白了她是怎樣一個(gè)人，便對自己先前的揣測感到有些羞愧，毫不藏私地將他的舊法子說出來。

    末了，于南還道：“哪怕解解悶也是好的。當(dāng)時(shí)為了博得青睞，我私底下琢磨了許久……當(dāng)然舒小姐是不需旁人如此費(fèi)盡心思地勸說的。就是裴公子也不需要用這種法子來得人青眼?！?/br>
    而裴見瑾側(cè)耳細(xì)聽，顯然聽得頗為專注。

    第64章

    ◎讓他又哄了一回?！?/br>
    趙玉堂知曉于南一路摸爬滾打才有了今日,而裴見瑾雖也分外艱難，但到底與于南從前的境況不同。

    趙玉堂思忖半刻，溫聲道：“舒小姐樂善好施,菩薩心腸。再說，你天資出眾,她定會(huì)惜才。哪怕往后不到進(jìn)璋書院來，見得少了，也不會(huì)全然不顧。”

    女子在及笄后自與先前不同。趙玉堂所說,符合常理,他是有意想安裴見瑾的心。

    這些讀書的資費(fèi)，自不是趙玉堂考量之事。如今裴見瑾在安國公府境況漸好，堂堂國公府不會(huì)連這些銀錢都舍不得。趙玉堂暗忖，像裴見瑾這樣的人，在乎的只會(huì)是心意。

    錦上添花終比不得雪中送炭來得深刻。那份情誼,后來再多的人也比不過。

    于南隨即道：“那是當(dāng)然。裴公子聰慧至此,也無須太多外物為你增色,只待騰云直上的時(shí)機(jī)罷了。”

    裴見瑾眼睫輕垂，手中握著杯盞,靜靜不語。

    若他是一心奔著科考去的學(xué)子，大抵會(huì)為此欣喜。可他不是。

    且他要的，也不是人人可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點(diǎn)關(guān)照。

    他的眼眸黑沉,如一團(tuán)化不開的墨。許久,才漾出一絲笑意。

    *

    兩日后,舒沅在貨物琳瑯滿目的小攤前,拿不準(zhǔn)是買哪一個(gè)。

    小販看他們衣著華貴,笑道：“小姐不如兩個(gè)都要了？”

    舒沅搖搖頭,又琢磨了一下，挑了其中一個(gè)。

    冬日燒著炭盆，在屋中讀書是暖和了，但容易困倦。且舒沅又須早起半個(gè)時(shí)辰往進(jìn)璋書院趕去，已經(jīng)有好幾次險(xiǎn)些睡著。

    裴見瑾提出要帶她閑逛，舒沅哪有不應(yīng)的道理。但今日來的這處，顯然比她想得更有趣。舒沅沒走幾步便被吸引了目光，興致高昂地到攤前去細(xì)看。

    各色各樣的小玩意兒做得精巧有趣?？諝庵袕浡还蒼ongnong的板栗和糖糕香氣。

    裴見瑾顯然對此處不熟，偶爾也要停下來辨認(rèn)方向，見舒沅略有疑惑，他毫不隱瞞：“上回在大長公主府上遇見一人，是他告訴我的?！?/br>
    舒沅雙眼亮晶晶的，一看便知道她玩得盡興。裴見瑾偏偏還是要問：“這里可還稱你的心意？”

    舒沅點(diǎn)頭，發(fā)簪上的流蘇輕輕晃動(dòng)，仰頭看他的樣子乖順得不得了。

    裴見瑾勾了勾唇：“看來這個(gè)法子很好。當(dāng)真能哄你開心?！?/br>
    這還是他頭一次這般直白不遮掩地哄人。舒沅有些暈乎乎的，就像到佛像跟前求了數(shù)百次，某天那石像突然會(huì)說話似的，讓人回不過神來。

    他往日對她也很好。但從未說過這樣的話。裴見瑾這人，絕不是一時(shí)興起便信口胡言的人。舒沅念起夢境中的陰暗場景，下意識(shí)覺得他別有用心。

    裴見瑾對人好，是不會(huì)掛在嘴邊的。特地提出來，很不尋常。舒沅抬眸看向他。

    裴見瑾羽睫微垂，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她，分外真誠。

    “我盼著你與我相處的每一日都開心自在。往后若是見得很少，你也能記得有我這樣一個(gè)人?！?/br>
    舒沅手指在袖中收緊。他這般看著她，又說這種話，她怎么能不心疼呢。

    舒沅垂下眼，手里拿著剛買到手的小物件，輕聲說：“怎么會(huì)見得少。你會(huì)忙，但我是很閑的……如果你不覺得煩，我多來找你就是了。”

    只是等他回到宮中，恢復(fù)身份，每日怕是都忙得沒有空閑，想起她的時(shí)刻也會(huì)變少。想到這，舒沅心頭冒出一絲悵惘。

    裴見瑾唇角微彎，眉眼間泄出一絲笑意。將她的話記在心底，面上卻像是方才只是隨口一問，沒有再繼續(xù)方才談?wù)撝?，反而問她：“為何只買了一個(gè)？”

    舒沅順從心意，答道：“因?yàn)檫@是我最喜歡的那一個(gè)。至于剩下那個(gè)，以后再說罷。往后還能再來。”

    裴見瑾輕輕看了她手中那物，頷了頷首。他確是能陪她再來的。

    街邊賣的糖炒栗子香甜誘人，舒沅也買了一包，只是這條街上好吃好玩的東西太多，她即便喜歡吃，也只能吃兩顆。徹底冷掉的栗子不如熱的香甜，剩下的便交給春桃，讓她給大家分了。

    舒沅如今精力略有長進(jìn)，逛了好一會(huì)兒也不見累，和裴見瑾漸漸走到了巷中，去看那些有些稀奇的攤位。

    舒沅最先注意到的便是空氣里那股草藥味。順著這股味道看去，便看到了兩個(gè)奇奇怪怪的攤子。攤主坐姿隨意，說是在兜售神藥良方。

    賣的藥不多，古怪的方子要多些，止癢，養(yǎng)發(fā)，助眠之類的，種類多樣。

    一看就不大可靠。舒沅覺得自己一定不會(huì)被騙的，但那攤主講故事的功夫?qū)嵲诒日f書先生還要強(qiáng)幾分。

    兜售良方的攤販說起曾經(jīng)的客人，簡直滔滔不絕，從那老人家如何被小毛病折磨得夜不能寐，因?qū)掖吻笏幈或_與家中兒女多次沖突，而后灰心喪氣暗自抹淚，最終被他這藥方治得服服帖帖，家中和睦如舊，再也沒吵過一句。

    講得有頭有尾，像模像樣的。仿佛真有那么一個(gè)受苦受難的老人家。

    舒沅在旁邊聽得入神。攤上賣得最好的還是那止癢和養(yǎng)發(fā)的藥，舒沅又看了眼便走了。

    還有賣小兔小狗的攤子。婦人給這些小東西蓋了厚厚的被褥，找了個(gè)避風(fēng)的地方擺攤。等談得差不多了，才小心地拉開一條縫，叫客人從里頭捉一只回去。

    一個(gè)錦衣華服的男子捉了只小狗回去，給家中兒女逗著玩。是只圓頭圓腦的可愛小家伙。

    舒沅想起裴見瑾給她的那個(gè)木雕，偏頭看著那人離去的身影，心想，他還做得挺像的。

    裴見瑾問：“你很喜歡？”

    舒沅不否認(rèn)，只說：“我不養(yǎng)這些小東西?！?/br>
    那賣狗的婦人在攤前揣手等著，盼著客人趕緊上門。

    舒沅收回目光，嘆道：“我總養(yǎng)不好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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