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熙的父親真的是醫(yī)生，所以她那時候在醫(yī)院門口見到?jīng)霰?，不是謊言，只是沒有說出真相。鶴熙跟涼冰很像，這一生幾乎沒說過謊，唯一說過的一次，內(nèi)容也跟涼冰的很類似。當凱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癌細胞，那是兩年前，她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上，鶴熙站著低頭看她，從來沒有用這種角度看她，沉默很久，多少人從她們的身邊經(jīng)過，突然，凱莎對她說，你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然后，她對她說，我永遠都會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會變。

    凱莎跟鶴熙都是聰明的女人，感覺很敏銳的女人，都是學藝術(shù)的人，感受力極強的人。本來凱莎覺得有meimei以后，她可以有自私的時候，但沒想到，人生的意外不可控，也有可能是這樣僥倖的心態(tài)，自己才會得到上天的懲罰。可是神啊，懲罰我沒關(guān)係，可不可以不要傷害我愛的每一個人。凱莎誠心祈禱，沒有人看見的祈禱。

    有鶴熙這樣盡心盡力的好朋友，凱莎的病情很快得到控制，沒有影響生活，沒有影響工作，沒有影響任何情感，不過就是常去醫(yī)院檢查罷了。可能的，可以的。鶴熙這兩年作畫最多的是凱莎的模樣，不管開心生氣、憂鬱傷心、吃飯睡覺、彈琴吃藥……她以為自己可以一直畫下去，但想不到世界無情，說復發(fā)就復發(fā)，說惡化就惡化，會不會太任性，會不會太過分啊。

    『轉(zhuǎn)移就是第三期了?！?/br>
    那天下午，凱莎在美術(shù)教室，站姿望著鶴熙坐在椅上畫畫的背影。根本不需要凱莎提醒，鶴熙甚至比她還清楚，有一個醫(yī)生爸爸的優(yōu)點，也成為了最痛的根源。鶴熙隨后放下水彩筆，轉(zhuǎn)身勇敢面對，除了勇敢面對，她不知道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你手上拿什么？』鶴熙卻問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樂譜，我要重整學校的樂隊……』

    鶴熙立刻搶過凱莎手上的樂譜，撕得稀爛，碎紙撒在她們面前，彼此之間，緩慢飄落。

    『都什么時候了！還管什么！不要再管了！』鶴熙生平第一次對人大吼。

    凱莎也是難得被人罵、被人吼，她居然沒發(fā)脾氣，只是眼眶泛淚，欲言又止，微笑的嘴唇劇烈顫抖，但最終還是要說。

    『鶴熙，先、先幫我剃頭吧，再、再陪我去挑假發(fā)?！?/br>
    鶴熙的眼淚從此就沒有停過了。

    涼冰的眼淚也從此沒有停過了。

    一家四口在餐桌前，父母見涼冰不說話也不吃飯，就讓淚滴拼命碎在晚飯里，多不捨、多心疼，他們的兩個孩子啊。凱莎坐在涼冰的對面，涼冰是嚇壞了，完全不能相信，一定是我在作夢，青春期的少女總是愛作夢。姊妹四眼相望，凱莎不逃避，這一眼，她就知道了涼冰的心事，因為跟鶴熙的一模一樣。凱莎是很驚訝，但現(xiàn)在的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舉起筷子了。

    『妹，吃飯吧?！?/br>
    －－－

    拿到那臺紅黑色的重型機車的隔天，一整天的時間，涼冰就陪著薔薇練車，在一處空曠的廢棄的沒有其他人的停車場。薔薇學得很快，很有天分，但其實很大的原因是因為涼冰在她的視線里，對她笑，耐心教她，告訴她注意事項，并且在她身后溫柔擁抱她。薔薇偶爾轉(zhuǎn)頭，聞到那股依然是屬于她的香味，涼冰的黑發(fā)根根落在她的紅發(fā)上。沒有為什么，很多感覺與接觸都被放大了，薔薇忽然想起最初最早的那時候，卻在詢問自己愛上這個女人的時刻與理由，竟然不可考了。

    傍晚，練習夠了，重機熄火了，在她們的身后，兩人并肩坐在石頭階梯上，一同面向即將落下的夕陽，身旁有幾棵樹木，葉子被風吹的沙沙作響，那一刻，薔薇想念好久好久了。終于是忍不住胸口的激動，說不明道不清的，她轉(zhuǎn)頭看涼冰，涼冰的臉是紅的，黑發(fā)是紅的，身體是紅的，什么都是紅的，她記得涼冰的一切，每一個樣子，高興大笑，難過糾結(jié)，教書開車，轉(zhuǎn)身出門……薔薇不自知，因為她眼中只有涼冰，卻忘了看自己是什么樣子。有人說談感情是互相，其實涼冰也深深記得薔薇的每一個重要的變化，因她而起的變化，擔心害怕，無奈接受，極盡包容，自我折磨……涼冰后來也轉(zhuǎn)頭看她，四眼交會，多久沒有好好看看她的姑娘，都被她搞成這么可憐，好似牽一發(fā)動全身，她的每一句話，她的每一個舉動，都讓薔薇每天緊張兮兮，膽戰(zhàn)心驚。

    『唔……』

    她吻了她，最普通最平常的那種，卻讓薔薇痛到心坎里，好像不能呼吸，很快閉上眼睛，但嘴唇抖的沒辦法正?；貞@次的親吻。

    『薔薇，沒關(guān)係。』

    平平淡淡的結(jié)束這個吻，涼冰撫摸薔薇的臉，希望她不要逞強，也不要勉強。眼神代表了所有，心底最柔軟的那一部份，只給薔薇的，只是她不知道。

    『薔薇，我能教你的都教你了，我覺得我們……』

    薔薇才不會聽，即使眼前是末路，她也會奮不顧身的如同此刻抱緊涼冰。涼冰后來是嘆息比較多，輕撫她的背。一段感情最怕碰到的兩件事－固執(zhí)、糾纏，正巧薔薇兩個都有，還親身演繹了最高境界，涼冰看傻了眼，另一方面也是心痛，卻無能為力。

    『薔薇，我不會再好了?！?/br>
    『那、那就不要好，不會好就不要好?！?/br>
    薔薇是鐵了心了絕不走，涼冰感覺被勒緊喉嚨，同一句是不同時空，她們各自解讀，但是同樣苦痛。

    『薔薇，你是一個人，你、你是一個人啊?！?/br>
    －－－

    緊急煞車的尖銳聲在兩人聽來是刺穿心臟。

    車子輪胎鎖死的情況可想而知。街上的人還以為發(fā)生車禍，紛紛出來察看。基本上，涼冰的車沒事，她們也沒事，就是停在路中央，誰都沒動，在駕駛座的姿勢像要打架，大口喘氣，一股炙熱流竄全身，什么都停止了。直到幾分鐘后，被后方的車按了喇叭，兩人才回到現(xiàn)實，涼冰迅速解開安全帶下車，跑走了。薔薇大驚，丟下車子，跟著下車衝上去，后方駕駛打開車窗，大喊大罵兩人快把車開走！你們有病?。?/br>
    「對！我他媽就是有病！全都去死啦！」薔薇回頭咆嘯，這話是從她口中說的，但她心里明白，這是替涼冰說的。

    黑幕降臨，薔薇走在漆黑狹小的巷弄，非常復雜的，薔薇混亂了，她并不熟悉這一區(qū)，會迷路是當然。薔薇左顧右盼，喊著涼冰的名字，說著我們回家吧，像mama在叫貪玩的女兒，夜深了，回家吃飯吧。莫名回想前陣子去找鶴熙的事，剛好遇上她十歲的女兒鋼琴發(fā)表會的日子，很可愛，金色頭發(fā)，穿著白色洋裝像個小天使，鶴熙并不驚訝薔薇會來找自己，她一見薔薇就知道她要問什么事，只是笑容略顯遺憾。

    「涼冰好似融進黑夜里，再也不曾離開?！?/br>
    那是當年，鶴熙在涼冰離家出走，消失在她們面前，鶴熙最后看到的。但是今晚，薔薇靜下心想，涼冰不是走入深淵，萬劫不復。只是迷路，沒有長大成人而已，就像她六年前只想永遠當她的學生而已。可是沒有永遠。所以我的永遠，來自愛上你的瞬間。

    「老師，涼冰……」

    「跌倒了，很痛?！?/br>
    結(jié)果再一個轉(zhuǎn)角，涼冰原來沒跑多遠，坐在地上，膝蓋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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