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18節(jié)
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 沈母立在沈知涯身后,沒有說話。 若平心論起來,沈知涯的話非常冷血,相當(dāng)無恥,可沈母偏偏沒有辦法反駁,因為她也必須得承認(rèn),從現(xiàn)實出發(fā),沈知涯的辦法是最好的辦法。 畢竟玉石俱焚從來不是聰明人的選擇,人的性命只有一條,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 一晃眼就是入宮的日子了,來接江寄月與沈知涯的是相府的馬車。 江寄月不想坐,可是柿子巷離皇宮遠(yuǎn),走過去用時長不說,這身上的衣裳也會臟得沒法看。 所以只得上了馬車。 沈知涯是已然把那馬車當(dāng)了自己家,沒有半分不適應(yīng)地坐著,摸摸織錦的墊子,揉揉軟乎乎的羊絨毯子,連坐凳下方的柜子都要拉開,看一眼里面常年備著的巾帕漱盂,茶盞瓷器之類,眼里流露出了羨慕的意思。 “世家就是會享受?!彼D(zhuǎn)而看向江寄月,“阿月,這馬上就是你要過的日子了,你不期待嗎?” 江寄月沒有注意到他說的話,目光落在了那把熟悉又不熟悉的剪子上。 當(dāng)時在馬車?yán)?,荀引鶴便是如此取出剪子,剪斷了束縛她的繩索,這輛馬車被打掃得很干凈,一點味道也沒有留下,所以江寄月不能確定是否與之前那一輛車是同一輛。 可只要想到他們曾經(jīng)在馬車上做的事,江寄月就覺得不自在起來了。 也不知道荀引鶴是怎樣處理那些破布爛衫的。 馬車緩緩駛?cè)雽m門。 前來引路的是那日送衣的小太監(jiān),他臂彎里挽著拂塵,塌肩低頭地往前帶路:“萬歲爺正在午休,還有片刻才能醒,二位便隨奴才往偏殿稍事休息,等待傳召?!?/br> 沈知涯借機(jī)與小太監(jiān)攀談,問些文帝的性子喜好,他雖于殿試時見過文帝,但畢竟與現(xiàn)在不是一樣的情況,失了經(jīng)史典籍的依仗,他很怕在殿前失儀,何況此次只說要見他,卻沒有說明緣由。 荀引鶴究竟是用什么名目說動了文帝見他們這點,沈知涯雖然很忐忑,但他也知道,他如今和江寄月利益一體,只要江寄月不任性,就不會出事。 而江寄月在他身后打量著這巍峨宮墻,琉璃瓦,朱色墻,像巨人一樣站著,而在它們底下走著的每個人都低著頭,塌著肩,以一種卑微到快到了塵土之中的姿勢,各司其職著。 他們的謙卑反而襯托得江寄月的昂首挺胸格外得異類。 于是這個從鄉(xiāng)野來的姑娘第一次對皇權(quán)有了獨屬于她的模糊認(rèn)識——所謂皇權(quán),便是由這些卑民們層層疊疊托舉起來的龐然大物,它大得不像話,而卑民們瘦弱得不像話。 終于到了地方。 江寄月沒有來得及看清匾額上寫了什么,只是看著布置總覺得不是特別嚴(yán)肅的地方,這樣子,倒不像是見外臣,而是見家人友人。 她還沒來得及證明一下自己的想法,便看到了偏殿里坐著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青礬色的圓領(lǐng)羅袍,長發(fā)束髻,簪著白玉冠,一身很松散自在也很溫潤,不像在宮里,反而像是在他荀府的書房。 偏殿里沒有伺候的宮人,只有香爐里的煙裊裊飄著,荀引鶴放下手中的書抬眼望來,???宮幔垂落的陰影把他的五官襯得更為深邃。 小太監(jiān)對他是更為恭敬:“相爺?!?/br> 荀引鶴點點頭。 小太監(jiān)這才把人引了進(jìn)去。 江寄月的步子走得很慢很沉,她能感覺到荀引鶴的目光沒有絲毫避諱地落在自己身上,雖然早就知道進(jìn)了宮是一定會見到他的,可是巍峨宮墻與他的目光,似乎都在反復(fù)警示江寄月反抗無用,這讓江寄月更覺得喘不過氣去。 她聽到荀引鶴對小太監(jiān)說:“尚衣局的差事辦得不錯?!?/br> 小太監(jiān)立刻笑道:“相爺?shù)姆愿溃艂冏匀皇且M力辦的。” 尚衣局果然是因為荀引鶴才送來衣裳的。 原本的希望就微薄如齏粉,只消風(fēng)稍許吹吹,就潰散得四奔。 小太監(jiān)退出去了,這偏殿就剩了三人,陡然空曠起來,連足音都帶著點回響。 沈知涯還惦記著進(jìn)宮的緣由,小太監(jiān)那邊套不出話來,便問荀引鶴:“還望相爺提點番,免得下官惹了陛下不高興?!?/br> 他雖因傷未正式去吏部領(lǐng)文書,但范廉來探病的時候也告訴他了,他得了個翰林院編修的職,與范廉一樣,大約就是做做誥敕起草之類的工作,因靠近權(quán)力中心,可以想見前途如何無量。 沈知涯聽了當(dāng)天就下床了,只覺身上的傷是真的傷得值。 荀引鶴這才把目光吝嗇地賞給了他幾分:“傷大好了?” 沈知涯道:“原本傷得就不重,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只要不扯到傷口,就沒有關(guān)系。” 荀引鶴點了點頭:“如此甚好?!?/br> 好什么呢?也沒說。 他道:“我與陛下說你舉薦林歡有宮,因此讓你改入翰林院。你也知道林歡這件事讓陛下大為惱怒,聽說是你立功,便要見你?!?/br> 江寄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沈知涯也有些愣住了。 江寄月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事實,你這是在撒謊,是欺君之罪?!?/br> “所以呢?”荀引鶴說得輕描淡寫,一點也不在意,“陛下信了就好。” 江寄月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種事調(diào)查一下就知道了,何況我今天也進(jìn)了宮,也生了一張嘴。” 荀引鶴道:“你可以試試,看陛下究竟是信我,還是信你?!?/br> 江寄月語塞。 不是她想不到回話,而是覺得此時回話很無力,這種事誰瞧了都會覺得莫名其妙,沒人會這樣辦事的。 可是荀家和陛下不一樣,在這重重宮門后,外人永遠(yuǎn)不知道鎖住了多少情誼與利益,以致于文帝會如此信任荀引鶴到直接破格提他做了丞相。 一步登天也不過如此了。 沈知涯怕她沖動犯傻,在家時隔著門又把荀家和陛下關(guān)系給她梳理了一遍,又道:“你可以不信皇家親情,但你一定要明白,在變法失敗后,陛下選擇讓荀引鶴收拾陶都景留下來的爛攤子,給陶都景治罪,之后又破格提拔荀引鶴為丞相,必然是因為有什么宏圖偉業(yè)需要荀引鶴與他一道實現(xiàn),而在這些面前,你那點事,真的不值一提?!?/br> 恐怕荀引鶴也正是因為明白這點,才會屢次有恃無恐罷。 在利益面前,真相與公正總顯得如此可笑。 過了好會兒,江寄月方才憋出一句:“無恥?!?/br> 她是真不知道說什么了,這些天在她身上發(fā)生的所有事,和江左楊教給她的那些東西是如此格格不入。 荀引鶴沉默了會兒道:“若不如此遮掩,張大人是絕不會輕易放棄,你遲早會被牽扯進(jìn)這個案子,成為上京茶余飯后的消遣?!?/br> 江寄月冷笑:“現(xiàn)在除了沒有流言蜚語外,我的處境根本沒有絲毫改變?!?/br> 沈知涯拼命給江寄月使眼色,讓她少說兩句,待會兒面圣時若行錯了事,說錯了話,還要仰仗荀引鶴幫忙遮掩呢。 江寄月偏過臉沒有看他。 荀引鶴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阿月?!?/br> 江寄月裝作沒有聽見。 他道:“你想不想恢復(fù)江先生的名譽(yù)?” 江寄月猛地看向他。 江左楊的死一直都是江寄月的一根刺,直到現(xiàn)在,她沒有辦法相信一個如此樂觀的人,有一天會選擇拋下他的女兒,投繯自盡。 即使過去兩年了,江寄月仍忘不了那時給江左楊去送飯,門打開卻看見一雙懸空的腳時,駭意與悲慟如何如山般向她傾軋過來。 江左楊沒有解釋過他自盡的理由,他的絕筆書里只有一句:“四十六年,唯欠一死。” 衙役拿了絕筆信,更是相信江左楊是因為陶都景變法慘敗而羞愧,所以自盡贖罪,于是很快結(jié)案,而那天之后,朝廷從未定下的罪名就這么判死在了江左楊的身上。 可是江寄月知道這件事不該這么算的,提出變法的不是江左楊,支持變法的更不是他,他只是香積山一個教書先生罷了,區(qū)區(qū)一介白身,這樣的罪又如何能算到他頭上? 于是她像被捏住了七寸,看著荀引鶴:“你有辦法嗎?” 第23章 荀引鶴承認(rèn)自己的卑劣, 他幾乎用上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手段在圍剿一個姑娘的自由。就連朝廷中的政敵都沒有這樣的待遇,如今卻被他用在了一個柔弱無辜的姑娘身上。 這樣的事說出去誰都不會信。 家世顯赫, 擲瓜盈車的荀引鶴想要留住一個姑娘是只消動動手指的事, 根本無須耍手段,他們都會這樣說,何況荀引鶴不是這樣的人。 能說這種話的人, 既不了解江寄月,也不了解荀引鶴。 有時候荀引鶴也會覺得他的名字是真得取得好,就跟他這個人一樣道貌岸然。 自古文人兩個選擇, 或是繼往圣之絕學(xué), 開萬世之太平,或是枕山棲谷, 梅妻鶴子。 荀家是最追名逐利的家族,在官場占據(jù)份量十足的地位后, 還要覬覦文人的一席之地,于是裝模做樣取了個‘引鶴’之名, 仿佛他真是淡泊名利, 喜好老莊之道。 但其實剝開老莊的皮, 露出的仍舊是入世的心。 就像他, 剝開風(fēng)光霽月的一面, 露出的心其實早就藏污納垢。 虛偽的外向之面, 從來只是騙人, 卻騙不過內(nèi)心, 所以為了得到江寄月,他愿意這樣做。 荀引鶴道:“辦法自然是有的。” 其余的不消多說, 江寄月是個聰明的姑娘, 她會自己去悟的。 江寄月站著, 那一刻她真切認(rèn)識到她與荀引鶴的差距在哪兒,他是最兇猛,也是最有耐心的獵手,一旦瞄準(zhǔn)了獵物,就一定要得手。 危險的陷阱不管用,就用餌食誘惑,一樣樣地試,獵物總會對著他的猙獰獠牙乖乖露出脖頸。 而這件事最可怕也最絕望的地方在于,無論是陷阱還是誘餌,荀引鶴都有,也只有他都能拿得出來。 所以江寄月在荀引鶴面前,只能是那只上天無能,遁地?zé)o道的可憐獵物罷了。 身后響起足音,是文帝起身了,命小太監(jiān)來傳召。 一時之間三人都沒有動作,荀引鶴與沈知涯都在看著江寄月,她的選擇最后決定著她與沈知涯是平安離開皇宮,還是因為得罪了文帝,遭了罰。 似乎她還從來沒有這樣重要過。 可江寄月也清楚,她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因為無論她怎樣選,都不會動搖荀引鶴一分一毫,這個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玉石俱焚,有的只是雞蛋碰石頭。 江寄月悶聲道:“我知道了?!?/br> 沈知涯如釋重負(fù)地笑了起來,江寄月聽到這聲笑就足夠反胃難受得了,所以她沒有去看荀引鶴的神情。 大約也沒有很得意,因為力量懸殊的較量,得手是必然的,所以也沒有必要得意。 三人進(jìn)了正殿。 文帝午休起來后是習(xí)慣吃一盞釅釅的濃茶醒個神,所以江寄月他們進(jìn)去時,正看到他吃了口茶,又捻了塊棗泥山藥糕吃著,隨性得根本不像是帝王召見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