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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 第4節(jié)

    洪安只覺勁風(fēng)迎面,接住酒杯的一瞬間,酒杯炸裂,衣襟上濺得酒水淋漓,虎口被瓷片劃破,又是酒又是血,十分狼狽。他身為一幫之主,也是個武功高手,高手之爭,往往在纖毫之間,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他心知這女子的武功遠(yuǎn)在自己之上,看著她,臉色漲紅,眼神驚疑不定。

    趙晚詞雖然不懂這小小的一杯酒一來一回之間有大門道,但也不難看出十一娘比這什么幫主厲害,面上有光,得意地?fù)P起兩道濃眉。

    十一娘看她一眼,唇角攜了笑意。

    洪安擦了擦手,一臉肅正,抱拳道:“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十一娘道:“你無需知道我是誰,洪幫主,習(xí)武之人本該匡扶正義,我奉勸你別太猖狂?!?/br>
    洪安不作聲,見他二人下樓,也沒有阻攔,跟著下樓,走到門口,忽出聲道:“姑娘可是飛鵬幫的寧女俠?”

    十一娘腳步一頓,回頭對他道:“你認(rèn)錯了?!?/br>
    回到船上,十一娘便叫開船,趙晚詞將手里的油紙包遞給呂無病,道:“這五香驢rou做得不錯,你也嘗嘗?!?/br>
    呂無病受寵若驚地接過來,連聲道謝。

    許是被十一娘這樣強(qiáng)勢的jiejie壓迫久了,呂無病言行舉止總像個仆人,趙晚詞覺得他怪可憐的,笑道:“我麻煩你們良多,客氣什么?!?/br>
    呂無病習(xí)慣道:“姑娘言重了?!?/br>
    趙晚詞無奈地?fù)u了搖頭,對十一娘道:“jiejie,那位飛鵬幫的寧女俠在江湖上很有名氣么?”

    十一娘正看著呂無病手里的油紙包,聞言答道:“飛鵬幫是一伙土匪,他們打劫路上的商隊(duì),每次都來無影,去無蹤,十分難纏。寧月仙是他們的三當(dāng)家,她和她的兩位義兄都是江湖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母呤帧!?/br>
    趙晚詞道:“難怪那個洪幫主會把jiejie錯當(dāng)成她?!闭f了幾句話,便進(jìn)船艙去休息了。

    呂無病在一個小杌子上坐下,喜滋滋地打開那包五香驢rou,撿起一塊吃了起來。

    十一娘站在一旁,抱臂看著他,語氣涼涼道:“好吃嗎?”

    呂無病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覺得不太對勁,抬頭對上他的目光,打了個寒噤,雙手捧著紙包,諂媚道:“姐,還是你吃罷?!?/br>
    十一娘唇角微挑,皮笑rou不笑,道:“趙姑娘特意帶給你的,你慢慢吃,別噎著?!鄙焓衷谒珙^拍了兩下,也進(jìn)了船艙。

    呂無病齜牙咧嘴地捂著肩頭,望著他的背影,心情復(fù)雜地嘆了口氣,又看看手里香噴噴的驢rou,到底還是吃光了。

    夜色闌珊,湖面起風(fēng),水波拍打著船底,欸乃聲中,趙晚詞看見自己穿著青絹襕衫,頭戴方巾,和一少年走在國子監(jiān)南門外的橫街上。

    “商英,聽說紫云坊進(jìn)了批新書,我們?nèi)タ纯戳T?!?/br>
    “好啊?!?/br>
    這條街商鋪云集,書店藥鋪,酒樓茶肆,無所不有。紫云坊就在街中,偌大的門面,金字招牌,十分氣派。據(jù)說掌柜在朝中頗有關(guān)系,因此總能拿到最新版的書。

    “兩位公子,你們看看,這些都是剛到的?!被镉嬕笄诘卣泻羲麄儯闷鹨槐敬伤{(lán)色的薄冊,道:“這本《女誡》是孟大學(xué)士新編的,今天賣了一百多本呢!”

    趙晚詞厭惡地蹙起眉頭,趕蒼蠅般揮了揮手,挑了幾本其它的,道:“都給我包起來。”

    離開紫云坊,身邊人道:“商英,你不喜歡孟相么?”

    當(dāng)朝宰相孟衍兼任昭文殿大學(xué)士,主張恪守舊法,去年推行新法的學(xué)士呂慈被他排擠出京,如今獨(dú)掌大權(quán)。

    “我只是不喜歡《女誡》這本書,一樣是人,憑什么女子便要卑弱,敬慎,守諸般條例?就拿做官來說,做官的都是男人,怎知女子的苦處?只有女子能真正為女子著想,女子不能做官,那天底下的女子便永無出頭之日。”

    趙晚詞睜開眼,天還沒亮,也不知是什么時辰,風(fēng)吹得窗紙霍鐸霍鐸價響。

    她坐起身,打開窗戶,只見明月高懸,水天蒼茫一色,船在走,月也在走,看起來倒像是一幅靜止的畫。

    夢中話語猶在耳畔,不是別人,是年少時的自己說過這樣的話。

    如今被惡婚姻消磨了志氣,她就像陰濕洞xue里一把銹跡斑斑的劍,鋒芒不再。

    這正是惡婚姻的可怕之處!哪怕不要你的命,也要你的精氣,一天天,一年年地把你腐蝕。某日忽憶少年事,竟覺得恍如隔世。

    再睡不著了,趙晚詞下床點(diǎn)起燈,欲拿本書看,忽聽見吱呀一聲,是隔壁開門的聲音。

    猶豫一會兒,趙晚詞穿了衣服走出船艙,見十一娘坐在船頭,悄悄地走過去。她穿著月白軟緞睡鞋,腳步聲極輕,十一娘還是聽見了,轉(zhuǎn)過頭來,看她長發(fā)垂在臉側(cè),襯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像黑土地里開出來的蘭花。

    “你也睡不著?”

    趙晚詞點(diǎn)點(diǎn)頭,拉了條小杌子在她旁邊坐下,見她腳邊放著一壇酒,手里拿著一只金杯,原來是在飲酒。

    “jiejie,我想好了,我們?nèi)フ义X神醫(yī)罷。現(xiàn)在去,應(yīng)該還能趕得上明年的鄉(xiāng)試。”

    十一娘眼睛一亮,放下酒盞,又帶著幾分顧慮道:“晚詞,這些天我也仔細(xì)想過,即便換了張臉,畢竟是女扮男裝,風(fēng)險總是有的。你當(dāng)真愿意冒險?”

    趙晚詞并不是天真的小姑娘,失敗的婚姻,糟糕的男人有時會令一個女人迅速成長。說到這件事的風(fēng)險,在她看來,被人發(fā)現(xiàn)還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來自眼前的恩人。

    她待自己是很好,可畢竟不是親姐妹,三年來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多,她這份情意從何而來?又為何極力鼓動自己去應(yīng)試做官?

    冷靜地想想看,她是飛賊,若在官府有了內(nèi)應(yīng),行事豈不更加便宜?且她知道自己是女子,一旦功名加身,這便是一輩子的把柄。

    過去三年,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神秘莫測,趙晚詞并不了解她的為人,所以也不敢貿(mào)然答應(yīng)。這幾日相處下來,或許她在演戲,但趙晚詞相信自己的直覺,她沒有惡意。

    “jiejie,你是女中豪杰,敢想敢做。我雖不會武功,但也不是膽小如鼠的窩囊廢,至少曾經(jīng)不是?!?/br>
    說完這話,她兀自覺得心跳加速,拿起地上的酒盞倒酒,十一娘欲攔又止。

    知道她愛吃烈酒,趙晚詞這次謹(jǐn)慎地聞了聞,酒香中透著一股清甜,是桂花釀,方才一飲而盡,道:“五年前,我也想過和他們一樣去做官,可是家父斷不會答應(yīng)的,就算他答應(yīng),我也不敢。他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我怎么能連累他?,F(xiàn)在我死過一次了,再沒什么好怕的,只求將來死而無憾?!?/br>
    十一娘望著她,眼中潛流涌動,拿起酒壇替她斟滿,與她碰杯,笑道:“那我便祝meimei金榜題名,平步青云了。”

    “承jiejie吉言?!壁w晚詞也笑,吃了這一杯,道:“對了,jiejie,不知這位錢神醫(yī)替人易容要多少銀兩?”

    離開王府前,她從娘家拿了十根金條給十一娘做日后之需,但想替人易容不同于一般的治病,必然出價不菲。

    十一娘道:“這個你不必?fù)?dān)心,我與錢神醫(yī)有些交情,花不了多少錢的?!?/br>
    “真的么?”趙晚詞生怕她瞞著自己貼錢。

    “不騙你,錢神醫(yī)潛心研究醫(yī)術(shù),淡泊名利,全然是看在我與他的交情,才答應(yīng)做這種事的?!?/br>
    知道她神通廣大,趙晚詞聞言安下心。拿定了主意,雖然前路不好走,人卻感到一陣輕松。四周江流宛轉(zhuǎn),兩人說著閑話,趙晚詞不知不覺吃了幾杯,雪白的臉上透出春色,澹澹月華下,十分嬌艷。

    十一娘凝睇不語,忽而一笑。

    這一笑委實(shí)叫人如沐春風(fēng),渾身泛起一層融融暖意,趙晚詞怔怔地看著她,口齒有些不清道:“jiejie笑什么?”

    十一娘垂下眼眸,道:“沒什么,想起過去的一些傻事。”

    “什么傻事?”趙晚詞很感興趣,身子一傾,臉幾乎貼上她的面具。

    淡云遮月,掩去了一半的明光,眼前眉目如煙籠,鼻砌瓊脂,豐潤紅唇散發(fā)著別樣的酒香,絲絲逸入鼻中。十一娘眸色微黯,抿了抿唇,握住她的肩頭,將她推開一些,道:“不可說。”

    趙晚詞道:“我不告訴別人?!?/br>
    “那也不行?!笔荒锬米咚种械木票?,道:“你酒多了,回去睡罷。”

    趙晚詞撇了撇嘴,站起身道:“jiejie你也早點(diǎn)睡?!?/br>
    待她離去,月色又明,十一娘松了松衣領(lǐng),散去幾分燥熱,舉起那只在她素手香唇間走過的金杯,輕輕呷了一口。

    第七章

    菊花餅

    神醫(yī)錢鬼手真名錢恕,常年云游在外,本是個行蹤不定的高人,但因保定府之前鬧瘟疫,現(xiàn)在保定府附近的安源縣坐診。

    這日趕到保定府,已是黃昏時分。保定府有四門四關(guān),北關(guān)是京師孔道,西關(guān)是江南通途,南關(guān)是漕運(yùn)碼頭,他們換了馬車,自東關(guān)入。此處地勢低洼,想來是深受洪災(zāi)之苦,隨處可見被沖垮的斷垣頹壁和搭建了一半的屋子。

    本該熱鬧繁忙的秋收時節(jié),卻是一派凄涼景象,縱然朝廷免賦,百姓今年還是不好過。

    趙晚詞看著車窗外,甚是唏噓。

    她今日并未做男裝打扮,穿著荷花色品月鑲袖衫,下面露出白繡裙裾,一點(diǎn)兒寶藍(lán)綴珠的鞋尖,頭上只挽了一個簡簡單單的平髻,斜插著銀鏤花發(fā)梳。衣服頭飾都是十一娘昨晚拿給她的,她渾不在意,有什么便穿什么。

    十一娘端坐在她對面,閉目養(yǎng)神。

    馬車顛簸,發(fā)梳反射出的光斑在十一娘頸間跳動,趙晚詞目光被吸引,盯著她包裹嚴(yán)實(shí)的頸子,心中奇怪,她為何連脖子雙手都不愿意給人看,哪怕是同為女子的自己。

    十一娘警覺地睜開眼,對上她來不及收回的好奇目光,想說點(diǎn)什么分散她的思緒,便隨口問道:“你之前來過保定么?”

    趙晚詞點(diǎn)點(diǎn)頭,道:“五年前我和先君從京城遷往濟(jì)南,經(jīng)過這里,逗留了幾日?!?/br>
    彼時正值盛夏,她和宋允初成親不久,已經(jīng)滿心厭惡,保定知府還邀請他們?nèi)ジ腺p蓮。就在那府上,宋允初收用了一個舞姬,一并帶去了濟(jì)南。

    見她面色陰郁,十一娘知道她又想起過去的糟心事,道:“你可知保定府最出名的是什么?”

    趙晚詞搖了搖頭,十一娘道:“是蘿卜,有一蘇州人聽說保定蘿卜最大,便前往觀摩。正好有一保定人聽說蘇州橋最高,亦前往觀之。兩人在路上相遇,互訴企慕之意。蘇州人說,既如此,兄也不必遠(yuǎn)道跋涉了,弟說與你聽就是了。去年六月初三,一人從橋上失足墮河,至今年六月初三,還未曾到水,你說高也不高?”

    “保定人道,承蒙指教,果然高絕。足下要看敝處蘿卜,也不消去了,明年此時,自然長過你們蘇州來了。”

    趙晚詞還沒聽完已經(jīng)笑了,聽完更是靠在軟墊上笑個不住,心里知道她在哄自己,鼻尖酸酸的,強(qiáng)忍住漲滿眼眶的淚意。

    十一娘轉(zhuǎn)過頭,對駕車的呂無病道:“先找客棧住下罷,明早再去拜訪錢大夫?!?/br>
    馬車在東皋客棧門前停下,趙晚詞戴上帷帽和十一娘下了車。這家客棧占了一大片地方,門前像京城的酒店一樣結(jié)有彩樓,里面富麗堂皇,生意卻很冷清。十一娘要三間上房,掌柜說上房原本是一兩銀子一天,現(xiàn)在瘟疫剛過去,客人少,只要七百文錢,言語間一副讓他們占了大便宜的口氣。

    這一路上,趙晚詞見十一娘衣食住行都很講究,不太像是為了照顧自己,像是她本身的習(xí)慣。趙晚詞對江湖并不了解,但看話本子里有些江湖人士也出身富貴,心想或許十一娘本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家里遭了變故,亦或是給她安排了不如意的婚事,她便出來做飛賊了。

    在客棧用過晚飯,十一娘陪趙晚詞出去走走。天色已黑,街上燈燭熒煌,照得處處光鮮亮麗,破落都隱蔽在黑暗中,看起來倒比白天繁華了幾分。

    前面有家絨線鋪?zhàn)?,趙晚詞道:“jiejie,我去買點(diǎn)絨線?!?/br>
    十一娘見里面擠擠挨挨都是婦人,道:“你去罷,我去那邊的茶棚等你?!?/br>
    趙晚詞買好絨線出來,展眼看見對面店鋪的招牌——劉家油餅店,五個字遒勁有力,風(fēng)骨畢露,當(dāng)下愣住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走上前。

    “姑娘,小店剛出爐的菊花餅,嘗嘗罷!”一個穿布衣的小伙兒,大約是伙計,堆起笑臉招呼道。

    趙晚詞道:“你們這招牌上的字是誰寫的?”

    “您說這字啊……”小伙兒抬起頭,看著自家的招牌,得意道:“是刑部侍郎章大人親筆為小店題的!”

    章大人,果然是他。

    趙晚詞僵在那里,聽小伙兒倒豆子似地往外道:“客官您是外地來的罷?您有所不知啊,小店這位置好,先前那狗官何用藩搶了我們家的店,給他姨太太家的兄弟開酒樓,還打傷了我家老爺子。我們一家斷了生計,有冤沒處訴,幸虧來了章大人主持公道,把那惡貫滿盈的狗官送上了刑場,幫我們把店要了回來。”說罷,一個勁兒地夸贊章衡,看那架勢簡直要給章衡立長生祠,直到有人進(jìn)來買餅,才截住話頭。

    趙晚詞怔怔地聽了這半日,心震蕩著,鼓脹起來,舊辰光隨著這個不愿提起的人呼之欲出。不能想,想不得,她反復(fù)幾個深呼吸,將那股酸澀氣息壓下去,買了幾塊菊花餅,捧在手里熱乎乎的,去茶棚找十一娘。

    十一娘看見她手里的紙袋,上面有劉家油餅店的字樣,笑道:“這家餅做得不錯,上次想帶給你嘗嘗,又怕路上壞了?!?/br>
    趙晚詞想他幫人家要回了店,題了匾,店主少不得送他些餅,他應(yīng)該也吃過罷。

    她拈起一塊,小口小口地吃著,細(xì)意品嘗,仿佛這面粉豬油,白糖菊花和成的餅里有千百般滋味,生怕忽略了哪一種。

    “香酥可口,確實(shí)不錯。”

    她聲音低啞,引來十一娘一瞟,隔著輕紗,看不清她的神情。夜里風(fēng)涼,坐了一會兒,雨絲飄然而至,淅淅瀝瀝,寒氣一發(fā)重了。立馬就有幾個賣傘的,土行孫似地冒出來,四處招攬生意。十一娘用二十文錢買了一把,撐在手里和趙晚詞往客棧走。

    兩人都不說話,顯得異常沉默,只聽見風(fēng)吹得兩旁旌旗翻飛,轟隆轟隆,天際傳來幾聲悶響,小販們都忙著收攤,轉(zhuǎn)眼間街上人便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