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晴空萬里。 大地綠油油的一片,中間夾著現(xiàn)諸色野花,不甚艷,卻都精神非常,在溫暖的陽光下,每一根草、每一朵花也都似乎在散發(fā)著生命的光華,寬六七步、清澈見底的小河在在綠色的田野當(dāng)中穿過,曲曲折折,雖然窄淺,卻韌長的很,來處不可覓,去處不可見,就這樣子自自在在,鋪陳在這美麗的大地上。 如此靜謐而安詳?shù)牡胤?,就不?yīng)該有“人”的出現(xiàn),不應(yīng)該有那種會燒草為田,會截河作池,會把放養(yǎng)的豬羊雞犬布滿在土地上的生物出現(xiàn)。 但,小河邊,草叢中,還是有三個人在。 三個昏迷不醒的人,在太陽下靜靜的躺著,直到有好奇的蜜蜂嗡嗡飛過停留額上,才使其中的一人開始恢復(fù)知覺。 (頭好痛,這是那里…) 本能的揮一揮手,云沖波嘶嘶的吸著冷氣從草地上坐起來,左右打量一下,見花勝榮和呂彥一個四腳朝天,一個五體投地,猶自在昏睡不醒,不覺微感得意:“到底還是我最厲害…”一邊就捶著腰站起來,想道:“三天摔下山兩次算是倒霉,但都沒出事就該算是命好,要是有卦兒先生給我批算,一定會難死他…”一邊想著就抬起頭四下張望,想看一看這山崖到底有多高,有無道路可上。 下一刻,驚恐和迷茫的叫聲揚起,沖向四面八方。 *** “賢侄,你冷靜,冷靜一點!” “我,我能冷靜嗎?!” “這個,兄臺,小生以為,君子當(dāng)樂天知命,昔圣人窮困絕糧,尤召弟子為樂…啊喲!” 一腳踢翻呂彥,花勝榮惡狠狠道:“啰里八嗦!本來就都是你的錯!” 掙扎著爬起來,呂彥吃吃道:“這,這個,花先生何以突然口出惡言,須知君子絕交尚不出惡語…啊喲!”卻是又被花勝榮踢倒在地。 咬牙切齒,花勝榮攘臂道:“要不是你,我們怎么會上這座山,要不上這座山,我們怎么會碰到那只鬼蛤蟆,要不是那只鬼蛤蟆,我們怎么會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這…但我記得是花先生你先對我說是你們要過這座山的,還問我有沒有妖怪…啊喲,你為什么又踢我!” 顯是被呂彥說到了痛處,花勝榮滿臉的惱羞成怒,又盡顯著沮喪迷惘,忽然大吼一聲道:“這是什么鬼地方,老子受不了啦啦啦?。?!”聲音尖銳,竟若夜梟 …鬼地方,用這三個字來形容這樣美麗的所在,或者是一種極大的不尊重,但就某種程度而已,這三個字卻又用得委實貼切。 明明三個人都記得是被一只巨型蛤蟆撞進(jìn)深澗,可當(dāng)醒來的時候,三人卻只能見著這無垠的綠色大地,見到藍(lán)的幾乎透明的天空,見到悠然而又明快的小河,向任何方向看出去,也只有無盡的綠意…怎么看,也沒有山,沒有能讓三個人從上面摔下來的高山。 若說是跌入澗中,被水流推來這里,可一來三人身上都是干干的,完全沒有在水里泡過的樣子,二來…這河水便連個坐著的人也淹不死,又憑什么把三人送來這里? 若果只是這樣的困惑,還不至于讓這地方蒙上惡名,但,但云沖波開始想要搞清楚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時,卻發(fā)現(xiàn)身周竟然有一堵無形的墻在,刀砍不開,沖突不動,攀爬不得,居然硬生生把他圈禁了起來,任他如何努力也沒法通過?;▌贅s不肯死心,沿著這墻摸索一周,除了證明這墻真是圍得無懈可擊外,便什么收獲也沒有得到。 …從得到這結(jié)論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將近一個時辰了。 因為煩透了花勝榮的鬼叫鬼叫,云沖波早已把他一腳踢昏過去,現(xiàn)在,百無聊賴的他正蹲在地上,想要搞清楚呂彥在干些什么。 與花勝榮的表現(xiàn)簡直是兩個極端,在搞清楚了現(xiàn)在的狀況之后,呂彥安安靜靜的坐了下來,開始…看書。 一本又一本,他從懷里掏出的書很快就在地上摞成了一堆,看得云沖波連眼珠子也幾乎要跳出來,怎么也想不通: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呂彥懷里為什么能放下這么多書。 “我說,你…你在出來爬山的時候都被帶著這么多書一起走的嗎?” 用困惑的眼光看一看云沖波,呂彥正色道:“手不釋卷,方是書生本色。”言中之意,居然似覺得云沖波這話問得可笑。 “呃…” 大感沒趣,云沖波見呂彥看得極為認(rèn)真,也懶得去理會花勝榮,想看看呂彥看的都是些什么書,順手揀起一本,見封面上是《白X通》三字,當(dāng)中一字已損毀不見,又拿起一本,卻只看得清下面是《經(jīng)注》兩字,到底看不清上面是什么字,再拿起一本時,卻更慘,雖瞧出書名是五個字,卻只辨出中間是個“客”字,最后是個“記”字,再看不出都是什么。 細(xì)看時,方發(fā)現(xiàn)那些書都是破破爛爛的,十本當(dāng)中倒有九本封面損毀,甚覺納罕。 “這個?沒什么啊,夫子讀書尚且韋編三絕,何況我輩學(xué)生,資鈍質(zhì)淺,當(dāng)然更要用功…” 只抬頭瞧一眼云沖波,呂彥便又低下頭去攻讀,他看書卻也奇怪,何止一目十行,簡直一目千行,一本書只翻得幾翻便蓬一下丟進(jìn)書堆里面,又掏出一本書來看,速度之快,竟使云沖波連看清書名都要不及。那種看法,怎么看都不象是在細(xì)讀精閱,倒象是在查找些什么。 “查找?對啊,我是在查書啊。” 似乎覺得云沖波這次問得較為入港,呂彥笑道:“查查現(xiàn)在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嗎?”見云沖波一臉錯愕,他嘆一口氣—似乎已不是第一次見著這種表情—揚一揚手里的書,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此乃圣人之言,想不我欺?!?/br> 云沖波大感頭痛,想道:“帶著大叔這個騙子已經(jīng)夠辛苦的,居然又揀來一個讀書讀憨掉的傻子…”一時只覺天下之大,果然真是無奇不有。 (唉,聞霜,你現(xiàn)在在那里啊…) 忽聽呂彥一拍大腿,道:“著哇,豈不就是它了!”云沖波猛一驚時,卻見他又捧書嘆道:“卻還不對,按說還該有一片桃花林才對啊…”正覺著呂彥一定是讀書入魔時,卻已聞花勝榮道:“桃花林?有啊,就在東南方向,仔細(xì)看還能瞧見咧…”居然已蹲到了呂彥的身邊,在那里聚精會神的和他一起看書。 “大叔,你是什么時候爬起來的…” 大感氣結(jié),云沖波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是無人理睬:呂彥瞇眼東望,見果然隱隱有桃林夾河蜿蜒,頓時精神大振,道:“我知道了!”說著將一地破書盡又收進(jìn)懷里—倒也不顯—便振書而起,向桃林方向昂然而去,花勝榮跟著寸步不離,一邊還道:“你把那書給我看一眼好不好…”呂彥只不理他。說也奇怪,適才云沖波明明試過那面亦有無形墻壁隔著,現(xiàn)下兩人卻是常堂堂而過,居然全無阻滯。 怔了一會,云沖波見兩人似乎一點兒要停下來等自己的意思都沒有,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也大步跟上,心中兀自還在發(fā)狠:“算你們兩個現(xiàn)在囂張,一會最好不要遇上強(qiáng)盜…”想著時已過了適才碰墻的地方,果然輕輕巧巧就過去了。 那桃林看著甚遠(yuǎn),走來卻沒用多長時間,轉(zhuǎn)眼間三人已置身林中:見林中盡為桃木,絕無雜樹,此時已非花時,樹頭雖有殘紅點點,卻不成規(guī)模,唯地下落英繽紛,襯上遍地芳草,自有一種子使人沉醉的味道在里面。 這桃林夾河而進(jìn),也不知有多深,呂彥卻似識途一般,大步而進(jìn),絕無猶豫,他走得飛快,花勝榮跟著緊密,偶爾交換一句,卻是花勝榮仍不死心,想要他手里那本書看,呂彥只不理他。云沖波跟在后面,也插不進(jìn)話,又覺好笑,又覺好氣。 不覺又走了數(shù)百步,見前面林木漸稀,水面愈闊,云沖波耳力較佳,已聽著似有嘈雜之聲,不覺大喜,想道:“敢是有人家在么?那便好極了…”正想著時,忽聽一聲尖叫! 見是個小童,不過五六歲年紀(jì),梳了個沖天辮,身上衣服樣式大為奇怪,竟是云沖波從未見過的,背靠在一顆大樹上,看著三人,嚇得瑟瑟發(fā)抖。 (嘿,怎么會這么膽小,沒見過生人末,真是沒有出息…) 心下大感不屑,云沖波見花勝榮已笑得好生燦爛,湊了上去,心下好笑,想道:“這時倒還真用得著大叔…”蓋一路上花勝榮就這樣誘騙兒童套話已不是一次兩次,故云沖波對他頗有信心。 不料,花勝榮走得越近,那小童抖得越厲害,待花勝榮走得跟前時,那小童居然又是一聲尖叫,一把打開花勝榮伸出的手,飛也似逃了去。 “這個死小東西,真是沒有出自,從來沒見過生人吧?!” 甚覺面上無光,又見云沖波臉上不大好看,花勝榮站在那里,真是怒火萬丈,卻聽呂彥輕聲道:“說對了?!?/br> “這個孩子,應(yīng)該的確從來沒見過我們這樣的生人?!?/br> 他說話聲音其為奇怪,使得云花兩人都不覺看向他,見他面色數(shù)變,又是歡喜,又是迷醉,卻又顯著幾分困惑,還帶著些不知所措,如是一會,終于定住心神,長長呼吸一口,大步向前,臉色已是極為莊重認(rèn)真。 經(jīng)過花勝榮身邊時,他順手將手中破書塞給了他,古怪一笑,道:“想看,就看看吧。” 兩人早已好奇之極,自不用他再說不遍,急看那本書時,封面也已破爛,只勉強(qiáng)看出上頭上是個“搜”字,下面兩字再認(rèn)不出來,又見那書已被翻到后面,呂彥還在上面掐出了個印記,細(xì)看那頁文字時,兩人卻是越看臉拉得越長,最后已是面面相覷。 “大叔,你認(rèn)為…” “不要問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幻覺,這一定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忽聽呂彥在前面道:“已出林子了,來吧?!眱扇算兑汇叮瑺幭瓤趾笈苋?,不過十余步已到林外,見迎面一山,不高,盡桑竹,下有良田美池,阡陌交通,良前雜現(xiàn)房屋,有雞犬相鳴,有數(shù)十農(nóng)人耕作田間,此刻都停下手里的活,正抬著頭在看三人,臉上表情也都不比那小童好出多少。 按說,這至少是相當(dāng)怡人的一幕,對于迷路的旅人來說更是如是,可,看到這些時,云沖波和花勝榮卻都象是被雷劈中了一樣,愣愣的站在那里。 (幻覺,這一定是幻覺…) 輕風(fēng)吹過,將云沖波手上的書卷翻動,也令云沖波回過神來,突然問了花勝榮一個問題: “大叔,我記得,在咱們上這座山的時候,你好象也翻過什么書…可是,為什么,你翻的書最后對不上號,秀才翻的書卻一翻就準(zhǔn)?” “哦…是嗎…” 象木頭人一樣,花勝榮遲鈍的答著,神色嗒然,卻換不來云沖波的同情,反而使他更為憤怒,一把拎住了花勝榮的脖子。 “說,你那本書到底是怎么來的!是不是又從地攤上買了打折的盜版貨!” “啊,賢侄,你放過我吧!我發(fā)…我發(fā)誓…如果能從這里活著出去,一定再也不買盜版書了…呃,賢侄,你要是再不放手,大叔就什么書也沒法再買了…” 混亂當(dāng)中,一只手伸過了,輕輕的拍了拍云沖波,使他稍為的冷靜了一些:回過頭,見是呂彥,笑得溫和而又耐心,似乎是一名塾師,正在看著兩名頑童的打鬧。 “兄臺,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我們是在什么地方了吧?” 見云沖波臭著一張臉,完全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呂彥全不以忤,只是一笑,神色極為開朗,顯是高興之極。 “你應(yīng)該感到高興,我們已經(jīng)到達(dá)了很多人作夢都想到的地方,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想幾乎所有的文士都會愿意和我們交換…” 他越說越是高興,云沖波卻越聽越是害怕,兩只眼直勾的盯著呂彥,神色中居然已有幾分哀色,卻根本沒被興奮之極的呂彥留意到,仍是在滔滔不絕。 并且,終于,說出了云沖波已經(jīng)看到,卻不愿承認(rèn),更不愿聽到別人確認(rèn)的那個詞。 “…說清楚一點,兄臺,歡迎來到桃花源。” “哦,這個村子真是有很久沒有見到外人了,所以大家才會這么吃驚,幾位請不要見怪啊?!?/br> 溫和的笑著,臉上遍布皺紋到看不清年紀(jì)的白發(fā)老人弓著身子坐在一條長木凳上,一邊在鞋底上啪啪的磕著煙袋里的積垢,一邊為正在他面前一排坐齊的三人介紹著村里的情況。 (是啊,的確是很久,久到…好幾千年了吧?) 剛才,三人進(jìn)入這被呂彥稱作“桃花源”的地方,第一感覺并不是很好:雖然美麗,但每個人看到他們時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驚恐,女人和兒童走避不迭,就是有幾個成年男子沒有拔腿就逃,也都似乎有很多顧忌,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愿走近。 固然沒有任何敵對的行動,但當(dāng)走到那里都只引起沉默的回避時,這實在就不比遭遇白眼或是惡語的滋味好出多少,幸好,在云沖波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這老人出現(xiàn),詢問了三人的姓名并把他們帶回家中。 自稱“姓甘”,這老人明顯在村子中很受尊重,走在路上時,每個遇到的村民都會向他行禮,而他也總是會溫和的笑著抬一抬手,并向村民們詢問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那種隨意親切而又甚顯人望的味道,竟令云沖波一時間不由得想起云東憲來。 這村子,看上去其實比云沖波所生長的村子要好很多:每個居民的臉上都沒有饑餓的神色,也沒有悲哀或是擔(dān)憂的樣子,衣服都是舊的,但結(jié)實而暖和,也沒有很多的補(bǔ)丁,小孩子跑來跑,臉上都帶著開心的笑,一點兒憂愁也瞧不出,女人們有的跟著喝叱幾句,有的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邊忙著手里的活邊看著,笑著,絕沒有云沖波一直習(xí)見于家鄉(xiāng),或是大多數(shù)夏人婦女臉上的那種因麻木而生的漠然之感,房屋都是寬敞而結(jié)實的,雖然樣式古老到幾乎奇怪,門上也沒有云沖波熟悉的年畫或是對聯(lián),但當(dāng)被喂得油光發(fā)亮的黃狗從門沖出來警惕的咆哮時,或是一群肥肥胖胖的母雞搖擺著從云沖波面前晃過去時,云沖波,他便不由得要露出一些微笑,感到親切以及放松。 …說到底,便有許多光環(huán)和已見過許多所謂的“世面”也好,能夠令長于山村的云沖波感到親切,感到松馳和安全的,卻到底還是這樣的地方。 所以,現(xiàn)在,當(dāng)被這老人帶回家里,一人捧了一碗涼水,坐在擺在堂屋里的木墩上,聽著這老人絮絮叨叨著詢問及介紹時,云沖波卻仍舊沒有集中精神,而是用一種又高興、又贊賞、又羨慕的眼光,在向四周打量著。 (嗯,好漂亮的燕窩,不過不是很大,應(yīng)該還只是一兩年的新窩吧,一定是小孩子淘氣,把老窩打掉了…) 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時候,曾經(jīng)怎樣為了好玩把自家檐下的燕窩掏壞,又是怎樣在云東憲回家后被他責(zé)懲,云沖波的嘴角不覺牽動一下,露出一絲笑容,卻旋就陰沉下來,覺得心里難過。一時便回過神來,卻聽見呂彥正一臉驚疑的向那老人“甘寶”道:“老丈是說,咱們這一村人,還是從大洪水的時候遷進(jìn)來的?” “是啊是啊。” 用力的點著,甘寶眼睛瞇成兩條縫,笑道:“那個時候啊,爬上城頭一看,到處都是大水,東也好,西也好,南也好,北也好,傳來的消息都是在發(fā)大水,一會兒說這里大水把城演了,一會兒說那里整個鎮(zhèn)子都沒了,而且天下還不停的下雨,下啊下的也沒有個?!闭f著咳了兩聲,方又道:“本來還覺著能有個頭吧?結(jié)果這水居然一年也沒有退,而且還越來越大,沒有法子,只好趁著唯一的旱路去向高處逃,這一跑也不知跑了多遠(yuǎn),不知怎么就進(jìn)了這里,水沒追上來,看看地方也不錯,也就安心住了下來,有人想家,找一找,卻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后來一住不知多少年,也就慢慢淡啦…”說著就嘆氣,低下頭去慢慢咂巴他的的煙斗,卻沒注意一邊早瞠目結(jié)舌了云沖波等三人。 大洪水?!大夏的歷史,向來被文人們區(qū)分為兩部份:一是自帝軒轅以降的史料,皆累累有籍可考,雖然也有很多爭論諱言之處,但大關(guān)節(jié)處卻一向被確認(rèn)為信史;一是記載“戰(zhàn)國”以及更早時代的史料,雖然言之鑿鑿,卻因為里面有太多不可思議的內(nèi)容,被認(rèn)為只是上古神話的一種變形,不可作為信史,譬如公認(rèn)為夏人始祖的“三皇五帝”傳說,便是這部分史料的主要部分。 而大洪水,便是這些傳說當(dāng)中最著名的幾個事件之一。 據(jù)說,上古之時的某個時代,不知為何出現(xiàn)了巨大的洪水肆虐于天下,沒有一處的百姓可以不受其害,史書有所謂“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下民皆服于水”的記載,就是對那時代的描述。 傳說中,這洪水前后為害人間十二年,直到后來名列“三皇五帝”之一的巨人出現(xiàn),才找到辦法,率領(lǐng)百姓們擊退洪水,重獲家園,而這巨人也是因此才得到天下的承認(rèn),進(jìn)入到整個夏人的傳說當(dāng)中。 圣王治水的故事,幾千年來一直流傳于夏人當(dāng)中,口口相傳,云沖波少年時也聽過不止一次,但在他心中,這畢竟只是一個傳說,并不相信真會有能將天下都影響禍害到的大洪災(zāi),而就是講這故事給他們聽的老人自己不完全相信,更多的只是將之當(dāng)作一個故事,說予這些小孩兒聽,打發(fā)他們半日時光而已。 卻誰想,竟,真會遇見到自大洪水時代一直繁衍下來的遺民,真會還有曾清楚保留著對大洪水記憶的孽民?! 大感意外,云沖波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見花勝榮也有些失神,不過,他倆的反應(yīng)若與呂彥比起來,卻都不算什么。 整個人若突然變成了一座木像,云沖波幾乎可以發(fā)誓說聽到了他體內(nèi)血液凝固和臟器碎裂的聲音,但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立刻回復(fù)過來,眼中放出了幾乎是狂熱的光。 (嗯?不妙?) 對這眼光并不陌生,云沖波曾不知止一次在虔誠的太平道徒眼中見過,可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卻是什么東西能讓呂彥爆發(fā)出這樣的興奮? (該不會,這家伙并不是莫明其妙撞進(jìn)來的吧?) 心念方一閃,忽聽一小童喚道:“爺爺,鹽又沒有了?!痹茮_波歪頭時,見一名女童自灶屋露出半張臉來,烏溜溜的眼睛轉(zhuǎn)啊轉(zhuǎn)的,雖然是對甘寶說話,卻一直在瞧云沖波等人,大顯好奇。 甘寶嘆一口氣,揮手道:“去拿些罷?!蹦桥饝?yīng)一聲,捧只小小壇子溜出門外去了,甘寶又咳了幾聲,忽然想起,揚聲道:“丫頭,村東你七叔家那女娃是第幾天了?”那女童銀鈴般答應(yīng)一聲道:“三天啦!”說著早一溜煙去了。甘寶咳嗽幾聲,反手捶捶自己的腰,也站了起來,向三人道:“老兒還有些事情,去去就來,請三位坐一會…”云沖波正無可無不可時,呂彥忽然道:“老丈…讓小可隨往可好?”甘寶怔一怔,道:“老兒去是干活的,須不是閑耍…”,呂彥垂手伺立,待他說完方恭聲道:“小可知道,但小可也不是想去閑耍的?!彼詣偛鸥蕦毺崞鸫蠛樗笊裆恢鄙鯙槠婀?,此刻眼光更是亮的迫人,直直盯住甘寶,道:“小可只是想要觀禮?!?/br> 甘寶聽到“觀禮”二字,微微一頓,上下打量呂彥一番,忽道:“老兒走眼了,錯莫這位竟是學(xué)問中人么?” 呂彥淡淡一笑,拱手道:“學(xué)問二字愧不敢當(dāng),只是老丈避世數(shù)千年,想不知道今之世上已近禮崩樂壞,風(fēng)俗澆漓,雖大郡名家竟也往往有俚yin惡祭,非欲為之,苦不知禮也…”甘寶微微點頭,道:“欲使風(fēng)俗淳么?倒是好大志氣…”他口氣平平淡淡,教人也聽不出是贊賞還是不以為然,一邊已向門口慢慢踱去,一邊道:“來罷?!眳螐┕硪欢Y,已是跟了上去。云沖波花勝榮對視一眼,都是一肚皮疑問,只不懂他們說些什么。 這村子并不甚大,四人走約一杯茶多些時光已到了那什么“丘家”的門頭,云沖波見只貼著些紅紙,再沒旁的裝飾,進(jìn)出人臉上也不見什么笑容,甘寶于此間顯是熟識,也不招呼,便低著頭默默向里面去,到堂屋里便有個中年男子上來,也不招呼,只是一揖,便向后引,只看向云沖波的眼神有些迷茫。 甘寶在前面只管走,轉(zhuǎn)眼竟已到了后面臥房,聽著里面一個小孩長一聲短一聲只管哭,云沖波正覺著不便,甘寶已當(dāng)先邁入,呂彥也跟了進(jìn)去,云沖波愣一愣,終于也跟著進(jìn)去。 他在門外稍一耽誤,進(jìn)來時便見甘寶已將那孩子抱在手中,呂彥在他身側(cè),一言不發(fā),前面站著個童子,恭恭敬敬托個盤子,里面卻不是什么值錢物色,盡是些碎磚破瓦。 甘寶將那孩子哄了一會,抱著他走到床前—此時那產(chǎn)婦已被人背開,將床空了出來—打量一下,忽地在床前跪下。 云沖波大為好奇,心道:“怎么啦?”卻見呂彥將那盤子接過,跟甘寶一齊在床在跪下,更覺驚愕,連嘴都張開也不自覺。 甘寶在那孩子頭上摩挲幾下,將襁褓輕輕放到床下—方回頭時,呂彥早將那盤子奉上。甘寶怔一怔,呵呵一笑,似頗贊賞,便揀取幾塊圓鈍些瓦塊擺個圈子,將那襁褓圍住,就立起身來,在床頭凈凈手,道:“香呢?” 那主人忙道:“已備好了?!本鸵蕦氁恍杏肿赃@屋里出去,到一屋里,見一張大案,上面盡是神牌,中間一只陶碗,插了幾炷香,旁邊猶攤著幾支未點過的,甘寶取了,閉目禱告一時,將那香點了插上,又靜立一時,方笑道:“好了。”那主人早捧匹粗布過來,笑道:“辛苦三伯了?!?/br> 直待四人又回到甘寶家中,云沖波仍是懵懵懂懂,直到夜間臥下,到底忍不住又爬起來,將呂彥扯出來到一個僻靜地方道:“你們下午到底在搞什么花樣?” 呂彥似早知他必會有此一問,笑一笑,自懷中掏出本破的根本瞧不出封面本來樣子的舊書,翻開一頁遞給云沖波,笑道:“看看就知道了?!?/br> 云沖波一腹狐疑,將書接過看時,居然還是抄本,乃是一筆極秀氣的小楷,述的都是些女子處世之法,正糊涂時,呂彥用手點一點,沿著看過去時,方見寫著:“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xí)勞,主執(zhí)勤也。齋告先君,明當(dāng)主繼祭祀也。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矣…”旁邊又另用小字注著“弄瓦之說,自此而生”,墨跡就濃了很多,字體也不一樣。 絕非笨人,云沖波一閱已知白天甘寶呂彥兩人到底在搞什么了,卻仍覺糊涂,他從小見村中新兒也不是一次兩次,卻從未聽說過還有這種儀式。 “這是因為,這些個事情,都已經(jīng)失傳很久了。” 背著手,在月光下這樣喟嘆著,這一刻的呂彥,竟顯著有些落寞。 “這一本書成于約一千九百年前,而在那時侯,這種禮儀就已被注為‘古禮’了,只不過,那時侯的人們至少還知道有此一說,不象今天,就算是圣人門下,書香子弟,也都…唉”一聲嘆息,極為真摯。 云沖波見他出神,忍不住道:“但,但是這種東西,有什么用處…我是說,把一個小孩放到床下或者不放,又有什么關(guān)系…”卻不待說完已然后悔。 怒視云沖波,呂彥的眼中簡直有火在燒,一時間,云沖波幾乎錯覺他馬上就會揮拳痛毆自己,不自禁退了一步。卻見呂彥又嘆一口氣,一身怒意已散去無蹤,依舊抬頭觀天,一邊喃喃道:“但這也不能怪你,禮崩樂壞數(shù)十代,世人早已迷失,廟堂尚且如此…非君之罪,非君之罪啊!”便又道:“云兄弟,你弄錯了,禮絕對不是小事,那是規(guī)矩,是大道,不能錯亂的,大夏人這么多,如果沒了規(guī)矩…唉!”似覺再說下去不便,只長嘆一聲,便又收住,轉(zhuǎn)身去了。 云沖波愣愣瞧著他的背影,忽然轉(zhuǎn)過一個念頭,也不知怎地便大聲道:“那么,你早就知道有這個地方了,對不對?!” 呂彥身子微微一震,停下腳步,并不回頭,卻點了點頭。 云沖波咬咬牙,又道:“所以,你根本就是故意要來這里,就是想來這里重新學(xué)習(xí)這些過去的禮法、規(guī)矩,我和花在叔其實也是被你連累進(jìn)來的…對不對?!” 從一開始,他就覺這地方委實太奇怪,想來想去也不覺著自己會沒緣沒故的落進(jìn)來,而若是有人做了手腳的話,自已一行三人,如果不是花勝榮,就只可能是這個看上去傻兮兮的書生,本來自己也覺著不信,但下午看見他竟對古書研習(xí)精通執(zhí)著若斯,卻又開始懷疑起來。 呂彥沉默一下,卻道:“這地方不好么?” 云沖波愣一愣,倒覺著沒法回答。 不好…這話云沖波實在是沒法說出口,對長于山野的他來說,這地方就令他感到無比的親切,而無所不在的寧靜、親切、溫和等等感覺更是令他無比自在,可是,若果說好的話… (假如聞霜也在這里的話,倒就沒有什么不好了…) 一念甫轉(zhuǎn),云沖波已知道絕不可能,以蕭聞霜的性子,絕不可能放下外邊的太平道眾跑來這里歸隱,若是她落進(jìn)這個地方,此刻可能早試探過幾千次如何離開。 (唉…) 肚子里長長嘆出口氣,云沖波正要開口中,呂彥卻已先沉聲道:“你不用擔(dān)心,我既然能帶你們進(jìn)來,也就能帶你們出去。”他此刻聲音低沉,與初見云沖波等人時大不相同,竟極有威嚴(yán),倒似一個習(xí)慣了號令部眾的領(lǐng)袖,云沖波被他語氣一鎮(zhèn),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又聽呂彥慢慢道:“反正,我也必須要走,不能在此長留的…”語氣中卻有無數(shù)遺憾,就似他根本不想離開這里,只是不得不為一樣。 云沖波正不知如何作答,呂彥已道:“夜了,睡吧。”說著已自走了。 柔和的月光下,瓜都城安靜的睡著。 作為大夏國土上的名城之一,瓜都城就有著逼人的氣勢:雄偉莫名的城墻高逾十丈,周長數(shù)十里,城內(nèi)的建筑高大而古樸,郊外的東山連綿若懷,半包著這古老的城市,另一邊是靜靜躺臥的南湖,象巨大的寶石嵌進(jìn)在瓜都城中,滋潤著這方土地,使之更顯華貴,城北,則有大夏四大水系之一的懷水奔流而過,雖然在“潤,漾,濟(jì),懷”當(dāng)中只能恭陪末座,但流經(jīng)瓜都城的這段懷水卻寬十?dāng)?shù)里,視之茫茫,對面不見,每值秋水大漲之時,兩岸蘆花皆白,一陣風(fēng)過,漫天飛舞,與蒼茫水天連作一片,觀之直若浩渺蒼穹,無從把握,歷史上,曾有過來自北方的霸主揮軍至此,卻不能再有寸進(jìn),最終空嘆“無為”北還,后世口口相傳,將當(dāng)年屯兵之處便喚作“無為軍”,如今只是瓜都治下一鄉(xiāng),農(nóng)人累耕,瓜果甚名。 只是,城墻雖高,卻無戍守軍士,建筑雄美,半數(shù)都是空居,就如這巨大的瓜都城,雖然完全可以容納百萬人口,但現(xiàn)在,城中滿打滿算也只有十來萬百姓,其中八成以上還是耕種于城周的農(nóng)人,至于一般大城習(xí)見的巨商士紳,買賣百業(yè),瓜都城幾乎是完全欠奉,街道雖寬,卻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其它大城那種戶戶有號,家家cao業(yè)的盛況。 …這里,就象是一座睡著了的都市,又象是一座被遺棄了的都市。 但這不是因為瓜都的不宜于居住,不適于發(fā)展,事實上,恰恰相反。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八個字,不光人適用,城市也適用的很啊…” 這樣感嘆,是約六十年前的著名文士,在東山上遙眺著已顯衰敗的瓜都時發(fā)出,而他所追緬的事情,則還要再回溯三十年。 …九十年前。 那時候,開京趙家的治世已持續(xù)了兩百來年,已顯頹態(tài)的帝姓因為出現(xiàn)了年號“永初”的中興之主而再顯活力,但許是天不假年,這剛健強(qiáng)硬的霸王比人們估計的更早倒下,還沒有培養(yǎng)好自己的繼承人,他只能指定四名心腹大臣共同輔佐幼主,便揮手逝去。 如大數(shù)情況一樣,長于深宮,倉卒出陣的幼主通常都展現(xiàn)不出合乎期待的才能,特別是與前面的帝永初比起來,就更顯暗淡,在約莫半年的時間后,四名顧命大臣漸漸失去耐心,合議之后,他們竟決定,行廢立之事! 為何?這原因便沒法解釋,許是真得如后來的指責(zé)一樣是為了下一步的篡奪而作準(zhǔn)備,許真是如他們自己的辯護(hù)一樣是因為對故主的忠心和責(zé)任感,不管怎樣,被擁戴上來的帝者并沒有感激他們的行動,在可靠掌握了權(quán)力之后,他便開始閃電一樣的肅清活動,將四大臣當(dāng)中的兩者誅殺,又給予另外一名顧命者機(jī)會,要他與另外幾名將領(lǐng)統(tǒng)合軍隊,去討伐最后一名顧命大臣:時任太傅,卻早已見機(jī)逃回了家鄉(xiāng)的謝晦。 隨后,是長達(dá)數(shù)月的戰(zhàn)爭,雖然是孤城拒天下,但因為瓜都城的堅固和物質(zhì)的豐富,再加上易于防守的地勢,謝晦便赫然能夠支持到了一百天開外,之后,也是因為被同族自背后暗算出賣才最終城陷,在破城之后帝軍的評估中,若果不是城中內(nèi)亂的話,這場戰(zhàn)爭可能還會要再持續(xù)兩月以上。而當(dāng)考慮到攻守雙方的兵力是十二比一的時候,這結(jié)論就令帝京震驚,而當(dāng)又有人追溯歷史,回憶起在每一次戰(zhàn)國時期瓜都都會成為一方勢力的根據(jù)地時,帝京便決計認(rèn)真對待,遣出了眾多頂級的勘輿人員來將瓜都察看。 最后歸納出的報告,是指瓜都并非凡土,位于袁州西南,與堂州接壤的這里其實是龍運氣脈僅次于帝京的風(fēng)水寶地,雖顯薄弱,卻已可承帝氣,固然之后一直有說法稱這個結(jié)論是按照某些先行設(shè)下的授意而擬出,但,這并不能改變瓜都的命運。 將相關(guān)的行政編制降低級別,將官方及軍方的高級人員大量撤離,同時也將城中的富商及匠人強(qiáng)行遷離,只留下少量農(nóng)業(yè)人口在此耕種,拆去城門,廢棄掉學(xué)監(jiān)、藩庫等部門,原本在瓜都進(jìn)行的會試被移至他城,官方指定的熔銀鑄錢之所也遷回中部,同時采用種種的手法來破壞掉瓜都的風(fēng)水,當(dāng)中就包括了用千尋鐵鎖橫斷南湖來嘗試束縛王氣等規(guī)模巨大的措施,如是一年之后,瓜都便幾乎成為一座廢城。 …另外,雖然出賣掉自己的家主和其它約二十名中堅,謝家也未能完全幸免,被從頂級世家的地位貶低到末流世家,奉王命約束在瓜都城內(nèi),不得擅遷,三代內(nèi)不得出仕,和瓜都城用同樣的速度向下隕落,轉(zhuǎn)眼之間,謝家就從曾與瑯琊王家并稱的地位摔到了沒法想象的低處,一蹶不振。 百年一瞬,轉(zhuǎn)眼間已物是人非,東山依舊,南湖依舊,城北懷水依舊,天上明月依舊,但除了山湖水月之外,今天的瓜都城中,也再沒有什么能拿出來和百年之前進(jìn)行比較了。 風(fēng)輕,月光柔和,湖水輕輕蕩漾。 “呣…” 輕輕吁出一口氣,正襟危坐在南湖邊的巨漢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雙肩,又把手抱在一起,轉(zhuǎn)了轉(zhuǎn)腕部,在湖邊默默的踱著步,月光落下,照出他背上闊達(dá)兩尺,長六尺的巨大劍鞘。 雖然獨處,這巨漢的每個動作卻仍然謹(jǐn)慎合禮,莊嚴(yán)之處,若履朝堂。這樣子來回走了幾步之后,他忽然眉頭一皺,瞇起眼,看向自己的右面。 (那邊,是什么東西來的?) 轉(zhuǎn)眼間,有微小的黑點出現(xiàn)在視線當(dāng)中,再近一些時,能看出來是一個球形的物體后面拖著長長的條狀物,而,當(dāng)那東西以高速接近到能夠完全看清時,巨漢的臉色勃然而變! “嘿,何方妖物!” 看真些,那東西竟是一顆人頭,后面拖著長長的腸子在空中疾飛,一路上還不停的滴下血水污物,看上去又是惡心,又顯可怖,那巨漢原是天下第一順天重禮的宗門出身,最惡此等事物,喝叱同時,右手一揮,早有無形氣劍激射震出,斬向人頭上面。 那人頭居然似乎仍有知覺,見巨漢出手?jǐn)負(fù)艟惯€皺面蹙眉,張口若呼,但那巨漢一劍斬出,便如大風(fēng)鼓蕩,卻那里喊得出聲? 只是,劍氣凌首時,那巨漢卻微微皺眉,手上輕輕一戰(zhàn):卻也看不出有什么用處:劍氣過處,早將那人頭斬的粉碎,跟著一卷一鼓,驟生高溫,將之烘焙成無數(shù)干燥細(xì)粉,散去無痕。 信手已將這人頭擊沒無蹤,這巨漢看向遠(yuǎn)方的目光卻更加炯炯,很快,在人頭飛來的方向又有腳步聲響起。 腳步聲近,是兩名精悍的青年,皆作捕快裝束的他們,緊衣快靴,劍眉星目,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痛快勁,神色卻緊張異常,顯是在追趕什么東西,猛見著那巨漢時,齊一愣,那巨漢已先道:“你們…是在追趕一個人頭么?”兩人一怔,左手那人便拱手道:“正是?!蹦蔷逎h便接道:“已被我除了?!?/br> 那兩人對視一眼,仍是左手那人道:“在下解珍,這位解寶,我們都是瓜都府的捕快,請問這位前輩是…”那巨漢微微頷首道:“很好的身手。”似評價一樣的說話,令兩人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幸好他又道:“我叫仲由?!眱扇嗣Φ溃骸岸嘀x仲前輩?!倍抢飬s只是納罕,不知道這突然冒出來的“仲前輩”是何方神圣。 仲由端詳一下兩人,又道:“剛才那個人頭是怎么回事…方便讓我知道嗎?”解珍一驚,忙道:“好教仲前輩知道,這東西喚作‘飛頭蠻’,乃是袁州山林中的一族蠻人,首級能離身一晝夜而不死,最是惡心…”仲由微一點頭,道:“知道了。”又揮揮手,道:“你們?nèi)グ?。”口氣威?yán),居然如喝仆役,兩人面色微變,卻到底只是一躬而去,并無它話。 目送兩人遠(yuǎn)去,仲由眉頭蹙成一團(tuán),許久方慢慢散開,道:“冉之兄怎么看這事情?” 隨著他的說話,一名文士自黑暗當(dāng)中步出,也是微微瞇著眼,端詳向兩人離去的方向,道:“飛頭蠻…這原不關(guān)咱們的事情,不過,這兩個人,并沒有說出全部的事情?!?/br> 眼光愈顯銳利,他道:“飛頭蠻一族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以剛才那樣的速度,是連十里路也飛不到的,而十里路內(nèi),那個方向…據(jù)我所知只有小小村落,瓜都現(xiàn)下不過設(shè)府,能有多少捕快,沒道理會有這樣兩名干練的硬手沒事蹲在那兒,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專程追逐而來,并且,后面好象還有其它人跟著…”頓一頓,又道:“而且,剛才,他們的確想過要出手殺你。” 仲由點點頭,道:“我也感到了?!比允敲鏌o表情。 另一邊,恭敬退走的解珍解寶兩人愈走愈快,到一里開外時方站住,解寶已忍不住道:“大哥,總不能就這樣算了?!”解珍看他一眼,道:“又能怎樣?難道你有信心滅那家伙的口?”也不理解寶臉上憤憤,自皺著眉盤算道:“仲由,仲由…沒聽說過河內(nèi)仲家有這樣一號人物哪…”解寶忽然驚聲道:“會不會是十三衙門那個老東西的弟子,聽說他的門下都姓仲的…”卻有人哧聲道:“不學(xué)無術(shù),胡說八道?!?/br> 聽到這個聲音,兩人同時低頭,恭聲道:“三叔?!眳s不見那人現(xiàn)身,仍只聽得那冷冰冰的聲音從黑暗當(dāng)中傳來道:“唯知習(xí)武,不知修文,兩個有眼不知泰山的東西,居然還想動手去掂量人家…”又道:“幸好他不愛管閑事?!苯庹浣鈱毻暣鹗?,卻仍不知那仲由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聽那聲音道:“你們兩個也是胡鬧,既然釘?shù)搅巳?,便該通知我們?lián)手拿下拷問,明知道是十三衙門藏在瓜都的第一棵暗樁,為何還這么托大?”他聲音不大,也沒什么怒氣,兩解頭上卻早涌出汗來,對視一眼,解珍方顫著嗓子道:“回三叔,我們也很小心了,一上來先廢了這廝兩條腿,又把他雙手釘住,本以為是萬無一失,誰想到他竟然會是飛頭蠻的余孽…”那三叔哼了一聲,道:“你以為…你以為你是誰?!”過了一會,見兩人皆戰(zhàn)不敢言、大氣不敢出一口,方又緩聲道:“莫怪三叔責(zé)你們幾句,實在這時候萬萬不能行差一步,帝京那邊好象已經(jīng)有察覺了,最近瓜都城中會有不少客人,除剛才那位外,聽說東海敖家、渭水英家、東江孫家等幾個世家也都會派人過來,并且這也只是水上面的,水下恐怕也少不了禁宮,少不了十三衙門的人…這種時候,是什么紕漏也不能出的?!币幌捳f的兩人都心悅誠服,同聲答是,那人的聲音卻轉(zhuǎn)沉吟,道:“只是,我還是覺著有點不對勁…”說著聲音漸小,二解已聽不清楚。 (一了百了,也算很好,可是,那個人不是以仁者之劍而著稱的嗎?為什么會直接出這種重手,真的只是因為感到厭惡嗎…) 夕陽下,高大的石坊默默的矗立著。 固然瓜都也是古老而巨大的都市,但高度接近四丈的石坊仍然是相當(dāng)稀有的東西,更何況,石坊上還布滿了精美的石刻:由頂及地,盡是各種各種的貓刻,千姿百態(tài),栩栩如生,若是看在有經(jīng)驗的石刻師眼中,更能夠辨出這些貓刻雖然每一只單獨看來都是以“浮雕”手法所成,但合一處時,卻又實是以“圓雕”手法處理,方能使之無論自任何角度看去皆顯自然舒展,皆活靈活現(xiàn)。 精美的石雕,卻已殘舊,上面蒙滿灰塵。 傳說中,這石坊原也有過光榮的往事,傳說中,它甚至見證過一段故事,一段包含著忠誠、功勛、懷疑、刺探、惶恐、猜忌、陷害、安撫、妥協(xié)…等等元素的奇妙故事,一段很久以前的故事。 英正對故事從來不感興趣。 背著手,他矗立在石坊下,眼睛微微的閉著,一動不動,也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就似已成了這石坊的一部分,夕陽自背后投過來,溫和的披散在他的肩上,好似一件土黃色的披風(fēng),將他輕輕的裹住。 …這樣子的英正,就似連雄心和霸氣也被一起裹住了一樣。 巷中,某間旅舍內(nèi),一名女子正翹足高臥,鼾聲如雷,雖然隔了許多重的窗戶墻壁,卻仍能微微的透進(jìn)英正的耳朵里面。 (嘿…) 心底輕輕的喟然一聲,英正覺得,有一點點的不耐,可,卻又有一點點的…想要苦笑。 進(jìn)入瓜都已是第三天,英正仍然不知道下面該做什么。 他接到的命令很簡單:前往東海敖家邀出敖椒圖同往瓜都,之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則已經(jīng)通知給了敖家。 在執(zhí)行那些最機(jī)密的任務(wù)時,這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法,但當(dāng)英正聽到敖末日所掌握的線索時,卻難以壓制自己頭暈的感覺。 “找一條入口處立有百貓石坊的巷子,投宿進(jìn)里面唯一的旅社,然后,會有人告訴你們下一步?!?/br> …就這樣,英正和敖末日在這里一直等到了現(xiàn)在。 不知道是在等誰,也不知道對方會使用什么樣的暗語,更重要的是,英正到現(xiàn)在仍不知道來到這里是為了什么,要執(zhí)行什么樣的任務(wù)。 敖末日似乎知道一些,卻不肯說,英正亦不懂怎樣去“套問”。 他一向只懂得“拷問”。 默默做著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是沒有意義的“等待”,英正卻非在浪費時間:外表雖如石像般紋風(fēng)不動,體內(nèi)的真氣卻在激斗不休,更不停的將強(qiáng)大的沖擊及痛苦傳遞給他。 當(dāng)初王思千設(shè)下火烈勁力困鎖英正肝門,以此來對他施以“懲罰”,固然這手法只有在英正強(qiáng)行修煉兇邪黑獸時才會發(fā)動,但王思千雖初晤英正,卻對他脾性看得極準(zhǔn),覷定他正是那種寧受苦痛也不退讓之人,而事實也正如其所料:明知如此,英正卻反而逆流而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去向王思千的封印挑戰(zhàn),固然,這樣子的痛苦也并不能使他的修煉有什么額外的增益,但…英正,他一向就是一個“自尋苦吃”的人。 日漸斜,空氣中出現(xiàn)菜飯混合著各種油貨的香氣,奔跑的頑童開始一一被喚回家中,街頭巷角的陰暗處,已有些看不清楚了。 有人拉了一下英正的衣角。 悚然一驚,急回頭時,英正卻沒有看見任何人,錯愕間,卻覺著自己的衣角又被人拉了一下。 低下頭,英正方見著居然是個小孩,不過八九歲年紀(jì),只到自己腰間,衣裳平常,僅比街頭頑童稍好,一張小臉卻似粉琢玉砌般,顯是沒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兩只眼大大的,黑的如點墨般,盯著英正,只管上下端詳。 見英正轉(zhuǎn)過頭來,這小孩子眨眨眼,伸出手,道:“走,我們?nèi)コ詵|西吧!” 英正怔一怔,忽地將那小孩夾脖提起,拎到自己可以平視的地方,直直盯進(jìn)他眼睛里面去,沉聲道:“你說什么?” 長相本就兇惡,為人也非善輩,英正就曾有過只憑眼神令兩只吊晴白額虎咆哮瑟縮,終于不敢動彈的經(jīng)歷,面對這樣一個小孩,他便有足夠信心將其攝服,但,這一次,卻好象稍微過頭了一點… “哇!” 幾乎和英正的動作同時,那小孩早一嗓子嚎了出來,轉(zhuǎn)眼已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只管往英正臉上身上亂抹,饒是英正頭轉(zhuǎn)得快,畢竟離的太近,立時被抹得狼狽不堪。 “你!” 怒氣勃發(fā),英正幾乎便要立刻出手將這小孩教訓(xùn),可…他卻忘了,晚飯時節(jié)的巷口,正是人最多的時候。 “mama,你看那邊,那個每天曬太陽的大叔要打人了!” “臭丫頭,人家當(dāng)?shù)拇騼鹤雨P(guān)你屁事,還不把碗刷了!” “可是,當(dāng)?shù)臑槭裁匆騼鹤幽??還有,那個當(dāng)mama的為什么不出來護(hù)著兒子呢?” “笨死你!那個女的怎看也不會生過!這個肯定不是她兒子!” “那,那,為什么,那個大叔會給別的女人包房子,卻要把自己的兒子抓起來打呢?” “…所以說,就和你那個死鬼老爹一樣,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br> 荒誕而無禮的揣辱,更絕非孤證,而是淹沒在一片嗡嗡轟轟的贊同附議聲中,聲音又快又軟,與北地慢悠悠的方言大不相同,饒是英正這般強(qiáng)梁個兇漢,竟也聽得背上沁沁汗下,終于見識到了何為南地女子。 更為荒誕的是,聽著這樣污穢的說話,可以為了一念不悅而血染十步的兇獸英正…他卻竟然沒法生起任何殺意,沒法將自己的獠牙迫出,去撕殺那些明明已在將他“侮辱”的市井小人。 …到最后,他竟然默默的低下了頭,將那個男孩挾在脅下,真得象是一個慚愧的父親一樣遠(yuǎn)遠(yuǎn)的從這巷中逃去。 “哇,哇,活珠子真是名不虛傳的,我都想吃想很久了,這個味道,這個汁水…嘖嘖!” 沉著臉,英正冷冷盯著那兩只手中都拿滿了食物,正在手舞足蹈的男童,一點兒也沒有要附和他的意思。 剛才,將那男童挾至無人僻處,英正直接將他摔在地上,一肢踩在他胸口,告訴他說如果還不把主使的人喊出來,就會立刻把他踩穿。 以英正的性格及那格格響著的胸骨來看,這前景大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爭奈那男童膽子竟大的要命,只管無賴,教英正帶他去吃東西,更宣布說自己其實就是來和英正接頭的人。 在被英正第五次把頭按進(jìn)路邊的污水中后,那男童仍不肯屈服,除卻承認(rèn)了自己并非接頭人而是“被接頭人派來的”外,再多甚么也不肯說,只是嚷著要英正帶他去吃小吃,不然的話,就什么也別想知道。 …結(jié)果,無奈的英正,現(xiàn)在就只有象一尊雕像般的站在這里,瞧著這似乎除了“吃”外什么也不在乎的男童逍遙。 已過了一個多時辰,那男童胃中填下去的食物已幾乎可以喂飽四個成年男子,卻仍然是興趣盎然的在這條滿是小吃的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看的英正終于再沒法忍耐下去,在那男童第七次瞇著眼仔細(xì)吮吸嘴里的毛雞蛋時,劈手將那食物奪下,捏成一團(tuán)破爛。 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冷冷的盯著那男童,英正相信,這個絕對比看起來更精明的鬼頭會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作為回答,是一只怯生生的手指,指向了英正的側(cè)后方。 心中一凌,英正猛回頭時,卻只見著一口小火爐上架了口鐵鍋,里面半鍋油正被燒的咕嘟嘟的的,炸著十來塊豆腐,卻臭得緊,聞得英正一陣欲嘔,再回頭時,見那男童正笑的春光燦爛: “再買五十塊臭干,我邊走邊吃?!?/br> 眼中寒光一閃,英正悶哼一聲,大手一揮,早又將那男童挾到脅下,右手一邊甩出一串銅錢到那爐邊,一邊直接探手入鍋,也不管油正沸個不停,將半鍋豆腐盡抄在手中,大步流星的去了,一邊猶在壓低了聲音道:“就只有這么多,不吃就算!” “…可你還沒拿辣醬?!?/br> 轉(zhuǎn)眼間,已是月上柳稍,那男童終于發(fā)了善心,引領(lǐng)著英正東拐西繞,到了南湖邊上—乃是極偏僻的一處所在。 此時風(fēng)已不小,云濃月昏,湖水皆做深黑顏色,被夜風(fēng)推得翻個不停,嘩啦啦的沒個寧靜,那男童坐在湖邊一塊大石頭上,慢條斯理把臭干吃的干干凈凈。似猶不足,連自己十只手指也添了又添,方嘆道:“好吃,真是好吃?!毖韵戮尤贿€大顯著意猶未盡。 英正壓低著聲音道:“吃夠了么?” 那男童嘆一口氣,在夜風(fēng)中伸伸懶腰,從石頭上碰一下跳下來,背著手,在英正身邊踱了幾步,道:“馬馬虎虎吧?!眳s只覺腳下一空,已又被英正夾脖提起。 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英正慢聲道:“從來沒人說我有耐心…你知道么?” 那男童翻翻白眼,道:“那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討人喜歡…別摔!我不說還不成么!” 待英正復(fù)又把他拎起時,他卻不知死般又在道:“至少一定沒女人會喜歡你這種人的…別,別摔!我這次真得不說了!” 見英正臉色幾乎便要擇人而噬,那男童縮縮脖子,勾勾手,因英正冷冷的,理也不理,只好自己把臉湊過去,小聲道:“其實…我的名字叫開心。主動對陌生人說名字其實不對,但你這么長時間都不問我,我只好自己說…”見英正眉頭輕輕一挑,似已快忍耐不住,忙道:“好,好,不說這個。”方又道:“我剛才說我是接頭人派來的…其實這句話是騙你的。” 聲音雖小,卻似晴天一個炸雷,英正這一怒非同小可,臉上頓時已然變色,開心察顏觀色,早搶先抱住他胳膊,一迭聲道:“不過不能怪我,我不想騙你,是你逼我,確實是你逼的!” 算英正兇狠蠻橫,今日遇著這個頑童,卻著實無技可施,只覺腦子已被他攪得亂七八糟,一時懵懵懂懂,渾忘了要“拿這廝出一口惡氣”的意思,居然怔怔的只是在想為什么變成了自己逼著別人騙自己。 這樣想著的時侯,他覺到開心也沒有閑著,正在很用力的把自己鉗住他脖子的五指掰開,但英正何等神力,開心又抓又捏,只是無法,終于嘆一口氣,忽然又道:“哎,你要不要猜一猜,為什么我的名字會叫開心?” 英正悶哼道:“關(guān)我屁事?!眳s見開心大搖其頭,道:“怎會不關(guān)?關(guān)的緊,絕對關(guān)的緊?!弊笥铱纯?,放低了聲音,鬼鬼祟祟道:“我叫開心,那是因為…我們家的敵人一旦遇到我,就會變得很不開心了。” 全未把這瘋瘋癲癲的小孩的話放在心上,英正基本上是左耳進(jìn)右耳出,但,說話中的某種東西,卻令他忽然感到警覺。 (這種句式,好象有點熟悉…) 略一分心,英正忽覺右手驀地一麻,再用不上力氣,雖只一瞬,可,這一瞬卻已足夠讓開心從他的手中滑出。 “你!” 瞳孔驀地收縮,卻已不及,該是直接摔到地上的開心已輕輕巧巧的在空中翻了個身,兩只小腳搶在英正有什么動作之前已經(jīng)踩到了他胸口上。 盯住英正,他仍是笑得十分無邪。 “說來有些對不起,不過,英大哥,是你先不相信我的哦…” “你!” 怒吼出聲,英正雙手握拳合擊,可比他更快的,開心兩腿一屈一彈,竟迸發(fā)出強(qiáng)大到似非他那小小身軀所能容納的力量,直接將英正遠(yuǎn)遠(yuǎn)蹴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