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就體現(xiàn)在對‘人性’的看法上。

    一個堪稱偉大的理想主義者，對人類有著高度的信心，高呼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希望以此來把矛盾與沖突的各方調(diào)和，一個卻是冷峻刻薄的現(xiàn)實(shí)主義者，用極黑極暗的眼光冷冷打量世間一切，低聲告訴自己弟子“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保瑑蓚€都是儒家的大人物，是被目為最精通經(jīng)典，有最高的學(xué)問、道德，和最具經(jīng)略之才的巨人，卻出現(xiàn)這種南轅北轍的見解，在當(dāng)時，就曾引起著儒門弟子的無措，和在一段時間內(nèi)使儒門出現(xiàn)分裂。

    “不過，這分裂并沒有持續(xù)多久?！?/br>
    “嗯，我知道?！?/br>
    司馬清當(dāng)然知道，這兩個名字，和這沖突的后果，只要對大夏文明史稍有了解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篤信“人性本惡”的弟子們自儒門中離去，最終形成了名為“法家”的獨(dú)立流派，雖然，作為單獨(dú)學(xué)門的他們只持續(xù)了短短數(shù)十年，并最終被儒術(shù)至高無上的巨大光芒完全掩蓋，卻沒人敢說他們是失敗者。

    所謂鬼谷，所謂桃園，不過算是踐行著法家理想的不同執(zhí)行者罷了……甚至還有人說，法家之消亡，就等于他們的勝利，因?yàn)?，?dāng)“內(nèi)法外儒”這四字已成為當(dāng)好皇帝的起碼要求時，他們又何必非要再單列門戶？

    在法家獨(dú)立出去之后，人性本善自然也就成為儒門所奉的主流，直至今日，“人之初、性本善”仍是大夏蒙學(xué)中開首之句，任何孩童還在懵懂時候，就都會無意識的將這些句子熟記在心。

    “從表面上看來，亞圣的主張勝利了，但，問題是……”

    帶著奇異的笑，小音道：“勝利了……就等于是正確的嗎？”

    “這個，我回答不了?！?/br>
    攤攤手，司馬清表示說自己只是一個商人，無商不jian的商人，若要以通常意義上的善惡來形容，自己大概該算是壞人多一些。

    “不過我當(dāng)然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啦……不為別的，這至少可以讓我自己好受一點(diǎn)。”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但縱然惡已、不善已，和也未必有動力去把自己改造為一個道德意義上的善人，人們卻至少是普遍的想往著善的存在，相信著人還是應(yīng)該有著善良的本性。

    “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希望吧……希望自己所遇到的人都能夠以善意相處，希望在進(jìn)入輪回之后能夠更多的被發(fā)現(xiàn)自己心底的善，儒門雖非宗教，卻比宗教更加精準(zhǔn)的掌握著人心吶。”

    小音的口氣似乎有一點(diǎn)諷刺，這使司馬清注意的看向她。

    “丫頭，那么……你是相信人性本惡的？”

    “不?！?/br>
    搖搖手，小音表示說，兩種觀點(diǎn)自己都不贊成。

    “我的看法是，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惡，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但必須承認(rèn)，兩相比較起來，性善論的確是更有利于治國的思路，不論它對還是錯，至少他有著更多的正面作用……不過，這倒不重要?！?/br>
    “重要的是，在某一代的儒門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一位……發(fā)自內(nèi)心的相信‘人性本惡’的大人物?！?/br>
    這也不算怎么奇怪，畢竟，性善性惡本來都是儒門提出的理論，盡管之后分出勝負(fù)，但仍然可能有弟子繼續(xù)研究。

    “老師在提到這位大人物時，并沒有點(diǎn)出他的身份，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猜到了……”

    “子貢吧？那又怎樣？”

    也猜到大概是這個名字，司馬清卻仍然不明白，這到底和今天討論的主題有什么關(guān)系。

    “那個人，他對性惡論作了深入的研究，并認(rèn)為那才是真理所在?！?/br>
    “他相信人性本惡，相信任何人的心底都深藏著黑暗與罪惡，相信只有用‘制度’而非‘信任’來約束，才有可能構(gòu)建出大同世界。”

    “換句話說，他是連‘圣人’也不相信的。”

    若到此為止，這也不算什么，畢竟，這本就是法家的一般見識，但這人的見解卻令儒門中的其他高級干部無法容忍，更引發(fā)了小規(guī)模，卻極為激烈的論戰(zhàn)。

    “老師當(dāng)時只是說，那個人把所有其它人都說到啞口無言……嘿，我真笨，那樣說的時候，我就該想到那說得是子貢才對，除子貢外，誰還可有這樣的口才？”

    在論戰(zhàn)中得勝，卻并不能將這些同志們說服，畢竟，對精研文字的儒門而言，“說敗人”和“說服人”根本就是兩回事，而此時，當(dāng)時的文王也感到事情已鬧到太大，介入進(jìn)來調(diào)停。

    以“巧言亂德”之說相責(zé)，文王要求子貢反省自己的錯誤，但這卻更令那一代子貢憤怒，既人家指責(zé)他只有“巧言”，他就拿出“實(shí)務(wù)”，要求再次進(jìn)行論戰(zhàn)。今次采取了不同的戰(zhàn)法，他以極為兇狠的攻擊方式，將其它同樣繼承了古名的儒生們一一擊倒，指出他們內(nèi)心所存在的黑暗。

    據(jù)說，那是非常慘烈的一次論戰(zhàn)，超過半數(shù)的儒生在精神層面受到重大創(chuàng)傷，其中更有近四分之一的人用了一年以上才能從中恢復(fù)。

    開始對此感到憤怒，但冷靜下來后，丘家之長卻發(fā)現(xiàn)，之前無人曾經(jīng)想象的新天地，經(jīng)已在眼前展開。

    “當(dāng)然，這也要得益于儒門長年以來的宣傳，因?yàn)閹缀跛械娜硕枷嘈拧诵员旧啤?，所以，若被突然指出自己心底的黑暗，總會受到巨大的沖擊?！?/br>
    “因?yàn)?，說到底，人總是虛偽，和害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虛偽，不是嗎？”

    笑中似帶諷刺，雖然年輕，小音卻對“人性”這東西有著比絕大數(shù)人都更加深刻的認(rèn)識。

    重視，并投注以大量的資源，和給那一代子貢以最大的自由讓其發(fā)揮，儒門終于創(chuàng)建出可以任意撕碎人心的魔技：不必動手，只通過語言上的交流，便能夠看穿他人心底的黑暗，并拉扯出來讓其自己認(rèn)識。

    “在沒有準(zhǔn)備的情況下，直面自己的黑暗，直面自己的罪惡之心……這樣子的沖擊，的確可以將幾乎所有人打垮。”

    “指出他人心底的黑暗……但是，這怎么可能？”

    目瞪口呆，司馬清實(shí)在想不明白，什么人可以只憑對話就作到這一點(diǎn)。

    “要精準(zhǔn)的掌握一個人，就需要海量的情報，而情報的價格……沒人比咱們更清楚?！?/br>
    以儒門的官方地位，再加上無所不在的影響力，他們確乎有能力在宏觀上掌握訊息和施加影響，但具體到任意的個人，司馬清實(shí)在算不出那要有多少人力物力來加以支持。

    “不，沒有那么多，當(dāng)然也有必要作一些基本的功課，但很少量的信息就可以了?！?/br>
    因?yàn)?，子貢掌握人心，和挖掘人的黑暗，用得是自古以來最簡單的辦法。

    ……直接交流。

    “其實(shí)，說起來，人性，也是很簡單的東西?！?/br>
    “七情喜怒，六欲貪怕……說到底，‘人’，也只不過是有那十來種情感而已?！?/br>
    “說得太簡單了吧，丫頭？”

    不同意，司馬清認(rèn)為，的確說來人總只是七情六欲而已，但具體起來，卻絕對是千人千面，各各有各各不同的深淺進(jìn)退，組織起來，何止億兆之?dāng)?shù)。

    “嗯，的確是這樣，但再復(fù)雜的人性，也總只是那十幾種最基本的性格組合出來的?！?/br>
    有的樂觀多一些，有的天生吝嗇，有的氣狹易怒，有的寬厚量大，但說到底，量大者也有動怒之時，氣狹的也有忍耐之刻，不過程度高下而已。況且，有一些太過細(xì)微的分別，竟然也并不大。

    “老師曾說過，認(rèn)真組合起來，比較典型的人性，也只有不到一萬種，若能完全了然于胸，便沒有讀不懂的人心?！?/br>
    “……一萬種？”

    感覺這已是個天文數(shù)字，但更令司馬清好奇的，是如何對任意一個陌生人加以分析，快速的判斷出對方到底是何類何種？

    “提問，一些很簡單，和讓人不會起戒心的問題?！?/br>
    拿起一張紙，小音在上面信手抹出一塊沒有形狀可言的墨跡。

    “干娘，你覺得，這塊墨跡象什么東西呢?！?/br>
    “我看？唔，有一點(diǎn)……慢著，丫頭，你的意思是？”

    “就是這樣?！?/br>
    小音道：“這種似乎沒意義的問題，卻最能夠測試一個人的心意，隨口而出的第一句回答，在回答者固然并不重視，但對有專業(yè)分析能力的人而言，卻已開始能夠?yàn)榛卮鹫叩摹畠?nèi)心’畫下第一筆了?！?/br>
    “也就是說，那個子貢，他也有著這樣的能力……累積一句又一句簡單的問話，同時卻是在構(gòu)建、在完善別人最隱密的內(nèi)心？”

    微微點(diǎn)頭，小音道：“但當(dāng)然沒那么簡單，那需要無與倫比的記憶和分析能力，要有絕強(qiáng)的反應(yīng)速度，除辛苦外，也需要天賦……總之，按照老師對我的說法，即使在天下文宗的儒門，也不是每一代的子貢都可以繼承這一魔技?！?/br>
    同時，這種能力顯然也令人畏懼甚至是憎恨，令包括“皇帝”在內(nèi)的所有勢力都要在態(tài)度上有所保留，所以，歷代的文王也自覺的作出限制。

    “多數(shù)情況下，子貢仍只如‘第一代’樣，以‘縱橫家’之身，觀察天下大勢，和在最恰當(dāng)時候才去作些四兩撥千斤的動作……極少出動那令人莫可捉摸的魔技，當(dāng)然，那應(yīng)該也是因?yàn)樗麄兊牟幌胍蝗税l(fā)現(xiàn)底細(xì)。”

    最重要的限制，是子貢被刻意施加的脆弱。

    “歷代子貢皆可身為儒門的副帥，可以直接調(diào)度其它高級人員，但身為子貢，便不得再修煉武學(xué)?！?/br>
    不過這實(shí)在也沒有多少用處，子貢個人的確脆弱，但……當(dāng)面對著儒門副帥時，又有幾個人敢下殺手？

    “知道子貢力量真相的人，應(yīng)該很少，因?yàn)椋瑢Α诵浴蛘哒f‘人心’的探索，本來就是很少有人會深入進(jìn)去挖掘的地方?！?/br>
    袁亮以桃園傳人的身份，透過前人的記載知道一些，但在他看來，這卻并不值得去認(rèn)真的研究和應(yīng)對。畢竟，對沒有儒門那種超級情報力作支持的個人來說，這種技能縱然掌握，也很少有發(fā)揮的空間。

    “同時，老師也不認(rèn)為那技能真會有人掌握?！?/br>
    最多有三到四句問話的機(jī)會，再加上之前收集的一點(diǎn)點(diǎn)資料，就要精確判斷出面前陌生人在近萬種個性中到底屬于那一種，和立刻確定下最有效的進(jìn)攻方案，去剝離出他心底的黑暗，思前想后，袁亮認(rèn)為，還有很多其它東西，更有學(xué)習(xí)和掌握的價值。

    所以，袁亮也只是很簡單的給小音講了一些，沒有涉及到具體的名字，也沒作太多分析，而同樣覺得這很不可能和用處太小的小音，也一樣只將之當(dāng)作講古，聽后便放，直到如今，面對種種難以理解的事情，和潛藏在司馬清腦內(nèi)對“性善論”的強(qiáng)烈反應(yīng)，才讓她驟然回想起少年往事，并憑籍這些些碎片，將眼前的一切線索串連成章。

    桃園的存在與具體情況，是極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故小音并沒有就袁亮的身份作出解釋，只以“老師”兩字含糊帶過，反正司馬清深知世故，自然明白什么東西不該亂問。

    “那么說，丫頭……這樣，也不是太可怕。”

    認(rèn)真的搓著手指，司馬清問小音，既然對方的主要武器是“說話”，那只要把嘴巴一閉，什么都不回答，子貢不就無技可施了么？

    “不，我想，那樣的話……只會敗得更快吧？”

    不說話，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何況，那等于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自己的不敢將內(nèi)心揭示。

    “子貢的手法，是破壞掉對手的價值觀，破壞掉對手對自我的道德評價，而不敢開口的人，無疑就已經(jīng)承認(rèn)了自己心底有著黑暗……心意已怯，又豈可再戰(zhàn)？”

    更何況，總有些問題是讓人無法逃避，更有一些手法，可以讓人怎么不想開口也要開口。

    “比如說，用威脅而是和解的口氣，表示說自己也許真得是有所誤會，但對方既然堅(jiān)決不開口，那看來就是一種默認(rèn)……等等，都是辦法。而只要對方開了口，相信以子貢的口才，便能夠輕松將之后的變化掌握?！?/br>
    “喔，那，丫頭，你也不要賣關(guān)子了，干娘一看你眼神，就知道你一定想出必勝的辦法了……說吧，你有什么辦法？”

    說著，司馬清的笑容已慢慢收起，握住小音的手，道：“說清楚，不許應(yīng)付……因?yàn)?，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讓干娘滿意，干娘會立刻喊人進(jìn)來，把你捆上，強(qiáng)行從錦官帶走?！?/br>
    “咱們娘倆一齊走，躲上三兩個月再回來，反正司馬家就是有銀子，算他搞的事大，又能讓我們少掙多少？”

    “……干娘?！?/br>
    沒想到會是這樣說法，小音一時也告無言，輕輕喚了一聲，握住司馬清的手，微微低頭。

    過一會，小音方抬頭道：“謝謝干娘，不過……請干娘放心，小音確實(shí)有把握?！?/br>
    “那些被破壞掉的人心，不是壞于子貢，而是壞于自己……一直看不清的真面目突然被完全揭露，承認(rèn)不了這樣的落差，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這些人才會崩潰……但，我既然知道，就不會落入這樣的陷阱。”

    “更何況，我……我流風(fēng)一向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不是好女人或者好人，我一向不擇手段，也不會心軟……我從未幻想過自己是個好人，我一向都知道我心里藏著怎樣的黑和毒……試問，面對一個完全了解自己和能夠面對自己的壞女人，子貢的魔技，又能奈我何了？！”

    ~~~~~~~~~~~~~~~~~~~~~~~~~~~~~~~~~

    “誰下流啊誰下流，你下流啊你下流，誰下流啊誰下流，我下流啊我下流……呃，倒霉，爺又劃錯拳咧！”

    抓起足裝有八成滿的大樽，孫孚意啯的一口咽了，因喝得急，嗆得有點(diǎn)臉紅，也不在乎，自拍胸口，坐下來，順手把旁邊一個女子摟在懷里，色迷迷笑道：“再……再來，這次改個玩法，爺輸了，喝一碗酒，丟一錠銀子，你們誰輸了……不用喝酒，脫件衣服！”便聽一片驚叫哄笑之聲，卻沒那個起身說“不玩了”的。

    室內(nèi)春意盎然，室外卻是風(fēng)狂雨驟，黃豆大的雨滴被狂風(fēng)狹著，橫沖直撞，打得屋頂墻壁都啪啪作響，天上星月無蹤，完全是一片漆黑。

    再劃得十來拳，孫孚意運(yùn)氣實(shí)在不妙，足喝了七八碗酒進(jìn)肚，看眼前諸女，至多也就是羅裳半解，不覺有點(diǎn)沮色，喃喃道：“你奶奶的……中原地方就是中原地方，在我們東江，爺幾拳就能把衣服脫光咧……”

    忽聽風(fēng)聲大作，尖銳的如鬼哭般難以卒聽，一時間竟將歌吹也都壓卻，孫孚意皺皺眉頭，瞇眼看看窗外，道：“還沒驚蜇，怎么風(fēng)雨就大到這樣了，今年的天真是古怪……”說著竟然走到窗邊，推開了，雨水立時濺射進(jìn)來，頓時將他半個身子都弄到濕透。

    “月黑殺人夜，風(fēng)高放火天……這樣的天氣，真不知有幾多殺人，幾個越貨？”

    吁吁的呵著氣，孫孚意一伸手，旁邊早有識趣的捧只瓷盤過去，上面四種水果切得齊齊整整的，堆成圖案，中間簇一捧雪也似的鹽粉，不必吃，看著已覺痛快。

    “好丫頭，有眼頭子……”

    呵呵一笑，孫孚意一把下去，也不看是什么，雜七雜八塞進(jìn)嘴，一邊嚼，還一邊含含混混道：“這個天還要在外邊跑，這世道，討生活不易啊……”

    他這句話沒頭沒腦，聽得諸女都是一怔，正不知如何接話，卻見孫孚意轉(zhuǎn)回身來，笑道：“來，來，爺給你們變個戲法……”說著雙手一擊，向外翻掌一推，只聽“呼”的一聲，室里燈火盡滅。

    光暗驟轉(zhuǎn)，諸女皆不自由主閉口停手，一時間鴉雀無聲，雖聽得有喧嚷之聲隱約傳上，卻只襯得此地更加的超拔絕群。

    “很好……不愧是‘天上人間’?！?/br>
    其地名為“天上苑”，乃是鳳陽左近第一個銷金所在，而孫孚意此時包下的地方名為“非人間”，則是天上苑中第一昂貴的所在。

    所謂“非人間”，乃是一座九層高樓，去地面十余丈，修得精巧異常，唯從第二層起，直至第八層，卻都空置不用，寧可放在那里蒙塵。

    “每層擺一桌，不過是八桌的錢，我現(xiàn)在全部空下來，可頂樓一桌就要十桌的錢，還省了人力物力，何樂不為？！”

    據(jù)說，這是天上苑老板私下說過的酒話，真假自然難以查證，但，要在非人間上面擺一桌花酒的所費(fèi)，卻的確高過鳳陽境內(nèi)任何其它地方的十倍。

    “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很好，成老板的確是會作生意哪。”

    嘖嘖贊賞，孫孚意道：“我聽說，在這里就算打碎個最普通的酒杯，都得賠上五兩銀子……真得么？”

    “這個……”

    嘻嘻笑著，一年長些女子道：“能擺在非人間的杯子，可沒有普通的哩！”

    “好，說得好！”

    似已有七八分酒意，孫孚意哈哈大笑，抬著頭，瞇眼道：“那……要是把這頂上的畫兒弄壞了呢？”

    非人間最上一層，乃是尖頂結(jié)構(gòu)，由頂去地足有近兩丈高，因顯著太過空曠，故又延請高手大匠繪滿圖畫，內(nèi)容無非是些個株林之事，游仙之想，本是俗氣的很，但因匠人高手，畫得十分脫俗，更皆美艷異常，一個個栩栩如生，直似要破壁而出，凡見者無不交口相贊，倒成了天上苑又一賣點(diǎn)?，F(xiàn)下孫孚意突然問起來，諸女倒都是一怔，因皆已知道這公子哥作事確有些瘋瘋顛顛，真也怕他說著就端杯酒潑將上去。

    “喂喂，你們這是什么眼神……放心啦，爺沒準(zhǔn)備向上面潑酒灑菜的，那種事忒俗氣咧！”

    笑得十分之傻，孫孚意似都已站不穩(wěn)了，身子晃啊晃的道：“爺……爺只是想上去透透氣。”說著身子忽地一晃，只聽碰碰幾聲大響，諸女驚叫聲中，覺頭上撲里撲通的大片向下掉東西，更有大雨急灌進(jìn)來--不用想，也知道屋頂一準(zhǔn)是多了個大洞。

    “踏高樓，憑天風(fēng)，大城掌中，把酒擒兇……不亦快哉、不亦快哉哪！”

    長笑聲中，忽聽下面碰一聲響，見東北角上個小院，一個胖子怒沖沖出來道：“媽的嚎什么嚎，爺這兒請帝京來的貴客呢……”諸女倒也認(rèn)得，乃是鳳陽本地的土豪，哈哈兒，又見幾名客人先后出來，都已醉到走路打晃的樣子，當(dāng)先一個腰闊十圍，長得如殺豬也似，偏穿了一襲士子服，更拿了一把灑金折扇，只是這扇子拿在他大手里，卻不免顯得奇小無比了，次一個更是奇怪，居然是南方納人的服色，，背上背了一個包裹，也不知放的什么東西，竟似活物一般不住起伏，只最后一個還正常些，卻喝得最多，哼哼唧唧，只是道：“不高……不高，天上人間的酒……寧可撐死，也不……不流……”到底“不流”什么，卻再說不下去。

    這四人先后出來，倒是連孫孚意也怔了一怔，忽又聽天上潑喇喇幾聲響，電光縱橫，不覺苦笑一聲道：“蜇未驚而雷部動，幾位真是雷人雷言，在下退避就是……”說著拱拱手，一欠身，竟真如大鳥般，冒雨去了，只留下驚魂未定的諸女，瑟瑟一團(tuán)，不知如何是好。

    “這……這個，要死了，真得要死了！mama要?dú)獬墒裁礃影?？！?/br>
    ~~~~~~~~~~~~~~~~~~~~~~~~~~~~~~~~~~~~

    風(fēng)雨交加，掩盡星光，此時子時已近，家家上板吹燈，偌大的鳳陽城中，一片漆黑。

    黑暗中，兩道身影疾掠，如風(fēng)，如電！

    “嘿，還怕等不到你們？”

    聲音有些懶洋洋，動作卻絕對不慢，幾乎在兩人抬頭同時，已見來敵自空撲下，其勢洶洶，若破云而降！

    “吳姬越女美如花，陳風(fēng)蔡韻堪絕熊……踏青樓之，左擁右抱！”

    重腿如雷，身法也是快得驚人，兩人一左一右，相距原有丈余，但來人一聲呼喝，兩人卻同覺眼前一花，已吃蹴到胸前！

    “呔！”

    “大膽！”

    同聲怒喝，一個閃也不閃，挺胸硬接，雙拳上更泛起淡金色光芒，另一個卻是右掌急旋，帶動急雨如盾，復(fù)左右一分，將腿力卸去。

    “嘿……有兩下子！”

    一招無功，來人見機(jī)極快，早翻個身，退出數(shù)丈地外，教兩人反擊盡落在空處。

    “男兒大好身手……便該用在女人身上，深夜為盜，殺傷人命，又何苦來？！”

    “你？！”

    雨大如潑，半點(diǎn)天光也無，三人相距數(shù)丈，只能隱約瞧見對方身形，卻瞧不出面目形狀，但那兩人聽這邊說話，卻同時一震，右首那人較左首略矮，便舉手道：“你是……”

    “不必問我是誰！”

    一聲怒喝，來人道：“朱有淚，你家事跡我略知道一些，也很尊重，但國有國法，你這般橫行無忌，殺傷人命，我無論如何都看不過去，乖乖的，隨爺回去見官吧！”

    “喂，你搞……”

    左首那大漢似乎想要解釋，但方開口便覺呼吸一滯，見來人身子急轉(zhuǎn)，帶動周圍雨水，竟如龍卷般騰空而起，足有五道之多

    “曾嘗新壓西域酒，又賞胡姬三千旋……踏青樓之，勸客嘗！”

    一蹬一踏，五道龍卷應(yīng)聲而動，旋向左首大漢，那人倒也不畏，怒喝一聲，全不避讓，直沖向前，撞進(jìn)風(fēng)中。

    “……破！”

    一聲吼，金光綻放，如無數(shù)快刀，將龍卷切割破碎，大漢破風(fēng)而出，毫發(fā)無損，卻見來人已趁隙飛襲右首那人。

    “腰間纏銅豪氣盛，床頭金盡不敢行……踏青樓之，英雄氣短！”

    腿法乍變，細(xì)膩非常，右首那人動作卻也極快，雙手以短打之勢，上下翻飛，只聽呯呯亂響，一時也不知交了多少招。

    “混蛋……不要欺人太甚！”

    右首那人似火氣甚大，一聲呵斥，強(qiáng)行逼退來敵，跟著左手一挽，抓得半把雨水在手中。

    “五行生克……水生木！”

    信手一抓，掌中雨水飛濺，卻立生變化，竟是綠葉片片，漫天飛舞，被那人掌力帶動，化作一道綠障，混入雨水當(dāng)中，跟著更抽枝發(fā)芽，結(jié)苞綻花，看上去好不絢爛。

    花雨交作，將右首那人完全隱卻，莫可捉摸，更聽風(fēng)聲急作，是左首大漢已破困而出，眼見已被前后夾攻，來人不驚反喜，竟是一聲長笑。

    “好，好，三千落英繽紛，爭奈雨狂風(fēng)驟……多謝多謝，提點(diǎn)俺再創(chuàng)新招！”

    說著一個鷂子大翻身，再變彈腿，成一字馬，分踞前后兩人。

    “曾壓洛上三千花，何苦江口抱琵琶……踏青樓之，仙樂鎖江！”

    他這一招使來，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兩人明明前后夾擊，卻都險險中招，急急收手，后來那大漢怒道：“你忒也不……”，卻又是只說到一半便被截?cái)唷?/br>
    “簾兒一掀啟風(fēng)波，獅子樓前悔當(dāng)初……踏青樓之，棒喝當(dāng)頭！”

    干凈利落之極的一記破頭腳，勢如瘋虎般劈下來，大漢明知他有出腿，卻到底避之不及，沒奈何，只得聚功于頂，待要硬接時，卻聽呼呼幾聲，無數(shù)藤蔓縱橫飛至，將那人雙腿生生纏住。

    “喔，這么急么……成??！”

    擰腰分腿，一發(fā)力已將腿上藤蔓繃碎，那人呼一下倒飛起來，腿法再變，取攢、刺之勢，著著如刀，立將對手壓制。

    “素手銀刀破甘橙，浪子名士榻底藏……踏青樓之，吳鹽映霜刃！”

    “媽的，你還不出手！”

    仍是以短打應(yīng)付，右首那人手上似有木甲，每一撞擊，聲音皆是極悶，雖落下風(fēng)，卻無敗象。

    “可是……”

    見大漢似乎仍有猶豫，右首那人更怒，道：“他就是個瘋子，先擺平再說……再糾纏下去，人就不知跑那里去了！”

    “……好！”

    再不猶豫，大漢吐氣發(fā)聲，一條左臂忽地鼓脹起來，大步踏前，全無花巧的一記沖拳，勢可開山！

    大漢進(jìn)取同時，另一人也翻手變招，欺身近來，雙掌如刀，連削帶劈，招招都是殺著。

    兩人皆久歷江湖，經(jīng)驗(yàn)豐富，見那人腿法精巧，變幻莫測，不約而同都立了“打近身戰(zhàn)，限制他腿法發(fā)揮”的念頭，這一下同時逼上，那人立感發(fā)揮不暢。

    “近身戰(zhàn)哪……也好，教你們知道，爺須不是只得一路‘踏青樓’！”

    忽地身子一縮，那人嘀溜溜轉(zhuǎn)了半圈，左拈指，右立掌，正正遞進(jìn)兩人招數(shù)破綻，逼得兩人一并退守。

    “……尋花指、問柳掌！”

    “胡說！”

    “混蛋！”

    無不勃然大怒，蓋兩人正是佛道兩門中有數(shù)的精英人物，先前他腿法百變，自己胡亂起名也就罷了，這一指一掌，卻明明是源自佛門“拈花指”、道家“柔云掌”的變化，兩人那會看不出來？！

    宗門遭戲，兩人終于動了真怒，也顧不得那人身后背景，對視一眼，都是打著一個念頭：“橫豎這廝裝瘋賣傻，須怪不得人！”

    心意相若，兩人速度同時放慢，提聚真氣，已是不惜讓對方身受重傷的意思，卻聽那人又是長笑一聲，道：“妙極妙極，又有佳句入懷……”忽地身法一變，凌空躍起。

    “問君……能有幾多愁……”

    長聲吟哦中，那人去勢忽止，如塊石頭般，直挺挺摔下來，看看將至地面，卻呼一聲止住摔勢，似落在什么極軟的墊子上一樣，輕輕巧巧已將身法轉(zhuǎn)作溜地而進(jìn)，左指右掌，直欺兩人。

    “恰似……一群太監(jiān)逛青樓！”

    左指右掌，竟全是虛招，那人身法再變，一屈一翻一彈，雙腿如箭，居然是正宗的譚家“絕戶腿”！

    “呔！”

    兩人皆又驚又怒，唯已不及再避，沒奈何之下，只有運(yùn)功硬接，冀望不致傷到不治……卻也不抱多大希望，這邊廂手上含忿帶怒，重招齊發(fā)，那已是個“同歸于盡”的心思。

    卻忽聽那人“啊”了一聲，驚道：“怎，怎么會是你們？！”說著竟強(qiáng)行收腿，因來勢太快，站立不住，啪一下摔倒地上。這卻非兩人所料，要收招已然不及，碰碰兩聲，將那人重重轟中！

    ~~~~~~~~~~~~~~~~~~~~~~~~~~~

    “三爺?shù)膫苤亍?/br>
    幾名大夫計(jì)議一會，最后公推一人出來，皺著眉頭，苦著臉，作下這樣的斷語。

    “關(guān)鍵是內(nèi)里傷勢我們搞不清楚，這一箭手法很重，暗勁摧傷五內(nèi)，用藥輸功若然不當(dāng)，自相攻伐起來，不免傷上加傷，要是三爺能自己描述一二……”

    “屁話，老三要是能說話，還要巴巴的喊你們來作甚！”

    一掌拍在桌上，朱曉杰氣吁吁的，更覺背上濕冷，順手在額上抹了一把，心下凜然：“幸好剛才老三坐在外口……”

    今天本是長支和三支會議，朱子森也受邀前來，齊野語、左武烈陽都有出席，那想到朱有淚竟是膽大包天，在這種時候前來刺殺，七箭連珠、倒行逆施，硬生生在一廳高手面前重創(chuàng)朱曉松，雖僥幸吊住一點(diǎn)性命，卻已傷得沒有知覺，眼見和死人無異。

    （媽的，倒行逆施，這是定榮辱的手法……連老子都沒練成這一招哪?。?/br>
    忽聽門外一響，見齊野語濕淋淋的進(jìn)來，一臉晦氣，不用想也知道沒能追上朱有淚。

    這倒也不出諸人意料，他兩武藝雖強(qiáng)，卻不熟鳳陽地理，今夜更是風(fēng)雨交加，不利追索，諸人皆站起向來，正要慰問，卻見左武烈陽隨后進(jìn)來，背上還扛著一人，兩眼翻白，呻吟不絕，居然是孫家二少，孫孚意！

    “難道二少遇上朱有淚了？！”

    諸人這才真正吃驚，卻聽齊野語沒好氣道：“遇到個屁，他當(dāng)我們是朱有淚哪！”

    一陣sao亂之后，諸人才問清楚，知道孫孚意聽見動靜，飛身狙擊，卻誤把兩人當(dāng)作朱有淚，雜七雜八一番惡斗，硬是將將本已綴住朱有淚的兩人阻下，白白斷了線索。

    “這個……”一臉苦色，諸人實(shí)不知道該哭該罵還是該笑，孫孚意倒還硬氣，見兩名大夫趨近，便揮手道：“我……我沒事……這兩位爺很好，手下有留情的……你們……你們先去照顧三爺……我……我這邊，找?guī)讉€姑娘……不不，丫頭、丫頭來伺候就成了……”

    諸人見他重傷如此，猶還色心不絕，皆覺無言，卻也被他提醒，幾名大夫再看朱曉松時，進(jìn)氣一發(fā)的弱了。

    “要搞清楚內(nèi)里傷勢才好施救么……”

    聽到這樣說法，左武烈陽神色居然有幾分奇怪，似有些猶豫，忽聽門外一聲低嘆，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br>
    這聲音清幽異常，竄入耳中，竟是說不出的好聽，諸人都一怔，不覺便看向門口，只左武烈陽神色一定，略現(xiàn)喜色，又顯著十分尊重，雙手一合，道：“多謝師姐出手?！闭f著已躬身下去。

    ~~~~~~~~~~~~~~~~~~~~~~~~~~~~~

    “奉天討妖檄。

    嗟爾有眾，明聽予！言予惟天下者，天帝之天下，非皇帝之天下；衣食為天帝之衣食，非皇帝之衣食；子女人民為天帝之子女人民，非皇帝之子女人民。慨自帝姓肆毒，混亂華夏，以六合之大，十州之眾，一任其胡行，恬不為怪，虐焰燔蒼穹，yin毒穢宸極，腥風(fēng)播四海，妖氛慘五湖，而吾人反低首下心，甘為婢仆，甚矣，無人也！

    夫萬民，首也；帝者，足也。大夏，吾鄉(xiāng)也；胡名吾夏之為神州？天帝真人也，天地山海，是所造成，以供萬民之生長安樂，禮神敬天，皇帝者何？妖魔，邪鬼也，奈何足反加首，妖人反盜神州，驅(qū)我萬民，背道離真！

    罄南山之竹簡，寫不盡滿地之yin污；決東海之波濤，洗不凈彌天之罪孽。予謹(jǐn)略言其彰著者：天帝造民，本無親厚，雖生智愚強(qiáng)弱之別，豈有貴賤高下之分？上古賢士，以德聚眾，但有藍(lán)縷披戈為先，決無軟帛厚味之享。民自耕織，而取衣食，豈有帝力加焉！今之皇帝者，不耕而食，食天下之至美，不織而衣，衣世間之至精，且造作妖說，使我萬民不能脫其網(wǎng)羅，手足無所措：是盡吾國之男兒而脅制之也。更縱世家、百官、三教，為爪、為翼，布滿天下，剝民脂膏，士女皆哭泣于道路：是欲我萬民之貧窮也。官以賄得，刑以錢免，富兒當(dāng)權(quán)，豪杰絕望：是使我之英俊抑郁而死也。凡有英雄代天報仇；動輒誣以謀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絕我英雄之志也。帝妖之所以愚弄中國，欺侮中國者，無所不用其極巧哉！

    予今細(xì)查之：皇帝者，猶豺虎也，世家百官三教者，猶犬羊也，使天下中其詭謀，受其凌辱，聽其嚇詐；甚至貪圖蠅頭，拜跪于狐群狗黨之中。今三尺童子，至無知也，指豺虎犬羊使拜，則艴然怒。何讀書者，毫不知羞也！何血勇者，毫不知慚也！予總計(jì)皇帝孤寡，不過一身，世家之眾，不過十?dāng)?shù)萬，而我大夏之民不下兩千余萬，以兩千余萬之眾受制十萬，亦丑矣！

    今幸天道好還，大夏有永興之兆；人心思治，帝妖有必滅之征。妖罪貫盈，皇天震怒，命我天王肅示天威，創(chuàng)建義旗，掃除妖孽。言遠(yuǎn)言邇，孰無左袒之心！為官為民，應(yīng)急揚(yáng)徽之志。甲胄干戈，載義聲以生色；夫婦男女?dāng)d公憤以前驅(qū)，誓滅八姓，以安十州。特召四方英俊，速拜太平，以獎天衷。執(zhí)守緒于蔡州，擒妥歡于應(yīng)昌，興創(chuàng)久淪之境土，振起天帝之綱常。有能擒斬一切帝妖頭目者，奏封大官，決不食言。蓋天帝當(dāng)初一念而造成之天下，今既蒙開大恩命天王治之，豈帝妖之所得久亂乎！

    公等世居大夏，孰非天帝之子女！倘能奉天誅妖，執(zhí)蝥弧以先登，戒防風(fēng)之后至，在世則英雄無比，在天則榮耀無疆。若或執(zhí)迷不悟，從偽拒真，將生為妖奴，死作妖鬼矣。順逆有大體，夏夷有定名，各宜順天應(yīng)人。公等苦帝妖之禍久矣，至今猶不知變計(jì)，同心戮力，掃蕩胡塵，何以對天？

    予興義兵，上為天帝報瞞天之讎，下為萬民解倒懸之苦，務(wù)肅清妖氛，同享太平之樂。順天有厚福，逆天必顯戮。

    布告天下，咸使聞知?！?/br>
    坐在山頭上，蹈海慢慢讀完這剛由長庚遞給他的文件，見最后面落款處被折著，便想拆開，卻被長庚按住。

    “再把這個看完?！?/br>
    “討青匪檄。

    逆賊渾、東稱亂以來，于今十年矣！荼毒生靈數(shù)百余萬，蹂躪州縣五千余里，所過之境，船只無論大小，人民無論貧富，一概搶掠罄盡，寸草不留。其擄入賊中者，剝?nèi)∫路压毋y錢。銀滿五兩而不獻(xiàn)賊者，即行斬首，男子日給米一合，驅(qū)之臨陣向前；驅(qū)之筑城濬濠。婦人日給米一合，驅(qū)之登陴守夜，驅(qū)之運(yùn)米挑煤。青匪自處于安富尊榮，而視我九州被脅之人，曾犬豕牛馬之不若。此其殘忍慘酷，凡有血?dú)庹?，未有聞之而痛憾者也?/br>
    自有夏以來，歷代圣人扶持名教，敦?cái)⑷藗?！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完履之不可倒置。青匪倚旁門之術(shù)、造不倡之說，崇無存之名，其偽王、臣、將、相以至兵卒賤役，皆以兄弟稱之，且妄稱天造共有，農(nóng)不能自耕其田，商不能自取其息，則皆謂天田、天貨。士不得誦圣人之書，童不得學(xué)開蒙之識，則但許所謂太平妖經(jīng)。是非人倫而壞綱常，舉吾夏數(shù)千年之禮義人倫，詩書典則，一旦掃地蕩盡，此乃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先賢諸圣，痛哭九原，凡讀書識字者，又烏可袖手安坐，不思一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沒則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雖亂臣賊子，窮兇極丑，亦往往敬畏神祗。十三營糜爛五州，不犯圣廟，沖天賊作亂千里，知祭文昌。青匪之興，則焚學(xué)宮而毀木主，十哲兩廟，狼藉滿地。嗣是所過郡縣，先毀廟宇，即忠臣義士，如伏魔、飛將之凜凜，亦皆污其宮室，殘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壇，無廟不焚，無像不滅，斯又鬼神所共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吾等奉天子命﹐統(tǒng)百萬之師﹐水陸并進(jìn)。誓將臥薪嘗膽﹐殄此兇逆﹗救拔被脅之民。不特舒天子宵旰之勤勞﹐而且慰圣教人倫之隱痛。不特為百萬生靈報枉殺之仇﹐而且為上下神祗雪被辱之憾。是用傳檄遠(yuǎn)近﹐咸使聞知。倘有血性男子﹐號召義旅﹐助我征剿者﹐必引為心腹﹐酌給口糧﹔倘有抱道君子﹐痛妖匪之橫行中原﹐赫然奮怒﹐以衛(wèi)吾道者﹐吾等禮之幕府﹐待以賓師﹔倘有仗義仁人﹐捐銀助餉者﹐千金以內(nèi)﹐給予實(shí)收部照。千金以上﹐專折奏請優(yōu)敘；倘有久隱賊中﹐自拔來歸﹐殺其頭目﹐以城來降者﹐吾等收之帳下﹐奏授官爵﹔倘有被脅經(jīng)年﹐惡行不彰，臨陣棄械﹐徒手歸誠者﹐一概免死﹐資遣回籍。

    在昔諸帝之末，群盜如毛﹐皆由主昏政亂﹐莫能削平。今天子憂勤惕厲﹐敬天恤民。田不加賦﹐戶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討暴虐無賴之賊。無論遲速，終歸滅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爾被脅之人﹐甘心從逆﹐抗拒天誅。大兵一壓，玉石俱焚﹐亦不能更為分別也。

    吾等德薄能鮮，獨(dú)仗忠信二字為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江河之水，幽有前此殉難各忠臣烈士之魂，實(shí)鑒吾心。咸聽吾言！檄到如律令，無忽！”

    這一封東西的落款并未折起，是幾顆很醒目的官印，最上面是關(guān)虎林，自下依此是公孫三省等人。

    “渾、東稱亂……”

    從頭很快的又讀了一遍，蹈海搖搖頭，道：“這東西，不是關(guān)虎林起草的，是公孫的手筆吧？”

    長庚點(diǎn)點(diǎn)頭，神色很嚴(yán)肅。

    “呼……”

    長長吐氣，蹈海喃喃道：“于今十年矣……咱們起事，已經(jīng)十年了嗎？”

    “對。而你，來到這個地方，也已經(jīng)一年多了?！?/br>
    環(huán)顧四周，絕無人跡，白雪所覆的巨峰千里連綿，偶爾有些大鷹在中間出沒，看上去小得如同螞蟻一樣。

    （這里是……雪域?。?/br>
    沿著蹈海的視線看去，云沖波立時認(rèn)出這地方是那里，而極目遠(yuǎn)眺，他更發(fā)現(xiàn)到一些似甚熟悉的山形。

    （但現(xiàn)在，這里，還沒有人住?。?/br>
    “兩年了。”

    只手叉腰，蹈海以手加額，瞇起眼看向東方。

    “天王，他終于要北伐了嗎？”

    自蹈海北伐軍敗回之后，小天國便將主要精力轉(zhuǎn)移到夯實(shí)國力上來，諸王分赴各地，理政安民，積糧蓄甲，一段時間內(nèi)，兩軍間的界線相對明確，戰(zhàn)事的規(guī)模也在不斷縮小，在由西至東數(shù)千里的綿長戰(zhàn)線上，兩軍的戰(zhàn)士，一般就只是持戈相視，再不用白刃交加。

    這種相持當(dāng)然只是暫時的，當(dāng)任何一方已作好準(zhǔn)備時，這平靜便會破裂，但在小天國諸王的計(jì)議中，這平靜卻至少應(yīng)該持續(xù)兩到三年。

    即使是虛偽和短暫的和平，也總是和平，和平的環(huán)境中……戰(zhàn)神，便沒了用武之地。

    向天王告假，蹈海希望前往雪域，在那絕對寧靜和絕對殘酷的環(huán)境中將自己磨練，將自己的力量提升向更高的地方。

    “我的目標(biāo)，是袁當(dāng)……是冠絕宇內(nèi)的‘天下最強(qiáng)’，更是超越時空的‘永世最強(qiáng)’……我的所長是戰(zhàn)斗，在建設(shè)當(dāng)中，我發(fā)揮不了什么作用?！?/br>
    相勸未果，蹈海終于還是獨(dú)自來到這里，不攜帶任何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他如最原始的人類一般，憑著一些天賦的本能在這里生存。

    “……當(dāng)時，我們都覺得你不會來這里太久，沒想到，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四個月了?！?/br>
    “嗯?！?/br>
    點(diǎn)一點(diǎn)頭，似乎有什么想說的，蹈海卻又停住，問長庚說，他的三江堰建設(shè)的如何了。

    “還好，雖然有些遺憾?！?/br>
    感覺到了蹈海的欲言又止，但長庚只是看看他，便告訴說，三江堰現(xiàn)在暫時處于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狀態(tài)，不過自己計(jì)劃中的一些潛力，尚沒有得到發(fā)揮。

    “如果我的規(guī)劃完全得到實(shí)施，應(yīng)該有現(xiàn)在一倍以上的生產(chǎn)力，不過，那還需要巨大的投入，特別是，在兩到三年，要先將目前的產(chǎn)出壓縮掉三成左右?！?/br>
    “那，就難了?！?/br>
    身為小天國最高領(lǐng)導(dǎo)人之一，蹈海當(dāng)然明白當(dāng)前的難處，只苦笑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

    “天下太平之后，再說吧。”

    舒張一下雙臂，蹈海問長庚，他帶來的第三份文件是什么。

    “天王的我也看了，帝妖的我也看了，第三份……難道是你三江堰二期的設(shè)計(jì)圖？”

    蹈海說時還帶著笑，長庚卻出奇的嚴(yán)肅，擺擺手，不解釋說第三份文件是什么，他只示意蹈?？匆豢吹谝环菸募穆淇睢?/br>
    “哦……嗯？！”

    翻開折住的角，映入眼中的，竟非連云沖波都已很熟悉的天王璽印，而是一方里面塞到密密麻麻，幾乎看不清楚的王印。

    傳天父上主皇上帝真神真圣旨圣神上帝之風(fēng)雷勸慰師圣師左輔正軍師頂天扶朝綱東王！

    “東王……這是他起草……不，是他寫的？！”

    “對?！?/br>
    微微點(diǎn)頭，長庚的神色很不好看。

    小天國之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天王雖居頂點(diǎn)，卻也只是“不死者”之一，并無帝軍方面通過《帝說》等規(guī)范所在“皇帝”身上建立出的那種絕對權(quán)威，東王、干王等人都有甚大發(fā)言權(quán)，而翼、英、忠、燕等王，在各自管轄的地方內(nèi)，也都有著最高的決策權(quán)。

    自蹈海告假之后，小天國仍奉錦官為“天京”，但日常則只得長庚一個坐鎮(zhèn)，總理經(jīng)濟(jì)，渾天巡游各地，多在袁、松兩州逗留，選撰人材，無言兵駐金州，抵住左武王，金雕、青田分守蹈海留下的戰(zhàn)線，東山傾心弘道，常居堂州，兩人名義上亦受其節(jié)制，至于搏浪，不知為什么，力量上一直再沒進(jìn)步，倒是文聲漸著，已兩度主持開科，也頗開一時之路。

    “東王，他的確節(jié)制英、忠兩王軍馬，也的確有權(quán)力發(fā)此檄文，但……還是過了?！?/br>
    沉思良久，蹈海緩緩下此評語。這也使長庚略顯輕松，但，當(dāng)他再想詢問近年來東山所為所言時，長庚卻又不肯開口。

    “我能說出的，只是我眼中的東王……北王，我希望你自己去觀察和判斷。”

    點(diǎn)一點(diǎn)頭，蹈海道：“好。”便伸手，將第三封文件接過來，展開一看，見上頭大大四個字“討帝妖詔”，寫得龍飛鳳舞，竟似頗有怒意。再向下看，見抬頭第一句便是“朕祖掃蕩群夷……”，不覺一怔，就看向長庚。

    默默點(diǎn)頭，長庚淡淡道：“這也是我的意見。”頓一頓，又道：“東王的發(fā)檄，或者也和此有關(guān)?！?/br>
    “……我明白了。”

    一掃，便又折上，遞還長庚。

    “戰(zhàn)事既起，我就該下山了……不過，還要先了結(jié)一件事?！?/br>
    緩緩起身，拔刀，蹈海忽地迎天長嘯，聲播四野，震得遠(yuǎn)近大山上積雪都在顫抖。

    “你？你在等誰？！”

    微一運(yùn)功，蹈海已浮地而起，山風(fēng)急勁，將他須發(fā)袍袖皆繃緊如扯。

    “一個……我來到這里沒有多久，就遇上的人?！?/br>
    回聲未竭，清亮嘯聲已自遠(yuǎn)方響起，更在不住逼近，速度顯是極快。盯著那個方向，蹈海的神色極為認(rèn)真，也極為興奮。

    “我到這里，是想要悟道證武，他到這里，卻是想因武求道，我們，每個月都會戰(zhàn)一次。”

    蹈海說話同時，長庚已在心中快速搜索近年來有那些大人物長期隱居，又夠格與蹈海交戰(zhàn)。

    “你說得是……？！”

    轉(zhuǎn)眼已推出一個名字，卻因驚疑而沒有出口，因?yàn)?，那?shí)在太不可思議！

    “嘿，來得比平時更快，看來，他也知道了，戰(zhàn)爭將重新掀起，而……”

    來人終于現(xiàn)身在十余里外的雪峰上，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但隨著他的高速逼近，相信很快便該可看清面目。

    “……而，今日之戰(zhàn)，便是我們最后的一次‘切磋’，再下一次交手的時候，就一定要分出生死……你也是這樣想的，對吧！”

    似已極興奮，連“以靜制動”的等待也不肯作，蹈海大踏步向前迫出，迎向來敵。

    然后，長庚，以及云沖波，就一起聽到了他們已聽過不止一次的聲音，那渾厚、從容、敦實(shí)的聲音，那……屬于帝軍最強(qiáng)者，一等公，關(guān)虎林的聲音。

    “請北王賜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