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麵塑老人（二）

    我驚喜得跳起來，但隨即又把喜悅的神色竭力收斂。因?yàn)檎f到底我們從未正式交談過一次。

    今日，我即使到街市找到他，或者只會將東西放在他面前，便會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便走。

    眼見對方態(tài)度還是冷淡，我也不甘示弱，左顧右盼地走到他面前。

    只是將帶來的東西放在他面前。

    不過最后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吃吧，我專誠拿來給你的?！?/br>
    可是對方還是一聲不響，我心中不禁有點(diǎn)氣憤：「不想吃便掉了它吧！」

    老人望了望面前的點(diǎn)心和酒，嘆了口氣，緩緩地望向我。他似乎開口說甚么，但臉色突然一變，驚叫道：「快，快去給我拿來。那班人想掉了我的寶貝。」完便老人便一柺一柺地掙扎地站起來想離開。

    我見他神色驚恐，頓時也緊張起來:「誰人要掉了你的寶貝?」

    老人急道:「快去給我拿回來？快去給我拿回來，晚了便來不及了，那些東西我都是準(zhǔn)備留給你的！」

    我聽得有些胡涂，不過也為他緊張起來：「是甚么東西來的，你不用去，我替你去拿回來吧！」

    老人指著前面：「向前走就會見到，快去…快去……」

    我感覺到他的急切，也不再細(xì)問便向大步前跑。走出了公園，便到一座唐樓的樓下。剛巧這時見到幾個倒垃圾的工人，從梯間拖著一大籮垃圾下來。我一望便認(rèn)出那老人的所謂寶貝，就是他每天攜著上街開檔的木箱。

    我一見到便衝前從垃圾籮里將它抽起來，然后指著那兩人說：「你們是甚么人？怎可以隨便拿人家的東西，我叫警察拉你們的！」

    其中一個人叫道：「你到底又是甚么人？干么搶我們的垃圾?」

    我抱著木箱不放，指著公園說：「是那個做麵粉公仔的老伯，叫我來替他拿回的。人家明天還要開檔，你竟拿了人家命根子，你有沒有人性的呀？」

    那個垃圾工人有點(diǎn)疑惑：「你說是做麵粉公仔的老伯叫你來拿的？」

    「是呀。他還在公園那邊等著我?！?/br>
    那個垃圾工人面色一變：「你真的見到那老伯?你有沒有看錯呀?」

    「當(dāng)然沒有。」

    那個垃圾工人正想繼續(xù)說下去時，另一個垃圾工人經(jīng)已插口阻止：「不要再問了，里面不過是些麵粉公仔，又不是甚么值錢的東西，由他拿去吧！」

    原先的垃圾工人雖然有些不忿，但亦沒有堅持，最后冷冷地說：「小朋友，你還是到佛堂燒香祈福吧?？茨隳昙o(jì)輕輕，時運(yùn)竟會這樣低，可惜……」

    我當(dāng)時不明白那工人在說甚么，只管抱著木箱回去找那老伯。

    不過當(dāng)我回到公園，那老伯經(jīng)已不知所蹤。

    我在公園等到日落西斜，還沒有見他回來，于是便捧著木箱回家。

    到了第二天，我再捧著木箱到老伯慣常開檔的地方等他。

    但是等了大半天，仍然未見他出現(xiàn)。后來有個在附近賣魚的檔主見到木箱，問到我怎會得到木箱。在他口中，我才知道做麵粉公仔的老伯發(fā)生了甚么事。

    原來那個老伯在半個月前，已經(jīng)在自己獨(dú)居的舊樓天臺木屋內(nèi)過世。尸體在四日后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

    賣魚檔的檔主因?yàn)閯偳勺≡谕淮睒?，這才知道這件慘事。

    我一邊聽一邊冷汗直流，要是老伯半個月前經(jīng)已死了，那么自己昨日

    所遇到的又是誰？

    我不敢將這件事告訴別人，只有捧著木箱匆匆地趕回家。

    回到家中我打開了木箱，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個個做得十分細(xì)緻的麵粉公仔外，還有幾張發(fā)黃的黑白相片。

    相片內(nèi)是老伯年輕時的樣子，身邊還有幾個小孩?？磥砝喜畱?yīng)該有親人的，怎么死得如此蕭條，無人理會？

    我再看下去，里面還有幾張紙條，記載了粉團(tuán)的配料和揉捏的方法。紙是新的，明顯是新寫的?？粗@些紙條，我完全感到這些是那老伯刻意寫下來給我看的。因?yàn)槔锩娴膬?nèi)容，正正是我無法從旁觀的過程里學(xué)得會的東西。

    我對這個木箱不知怎地特別有感情，非但沒有嫌棄它是死人遺物。間時我都會從里面拿出來揣摩學(xué)習(xí)，所以做出來的點(diǎn)心，越來越精緻，二十歲那年，我正式成了了酒樓的點(diǎn)心師傅。

    二十五歲那年我結(jié)了婚，有了兩個小孩，生活本來一直在平淡中向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

    但世事難料，在我三十歲那年，我有份投資的酒樓突然倒閉，我所有血汗積蓄一夜間化為烏有，而且更因?yàn)楹匣锶伺芰嗣媲废戮迋?/br>
    經(jīng)濟(jì)頓時陷入困境同一時間，妻子突然重病入院。

    醫(yī)生說要為他的心臟做手術(shù)。

    妻子也病倒，非但家中惟一經(jīng)濟(jì)支柱倒下來了，我為了照顧妻子和兩

    個孩子，更加無法尋找工作。最要命的是不斷有債主上門，追討酒樓拖下來的債務(wù)。

    前路茫茫，人生灰得看不見未來。

    有一晚，家里最后一粒米也沒有了。口袋無錢，猛然想起當(dāng)年自己

    在街市拾菜頭做口糧的日子，百般感受涌到心頭。

    望著一個個麵粉公仔，驀然發(fā)覺一件事，就是老伯的麵粉公仔雖然精緻，但卻沒有一個公仔臉上留有笑容，每個公仔眉宇間總是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凄苦?？粗喜粝碌南嗥蝗桓惺艿竭@位老伯年輕的時候，是否也曾遇到這難以渡過的困境，才至凄離子散晚境凄涼？

    自己努力了大半生，是否又會重蹈轍，跟老伯一樣狐獨(dú)終老？

    就在這時，小不更事的兒子跑了進(jìn)來，竟然苦苦要求我買玩具。

    我一腔苦惱和怨氣，忍不住乘機(jī)發(fā)作，竟然伸手要掌摑他。

    但舉掌之際，心中又不忍摑下，這一下中途變向，竟然將旁邊老伯的木箱推到地上。陳年木箱本就不太穩(wěn)固，這一下重跌更將它摔到肢離破碎。

    粉團(tuán)公仔全都散到地上，我心情惡劣到極點(diǎn)，腦海中突然想到一個不要得念頭，便是一家大小如麵粉公仔般掉個粉碎，從始一了百了。

    幸好念頭一縱即逝，我又急又慌地深深地呼吸一下，然后用顫抖的手執(zhí)拾地上的殘骸，心中對老伯極為抱歉。

    就在這時卻聽到小兒子說地上有好多鐵彈，我好奇地拿過來看，發(fā)現(xiàn)孩子口中的鐵彈，原來是一顆顆鋪上了青霉的金粒。

    我連忙推開木箱的殘塊，發(fā)現(xiàn)箱的底部，竟然藏有個夾縫，里面藏滿了手指頭般大小的金粒。

    我一直以為木箱沉重,是因?yàn)槟举|(zhì)粗，想不到老伯竟然將自己一生的積蓄全都放了進(jìn)去。

    我發(fā)夢也想不到，在我人生絕境的時候，一段童年時候的異事，

    一個未曾交談過半句的老人，竟然將我從困境里拉出來，重新邁向光明。

    有了這批金粒，我除了生活困難舒解了，妻子病好后，更成為我創(chuàng)業(yè)的本錢。

    人需要努力，有時也需要一些奇遇。

    這段少年時不可思議的事，直到今天，我還是常有記起，常有感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