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活著

    和那個時候一樣，蘇延生了一場大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很有可能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的一次，是當?shù)弥K青諺過世時。

    蘇延一整天有近乎八成時間都在睡眠，難得起身能進食卻將剛吃進去的食物全吐個精光，渾沌之間，每次睜開眼睛能看見的都是楊晚螢不離不棄。

    「我們?nèi)メt(yī)院好嗎？」楊晚螢重復要求蘇延已不知道到了幾次，即使重病痛苦不堪，可蘇延不曾妥協(xié)，這是他懲罰李玉雯的方式，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刻、終于輪到他給予母親懲罰。

    李玉雯以剝奪他們兩兄弟的健康換取父親的關(guān)心，劑量上面一直是小心翼翼，可當蘇延發(fā)現(xiàn)真相時，他卻不是盡力照顧好自己身體，而是反其道而行服下更多藥物、甚至以自殘的方式傷害自己，有朝一日要讓他的母親難堪。

    哥哥，你太笨了，真正的懲罰是活著、活著看著自己究竟是怎么對待自己的孩子、導致他們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蘇延越來越消瘦、頭發(fā)也不知為什么快速變白，此刻的楊晚螢驚覺自己鑄成大錯，他究竟對蘇延做了什么？差一點點，他就成了導致蘇延服藥過量的兇手。

    蘇延看著楊晚螢掛在臉上的擔心，他想著，這并不完全是他想要的，他曾經(jīng)要做一個正常、普通的、一個身心都健康的人。

    可李玉雯要楊晚螢弄臟自己的手，她要將楊晚螢變成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如同蘇延還小的時候，李玉雯對他說的：『你沒有資格在這個孩子心中扮演圣人，沒有我，你什么也辦不到?！?/br>
    握著蘇延的手的楊晚螢全身不斷發(fā)抖，他決定了，就算是蘇延百般要求他也不想再聽了，再這樣下去蘇延很有可能會走，未久，楊晚螢聯(lián)絡(luò)了李玉雯與醫(yī)院。

    陪同蘇延至醫(yī)院的那天下著大雨，風狂暴地吹著、雨水將窗戶震得鏗鏘作響，蘇延因為藥物中毒意識混沌不清，他明明遵守李玉雯的指示看著蘇延服下藥物的，可是怎么會變成這樣？

    楊晚螢怎么也想不通。

    突來的靈光閃現(xiàn)，楊晚螢打開蘇延的包，各種各樣的藥罐明明該是不同顏色的，但蘇延的包中有相同顏色且標籤相同的數(shù)個藥罐，他抱著包衝去找醫(yī)生，穿梭過各個白色漆面的墻，突然想起過去他也曾經(jīng)為了蘇延這么做過。

    一見到醫(yī)生，楊晚螢將包中的藥物倒在地上，撒落了一地的繽紛。

    「醫(yī)生，是這些藥物造成中毒癥狀嗎？」

    醫(yī)生與護士瞠目結(jié)舌，一個個撿起查看，口中叼唸著：「那高中生不會是想死吧…」

    「想死？什么意思？」

    醫(yī)生不安地說道：「這些藥只要超過規(guī)定的服用量就很容易造成中毒、傷害腦部，而且反而會使精神問題惡化加劇，最嚴重會導致死亡。」

    死亡。

    楊晚螢愣在那里，不斷地反思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導致蘇延要這樣傷害自己？

    如今，楊晚螢已經(jīng)清楚知道蘇延讓骨折惡化是為了讓自己留下更長一些的時間，那么，他服下過量的藥也是為了同一件事。

    是因為自己說過等他骨折好了就會走嗎？

    楊晚螢一個踉蹌，沒有想到只是一句話，蘇延卻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急救過后，蘇延的生命徵象趨近穩(wěn)定，蒼白的病房內(nèi)只有兩人與苦澀的空氣，楊晚螢不知道應該要聯(lián)絡(luò)誰，他全身都是濕的，在經(jīng)歷急救后送入病房許久，時針跳了兩個數(shù)字后他也沒有換下身上的衣服，醫(yī)院很冷，可他沒有一點感覺。

    楊晚螢突然想起什么，自口袋掏出蘇延破舊的手機并發(fā)現(xiàn)是能以指紋解鎖的機型，楊晚螢解開它，聯(lián)絡(luò)了line聊天記錄中最新更新的人。

    那人看起來很關(guān)心蘇延，開口閉口都是問候與思念，只是紅色的未讀數(shù)字不斷積累，蘇延極少理會這個人。

    楊晚螢聯(lián)絡(luò)了line上名為竹竿的男子，告訴他，蘇延住院需要照顧，在他的mama回來之前請來看看他、幫助他。

    得到竹竿回覆了“好”之后，楊晚螢坐在病房的沙發(fā)上好一段時間，他想了很多事情、想了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以及，自己究竟應該怎么做。

    當他知道蘇延在那么小的年紀就在服用精神疾病類的藥物時，除了心疼更多的是過去對李玉雯的種種情緒隨之而來，真奇怪，他本來已經(jīng)放下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卻沒有想到因為一個與當時自己同樣年紀的孩子的出現(xiàn)，原本被自己深深隱藏的情緒隨之被翻涌出來。

    楊晚螢就像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為了李玉雯的肯定、為了李玉雯的關(guān)心，他不惜拚盡全力、不惜受傷流血也要達成李玉雯的期待與想像。

    透過病床的窗，楊晚螢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蘇延昏厥后被送到就近的醫(yī)院，入院后檢查一切正常，推測是年紀還小的他聽見了母親對他做了那些事后情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才會突然昏厥，林詰瑛雙手支著額頭，他看著自己的大腿編織著該要對李玉雯說什么。

    他要說什么李玉雯才會接受？他得說什么李玉雯才會清醒？

    良久，病床方向傳出聲音，林詰瑛趕緊離開沙發(fā)到蘇延身邊，緊張兮兮的察看他的狀況，而蘇延淘氣地戳了戳林詰瑛手臂，林詰瑛無心與他玩，臉上是硬逼著自己擠出的和善，『怎么了？』林詰瑛問道。

    蘇延拿起便箋本寫下：＂我和mama的祕密被發(fā)現(xiàn)了嗎？＂

    『什么秘密？』

    蘇延聞言卻不再動手寫下，而是直盯盯地看著林詰瑛，小口開合發(fā)出沙啞卻稚嫩的聲音。

    『其實我會說話喔?！?/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