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鄭禹廷最后在那天半夜靜靜地斷了氣。 外頭那三人原來便是他已離婚的爸媽,還有關係疏遠的哥哥。 ──他的喪禮便辦在隔周的禮拜六。 因她這次車禍的事鬧得挺大,因此方巧欣服裝店兼差的老闆特地放了她這天的假來讓她去參加喪禮,即使她不斷再三婉拒。然而,當她著好一身黑色套裝準備出門,方要踏出去的腳步卻顫抖著硬生生收了回來,一股濃烈的罪惡和恐懼讓她整個人癱軟在門前,全身顫巍巍地發(fā)抖著。 她不敢去……她怎么能去,怎么有臉過去。 她是害死了鄭禹廷的殺人兇手,是讓他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元兇……尤其他人緣是那么好,那些曾經也和她有幾分交情的朋友……會怎么樣看待她? 「我給不了你幸福……所以只能盡力幫你把幸福帶回來啊?!?/br> 「最后還有個秘密,想偷偷告訴你啊。」 「嘿,方巧欣,我愛你?!?/br> 將頭深深埋進無淵黑暗中,她整個人縮在門邊顫著。室內光線因為沒開燈,又緊掩著窗簾的關係而十分昏暗,令人幾乎分不清晝夜,猶如她已經失去了光芒的心,隨著濕冷空氣,絲絲冰冷入骨。 ──她是殺人兇手。 她是……害死了鄭禹廷的殺人犯。 她根本沒有臉再去面對他的父母、他的哥哥,和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遺體。 然而這樣的時候,她腦子里第一個想到的,竟卻還是沉雁書。 可是這次,她是真的完全一個人了。沒有人在她身旁陪伴,沒有人唱歌給她聽,沒有人會在她身邊安慰她、或是搞笑逗她開心…… 沒有人在旁邊陪著,就是只剩下一個人,她也必須要足夠堅定而堅強地重新再站起來,必須勇敢地去面對未來可能的所有痛苦和困難── 所以現(xiàn)在……就讓她,再這樣軟弱一下吧。 一個人獨自在黑暗里發(fā)呆沉默,她不知道她究竟這樣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紊亂思緒里在想著什么,只知道讓她從恍惚神智中回過神來的,是一陣突兀而清晰的「叮咚」門鈴聲,刺耳得教她又是一震。 她愣了一愣,緩緩起身開了門,正想開門問句「請問是誰」──眼前那張陌生卻熟悉的臉龐卻讓她心臟猛然一縮。 滄桑而消瘦的眼臉,和那個人相似的倨傲堅定目光…… 那是──鄭禹廷的mama。 「……伯、伯母?」喉嚨緊得她嗓子發(fā)疼,她有些慌亂地垂下眸,心跳驀地混亂起來,腦海中又是一陣愧疚和罪惡浮上心頭。 鄭mama怎么會來找自己?是來怪她沒去參加喪禮的嗎?又或者是要她把兒子還給她的?……她甚至已經有了會被她給狠狠甩一巴掌的準備,因為那是她應得的?!高M來坐吧,雖然里面可能有點亂……」 鄭mama沉默地抬眸望了她一眼,然后依言跟著她走進了公寓里頭。伸手開了燈,室內光線一下子明亮起來,方巧欣瞇了瞇眼睛,準備端水杯給她的手還微微發(fā)著抖。 「你不用這么緊張?!拱l(fā)現(xiàn)到她異狀,鄭mama嘆了口氣,聲音很冷靜,雙眼卻是明顯哭過的紅腫模樣,「我來,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轨o靜地扯唇揚起了一個悲傷的慘澹微笑,她說著,望著她的目光平靜而和藹。 聞言,方巧欣怔怔,在她面前落了坐。明明張嘴想說些什么,可她所有聲音卡在喉嚨,最后竟什么也無法說出口。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和情緒去面對她?!笇Σ黄稹够蚴恰副浮苟家呀浱珳\太敷衍……可是她又該怎么去對她述說,關于她的深深愧疚? 「禹廷那孩子,從以前就經常和我提起你?!棺谝巫由?,鄭mama懷念似地瞇眼笑了一笑,「就連小學時收到你的信,他都是一副開心得要飛上了天的樣子?!?/br> 方巧欣咬唇。過去她那么多次傷害了他,而她卻一次次地選擇冷漠忽視,只盼他能趕緊早早地放棄自己,去愛上一個真正適合伴他一生的女孩……就連過去他幾次交女朋友,她都是真的以為,也許他早已經放下自己了── 「……就連到最后,那孩子最掛念的,也是你。」垂下眸,鄭mama神情無奈地嘆了口氣,嘴角還帶著一點苦澀笑意,「我不怪你,只怪那孩子太死心眼。所以……你也別再自責了,好嗎?」笑笑地開口釋懷,她腦中憶起自己最后一次見到兒子時對她說的話,內心不禁又是一陣痛苦揪心。 「媽……你不要怪巧欣,是我自己放不下她……」 「還有……我死后,可不可以幫我告訴她……別對我那么愧疚?」 「對不起,是兒子不孝,我可能沒辦法再繼續(xù)孝順陪伴你們了……」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他心里最掛心最擔憂的,依舊是眼前這個女孩。他是那樣苦苦哀求自己不要去怪她,她又怎么恨得了眼前這個女孩? 「……」方巧欣拳頭扣得更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心頭一陣一陣的劇烈疼痛幾乎要讓她窒息,無法呼吸。 「所以……記得去把那隻鴨子追回來,知不知道?」 她根本……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追回沉雁書了。 承載著一顆愛她愛得太過深切的心,那份愛那么重卻也那么純粹,她甚至在想,他活著的每一刻,是不是連呼吸都痛? 見她低著頭不說話,鄭mama只又嘆了口氣,默默伸手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樣東西,交到她手中:「這個是在整理他東西時,我們發(fā)現(xiàn)的東西?!箤⒛菑堄行┌櫚桶?,還貼滿了膠帶的「紙」遞給她,她彎唇笑了一笑,「我想,還是把它還給你吧!」 愣愣地接過了那張「紙」,方巧欣看著它,腦袋空白怔然,眼眶驀地一熱,心中有什么開始狠狠崩塌、全部瓦解崩潰── 那根本已經不能算是張紙。那是張被努力縫補修滿過的「碎片」,紙上拼湊出了大大的三個用藍筆寫成,歪斜難看的「我愛你」,右下角還有她當年親自簽下的屬名…… 十年前,是她惱羞成怒地把那封信給親自撕毀,卻為了自己自尊漠視了他所有可能的心痛── 「但是看著它,至少可以讓我催眠自己……你也曾經愛過我。」 十年后,這封信由他母親再度交還到自己手中,可是她當初要給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對不起……」淚水如泉涌般從她眼里落下,一點一點低落在膠帶上,她崩潰地大聲哭喊了出來,抽噎得連聲音也開始模糊不清,「對不起,是我傷害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將那信緊緊地貼在胸口,刻骨的深深痛楚讓她快要窒息,彷彿痛得就要這樣死去。 「你不要這樣……」見她突然放聲哭喊了起來,鄭mama有些慌亂地上前想安慰她,心里更加痛苦,「我們并沒有人怪你,沒有人恨你的,你不要這樣子……」彷彿受她情緒感染似的,她眼眶也開始泛起紅,幾乎要跟著她一同哭了起來。 這孩子這么自責,要她怎么辦才好? 方巧欣卻只是搖了搖頭不說話。手中那張白紙被她緊緊捂在心口,而她只是不斷不斷地喃喃說著「對不起」,好像唯有這樣一次次地說,她心頭的罪惡感才能削減些。 要不是她去追了沉雁書,要不是她打了那通電話,要不是她當初懦弱放手……他也不會死。 她一直都希望身邊的人能夠得到幸福,一直都努力為著所有人而擔心奔波,可是到最后,他們卻都因為自己而變得不幸福了。 是不是她其實、原本就沒有幸福的權利? ★★★ 送走鄭mama,她哭得身子疲憊了,便在客廳上蜷著睡了過去。 她并不曉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知道接連不斷的噩夢紛擾著折磨侵襲著她意識。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一次次地輾轉醒來,卻總感覺自己在寒冷黑夜被追逐。 「巧欣,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著你?!?/br> 「方巧欣……我愛你?!?/br> 「巧欣,我真的好喜歡高宇杰……」 「巧欣……記得,不要……讓自己后悔……」 不斷有誰一直在她耳畔呼喚傾訴,可是最后,所有人都轉身離開了她,只留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茫茫然四顧── 「都是你?!?/br> 「都是因為你,才害得我們變得不幸福──」 「叮咚!」 又是聲突如其來地電鈴讓她從夢里驚醒,她額間冒著冷汗,窗外依依稀稀傳來陣陣下雨聲,竟讓她感到一陣畏縮害怕。 現(xiàn)在幾點了?……是誰來找她?抓了抓頭發(fā),她有些狼狽地走下了沙發(fā)去開門,然而令她備感意外的,那個她未曾想過的人竟提著蛋糕站在她面前。 「……團長?」 站在公寓套房門前,陳靖宏緊蹙著眉看著眼前滿身憔悴蒼白的女孩。她今天怎么會狼狽成這個樣子?這么脆弱的模樣,他還是頭一次見到……「──生日快樂?!馆p嘆口氣,他揚手晃了晃手中她最喜歡的巧克力蛋糕,眼里隱隱藏著不捨。 「生日……?」她傻傻地抬眸望著他,那眼神空洞得好似靈魂已經被從她軀體給抽離了一般。生日?她側頭看了看墻上日歷,腦袋空白著運轉了半晌──對了,一月三號,今天是她的生日。 也是鄭禹廷的忌日。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見她那般茫然的模樣,他皺了皺眉頭,還不曉得今天是鄭禹廷的喪禮。 「那個……對不起……我沒有心情,慶祝生日……」回過神來,她神情灰敗地低下了頭,歉然對他難看地扯了扯唇,笑得很逞強。 今天是她好友的忌日,還是她間接害死了他的……這生日,她怎么可能還有辦法過得下去?「蛋糕很謝謝你,但是……對不起,團長你拿去給別人吃吧?!固ь^對他蒼白地笑了笑,她再也支撐不住地猛然關上了門,思緒瀕臨崩潰,像是想把一切給全部隔絕在外── 「對不起,團長,我今天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閉上眼睛,她附著門,帶著nongnong哭腔無力道了一句,獨留門外人的怔愣和疼惜,失去力氣般地靠著門滑下。 彷彿整個人,都要被黑暗給全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