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希爾沒有回皇宮，而是住在執(zhí)政官的府第里。那是一座十分豪華的宅子，座落在進(jìn)城的主路一側(cè)，每一個進(jìn)入君士坦丁堡的人都能目睹它的華美與威嚴(yán)。

    瓦倫斯把一個帶著小湖泊的院子讓給塔希爾住。那個湖泊里有假山，有噴泉，有瀑布，旁邊圍繞著大片大片的草地，盛放著各種各樣的花，像是山野間隨意盛放雜亂無章的野花。但塔希爾知道，這種人工造就的單純要花多少金錢和精力。

    他的房間里是純東方的裝飾，繡花的絲綢帷幔，千里迢迢運(yùn)過來的香料?；ㄆ坷锊宓幕ㄖ挥幸环N，黑色的鳶尾花，永遠(yuǎn)都保持著新鮮，不會有一片花瓣有一點點的枯萎。

    每天清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黑絲絨一樣的花瓣上的露水總是在陽光下閃耀著晶瑩的光亮。

    這時候，塔希爾會有些迷惑地想自己究竟在哪里。雖然絲綢和天鵝絨的床非常柔軟和舒適，幾乎可以把人陷進(jìn)去，但塔希爾總是覺得床下有無數(shù)的尖針在刺著他一樣。

    現(xiàn)在的處境太過于舒適了，舒適得讓他不安。

    住進(jìn)來后，他很少見到瓦倫斯。瓦倫斯每天會抽時間來看他一次，但是停留的時間都不長，也只會跟他說一些完全不重要的事。比如，問他今天做了什么，或是有沒有什么讓他不滿意。瓦倫斯做事永遠(yuǎn)是滴水不漏，就連塔希爾最細(xì)微的喜好都能想到，哪怕是在這個非常時期。

    “塔希爾！塔希爾！你在哪里？”

    塔希爾猛地站了起來。這是喬維安的聲音。他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趕緊躲開，但想了一想，披了件較厚的袍子，慢慢地走到了門口。

    遲早都是要見的。

    這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草地上落滿了金黃的葉子，連草都變成了黃金的顏色。

    就像朝他奔過來的那個男人頭發(fā)的顏色。

    哦，少見的真正的純金色。眼睛湛藍(lán)如同金角灣的海水。十分典型的希臘人的長相，額頭，鼻梁和顴骨的線條如同希臘全盛時完美的雕像。甚至，就算從背后看到他頭顱的線條，也會當(dāng)作是希臘古典時期一個完美的標(biāo)本。

    讓人遺憾的是，他的右眼下方有一道明顯的傷疤，破壞了這種一無瑕疵的希臘式的完美。

    跟瓦倫斯全身都是黑色一樣，喬維安的鎧甲和斗篷也是一色的純黑。

    是啊，他們都還在為剛過世的皇帝服喪啊。換一種說法——他們都在為皇帝的寶座而角逐。

    元老院的支持，軍區(qū)總督的認(rèn)可，御林軍團(tuán)的兵力。一切一切。

    他們，誰可能會贏？

    塔希爾的眼睛在兩個男人身上游移。這才是愷撒的游戲，如果選擇錯了，丟掉的就可能是性命。

    賭博的樂趣在于生死一線間的刺激。塔希爾的手指，不自覺地?fù)嵘狭诵厍暗纳叩难劬ΑＴ陉柟獾闹鄙湎?，蛇的眼睛是一種冰冷而純粹的藍(lán)色。

    藍(lán)色。喬維安的眼睛也是藍(lán)色。只是，他的眼睛即使是冷色調(diào)的藍(lán)色，也帶著陽光和生命的活力。

    瓦倫斯向前走了一步。他臉上的情緒很復(fù)雜。塔希爾對著他看了一眼，扭過頭向喬維安微笑?！昂镁脹]有見到你了。你來得……比我想的要晚?！?/br>
    “哦，路上有事耽擱了。”喬維安說，“塔希爾，我是來接你的?！?/br>
    塔希爾瞟了一眼瓦倫斯。瓦倫斯說：“我已經(jīng)對他說過了，他不相信我的話?！?/br>
    塔希爾嘆了一口氣，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拔抑滥銈儸F(xiàn)在應(yīng)該都很忙，我也不希望浪費(fèi)你們的時間。不過……既然來了，就請坐吧?！?/br>
    他朝桌旁伸了一下手。兩個男人猶豫了一下，終于一前一后的坐下。塔希爾的手緩慢而優(yōu)雅從寬大的黑色衣袖里伸出，端起桌上那個水晶的瓶子。里面盛著一些濃蜜色的粘稠的液體，他把兩個水晶刻花的杯子放在兩個男人面前。然后從瓶里倒了一點那蜜色的東西，頓時一股濃香彌漫了出來。

    “這是什么？”喬維安聞了一下，他手端著水晶杯的時候，那股香氣似乎就沁到了皮膚里。

    “花蜜。”塔希爾的指尖在純黑的衣袖下微微地露出了一點，像是睡蓮剛剛開放的時候，那一點尖尖的小角。柔和而細(xì)致?！澳銈兛偸歉婆菰谝黄?，這讓我厭惡酒的氣味……好吧，不說這些了。?。∵@里太安靜，太悠閑，我發(fā)現(xiàn)我甚至習(xí)慣不了這種輕松和愜意?！?/br>
    喬維安說：“我很抱歉，直到現(xiàn)在才來找你?！彼闪艘谎弁邆愃?，“你一直把人藏在你家里，卻不告訴我?！?/br>
    瓦倫斯啜了一口花蜜，閉上眼睛享受那甜美的味道?！安兀课覜]有藏他。你看到了，我也沒有鎖住他。是他自愿留在我這里的，喬維安。他有選擇所跟隨的人的自由，我并沒有強(qiáng)迫他。”

    喬維安注視著塔希爾。“是真的嗎，塔希爾？”

    塔希爾溫柔地笑了一笑，說：“你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為什么還要問？”

    “因為我不相信那個不久前還對我情意綿綿的人，這么快就會投入別人的懷抱。你以前說的話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你說要等到完全可以屬于我的時候……為什么，塔希爾？”

    塔希爾瞇縫起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貓，閃著琥珀色的光芒?！盀槭裁矗磕阏嬉艺f嗎，喬維安？”

    “當(dāng)然?！?/br>
    塔希爾笑了。“因為你什么都沒做呀，喬維安。你只是等待，難道等待就能等來一個仍然精力旺盛的男人的死亡？如果按這么說，我最應(yīng)該感謝的倒是那一支刺傷皇帝陛下的標(biāo)槍了……當(dāng)然，我不能為此苛責(zé)你，畢竟，他是你的父親，不是嗎？”

    喬維安的聲音有些低沉?！拔沂撬膬鹤樱@沒錯。但是，我只是私生子。名義上，最正統(tǒng)的繼承人是凱萊爾。雖然元老院的權(quán)力比起舊羅馬來已經(jīng)大大削弱，雖然凱萊爾確實不那么討人喜歡，但是，上帝啊，見鬼！”

    他很不禮貌地詛咒了一句，“即使如此，在大多數(shù)元老的心目里，凱萊爾還是他們的最佳人選！所謂高貴的stantinus的血統(tǒng)！”

    “更何況他有軍區(qū)總督們的支持。”塔希爾說，“我看得很明白了，吵吵嚷嚷是一回事，但他們對凱萊爾是服氣的，雖然他那么年輕?！?/br>
    喬維安煩惱地抹了一把額前的金發(fā)?！疤炷?，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的模樣，真漂亮，眼睛大大的，青藍(lán)青藍(lán)，像個玩偶娃娃，誰都想抱一抱親一親。是我們把他寵壞了，小公主永遠(yuǎn)都有頤指氣使的權(quán)力，以為整個世界都是他的。長大之后，他還是完全沒變，甚至是變本加厲?！?/br>
    瓦倫斯開始發(fā)笑，但笑得并不那么愉快?！斑€得多謝你的教導(dǎo)，喬維安，要不是你對他多年的傾囊相授，他又怎么能讓那些總督服氣呢？”

    喬維安瞪了他一眼，說：“你呢？你比我寵他多了，簡直是什么都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凱萊爾纏著你要一百只蝴蝶的樣子。你當(dāng)時的表情我至今難忘。我說，瓦倫斯，你最后究竟用什么哄他的？那孩子任性起來的時候簡直是個小魔鬼?！?/br>
    “抓滿了一百只?！蓖邆愃购啙嵉鼗卮?，立刻把話頭轉(zhuǎn)開了?！艾F(xiàn)在不是回憶的時候，喬維安。一旦被野心和對權(quán)力的欲望侵蝕，再美的人都會變得不可愛。更何況……我剛跟他把臉都給撕破了啊?！?/br>
    喬維安看著他，看了半天，最后爆發(fā)出了一陣狂笑?！罢娴模邆愃?，你要笑死我了！我一進(jìn)城就聽到了，哈哈哈哈！……說你跟凱萊爾搶塔希爾，我聽到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不把他帶出來，他都等不到你回來，就死在那里了。”瓦倫斯冷冷地說，“你覺得，凱萊爾和他手下那些總督，有哪一個是心慈手軟的？”

    喬維安眼里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伸手就去摟塔希爾?！皩Σ黄?，我來晚了。如果你是因為這件事生氣……”

    “我沒生氣，喬維安?！彼柎驍嗔怂蚝笸肆艘徊??！拔艺f過了，我留在瓦倫斯這里，是我自己決定的，沒有受到任何人的影響?！?/br>
    就連塔希爾自己，都覺得這個場景未免太尷尬了。幸好，有救星來了，塔希爾暗暗地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