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副主席站在臺上最右方的講臺，用電腦播powerpoint，背景音樂是《today》。這首歌有很多版本，他們用的版本，是由一位嗓音甜美的女星所唱的，名字已不可考了。首先是他們每個人的學(xué)生照，將中一級時拍的跟中七級的并排放在一起，大家看出許多諧趣的變化。

    有些女生現(xiàn)在漂亮，中一時卻戴著一副極老土的粗框眼鏡，變化之烈使臺下譁然;男生的變化才厲害，看李旭，中一時活脫脫是個傻傻的小學(xué)生，現(xiàn)在卻長成一個挺拔的男生，眉眼出色，只是都教一副黑框眼鏡擋住了。中一時代的陳秋臉圓圓的真像個漂亮的短發(fā)女生，現(xiàn)在的輪廓益發(fā)清秀、分明，有一種陰柔內(nèi)斂的氣質(zhì)。林春的變化倒不大，不過是身子抽高了，輪廓變得清逸，原也是個乾凈的書生，可一副木頭似的呆相，被戴志挪揄:「你猜你十年后再拍照，是不是還是用同一號表情?」

    戴志跟王秀明可真是體現(xiàn)了「男大十八變」這句話:原來中一時代的他們都是個矮子，兩張臉rourou的，看著就想摸一把，現(xiàn)在兩個都長得這么體面了，成了校園中的「黑白王子」，前者矯健如黑豹，后者則是白凈的鄰家男孩。

    大家的照片都放過了，背景音樂突兀煞停，那曲子還未播完。大家看上臺，布幕上映出王秀明的兩張照片，一張是他跑三千米、跟他們四人衝線的相片，一張是他跟足球隊(duì)拍的合照。副主席啞著聲音說:「那我們就有一位同學(xué)患了病，中途退學(xué)，今天未能親自參加我們的組會。但是，他永遠(yuǎn)都是我們班的一份子。他拜託一位手巧的朋友，連夜趕起一批小掛飾，讓我們每個人扣在毛衣上，這樣，他就彷彿跟我們一起參加這個早會?！?/br>
    眾人愕然，之前從未聽過這個安排。李旭自褲袋掏出一包東西，將一個個小飾物派給大家。那是用手工飲管摺出來的星型別針，后面穿了一個銀扣針，可以別在毛衣上，大家都別在左胸前。李旭沒說什么，可沒人讀不懂他憔悴的容顏。事后，他們追問李旭，原來王秀明在早會前幾天才拜託他做別針。他就叫李顏和王秀真幫忙，一起借手工藝書，學(xué)做扣針，摺飲管摺得手指頭也磨得破皮了，還是捱了兩個通宵，趕起五十個別針，多出來的就派給老師。臺下李顏和王秀真正幫他們拍片跟拍照，他們也別了一個星型別針。

    王秀明之后半開玩笑地說:「我欠你的實(shí)在太多了，但我沒有什么可以補(bǔ)償給你。」李旭淡淡一笑，說:「那不重要?！?/br>
    班上一些眼淺的女生已哭起來，可這天，她們堅(jiān)強(qiáng)起來，用衣袖胡亂擦擦臉蛋，咬著下唇，強(qiáng)把眼淚吞回去。他們約定了不可以哭，因?yàn)橐豢蘖?，唸打油詩和唱歌時，就不夠大聲。葉芝是其中一個沒有哭的女生，只是眼眶有點(diǎn)泛紅，她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貓紙，唸唸有詞，彷彿不找點(diǎn)事做，便會崩潰。

    副主席繼續(xù)說話，內(nèi)容不離感謝學(xué)校、老師與校長。他們就趁這段時間上臺，排成四列，秩序井然，帶著一種稚嫩的嚴(yán)肅。拿木魚的男生站在右下角，拿沙槌子的女生站在左上角，由聲音較尖的女生數(shù)「一、二、三」，就打拍子了。

    一、二、三、四——

    「話咁快就已經(jīng)七年

    係時候，想當(dāng)年

    中一二三傻更更

    一日到黑周圍闖

    abcd分了班

    最后入曬文科班

    中四中五為會考

    maths真?zhèn)S好難搞

    好彩其他都冇炒

    ce夠分入原?！?註一)」

    大家目光向前，雙手執(zhí)著貓紙，前所未見齊整、而高聲地朗讀這打油詩，回顧當(dāng)年。中一、中二、中三，大家都是一群懵懂的小孩子，女生只見過男生一面，就說暗戀對方了;男生看到長頭發(fā)的女生，多談幾句話，又說喜歡上對方了。學(xué)了什么知識，什么中西史中英文數(shù)理化……通通忘掉了，都被篩走了，只馀下一份份青澀得近乎酸的回憶。

    林春是在中四開始跟陳秋同班的。他早已注意陳秋了，時?？粗难劬?，暗自猜想，這個人的性格到底是怎樣的呢?儀容秀麗，男生最忌憚被人說自己是娘娘腔，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專去玩cosplay、穿女裝，還穿學(xué)校的制服，在課室前面拍照——陳秋不是他這個世界的人。但今天，他已跟這個姣好的少年有了一層深刻的rou體關(guān)係。

    想來是林春先對陳秋動心，真是不忿。感情中總有一方是吃虧。陳秋覺得林春太被動，總要自己做主動，看來是吃虧，可他不知道，吃虧的是林春才對，因?yàn)橄韧斗鸥星榈娜耍禽敿摇M管林春很遲才肯正視這段感情。

    接著又唸了幾句詩，描述中化(中國文化科)和ue(useofenglish)的困難之處——「孔孟諸子係神人，唔識枉為中國人……」、「見到ue好徬徨……唯有日夜做唔?！?/br>
    接著，木魚聲停下來，大家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垮下肩膀，重重嘆一聲:「唉……」但很快打起精神，拍子再開始，他們繼續(xù)唸:

    「歡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

    又係時候講byebye……」

    交代過他們?yōu)榱烁呖寂c小測而日夜苦讀，又欠了老師一大堆人情債，現(xiàn)在便以這首胡混的打油詩感謝師恩，老師，你們應(yīng)該不會介意吧?

    首先是教文學(xué)的萬年青——

    「……份人隨和唔計(jì)較

    朝朝吹頭搵來搞

    吹靚個頭好外貌

    成日叫我地唔好拗

    背熟marking最有效……」

    臺下的萬年青掩嘴、側(cè)頭低笑，猛搖著食指，那精明的臉上寫著:你們等會兒上課就知死!他外號之所以叫「萬年青」，是因?yàn)樗臉幼涌傄膊焕?。他?dāng)年有教過林春他們的英文老師——兔奴，兔奴現(xiàn)在都三十多歲了，那萬年青合該有五十歲了，可他的樣子還似三四十歲。他說過自己住在郊區(qū)，習(xí)慣每天五點(diǎn)起身，先去洗頭，再用風(fēng)筒吹頭，搞很久才出得了門。平時又總是叫林春他們多看markingscheme，多背官方的points，不要自己胡吹一些古靈精怪的答案。

    該到他們的班主任——黑柴人了。

    「見到黑柴人，

    一定有趣聞。

    成日漏野兩頭騰(註二)，

    又乾又瘦似黑人;

    日日強(qiáng)調(diào)強(qiáng)國精神，

    筆記錯字多到暈……」

    此詩一出，全場師生爆笑，一些守舊的老師臉露鄙夷之色，黑柴人倒沒半點(diǎn)忸怩，笑得眼也瞇成線了。他早就看過這些打油詩，覺得沒問題才讓他們唸的。黑柴人十分冒失，大至外套、麥克風(fēng)，小至水瓶、筆袋，都曾經(jīng)遺漏在課室，往往要幾小時后才記起自己忘了拎某種東西，而慌忙跑回來拿。有一次，兔奴看他遺下一件外套，便著同學(xué)將那件外套收在某一個抽屜里，黑柴人再來拿外套時，大家都忍笑、說沒有見過，幾天后才肯還給他。兔奴與黑柴人的年紀(jì)相近，又在大學(xué)時認(rèn)識，私交甚篤，常?；ラ_玩笑。

    黑柴人又常常大罵中共，簡直與中共有不共戴天之仇，常說「大英帝國萬歲，我是大英帝國的子民，只識唱英國國歌!」。他不用任何課本，只會自製筆記，偏偏又常敲錯字，時常將「注意」打成「汪意」，有時一句句子都未寫完，如「……鴉片戰(zhàn)爭就帶來一連串影響，」逗點(diǎn)之后就一片空白，大家常常要追問他，到底逗點(diǎn)之后的句子是什么。

    接下來到英文老師，兔奴了——

    「sheisacleverteacherrettyface.

    whatshedoesinthefreeweekends?

    playswithherpetsassomesnacks;

    markingpaperdriveshermad.

    whatwe’lldoistryourbest,

    ‘nevergiveup’iswhatshesays.

    aftertheexamshetakearest……」

    兔奴長著一張可人的臉，但出了名高要求和嚴(yán)格。大家搖頭晃腦，以唸英詩的腔調(diào)將這幾句詩唸出來，她就立刻站前幾步，抱著胳臂，凝神聽他們朗讀，不是為別的，單是想聽他們唸的詩句有沒有g(shù)rammarmistake。他們找了陳秋及班上幾個英文較好的同學(xué)，反覆proofread，絕對不可能有錯。他們唸完后，兔奴帶著頑皮的笑容點(diǎn)點(diǎn)頭，大家就知道自己過關(guān)了。

    中途他們也唸了好些詩句，歌頌所有教過他們的老師，由地理經(jīng)濟(jì)至到體育數(shù)統(tǒng)。大家愈讀愈順暢，身子也隨著鏗鏘的木魚聲擺動著，頭隨著節(jié)拍點(diǎn)個不停，終于唸到最后一段——

    「7a同學(xué)好齊心

    相聚七年到如今

    高考同路共苦甘

    颯颯寒風(fēng)冷衣襟

    互相扶持情意深

    全力以赴報(bào)師恩

    齊齊入u最開心，最?開心!」

    讀完后，大家面帶興奮的笑容，忍不住舒一口氣。已經(jīng)全無緊張感，他們初次嘗到身在舞臺的快感。臺下的人都在仰望他們，他們俯瞰臺下，只覺很多盞燈在面前閃耀，那是禮堂上方無數(shù)排長燈，那是舞臺頂幾盞大光燈，兩種燈光交映，將人們的眼睛要閃花了。他們此刻飄飄然的，忽然一個個成了騰云駕霧的孫悟空，在云與云之間飛快穿梭，如來佛祖也捉不住他們。自由，青春帶來的自由，原來自己的天地一直很廣闊，只是自己慣于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心胸才變得狹窄。

    他們要唱歌收場了。

    註一:這玩意要慢慢譯真的太難，我把意思大概寫出來好了:「這么快就已經(jīng)七年，是時候想當(dāng)年。中一二三時傻傻的，一天到晚到處跑，初中時分了四班，但最后大家都進(jìn)了同一班(4c班)。中四五為了會考苦讀，數(shù)學(xué)真是很麻煩。幸好其他科都沒搞砸，會考拿夠分回原校升中六?！?/br>
    註二:成日漏野兩頭騰，翻成書面語是:「整天遺下東西，四處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