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這是要做什么呢？”珍珠問。

    “還欠他兩條真絲的帕子?！绷譁販卮鬼?。

    此時(shí)，顧府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林府門前。

    林府外張燈結(jié)彩，石階上下滿是燃放過的爆竹片，鞋靴踩在上面發(fā)出一陣咯吱聲。

    在林府八年之久，顧誠因若要出入，幾乎永遠(yuǎn)都會走那最偏僻的一道側(cè)門，除去放榜那日，出來迎泥金帖子以外，這應(yīng)當(dāng)算是他第一次走林府正門。

    守門的仆從看見他，立即將門打開，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禮，請他入府。

    氏族大多還瞧不上顧誠因，覺得他毫無根基，便是考得功名，日后的仕途也未必可期，即便他能得以重用，又能如何，頂破天與那謝宰相一般，照樣比不得他們高貴。

    可在尋常人眼中，門第家世可以傳承，但狀元郎卻不能，那是顧誠因寒窗苦讀，沒有半分弄虛作假，完全憑借他自己真正的本事得來的，這樣的人更值得尊重，甚至于，他們已經(jīng)將顧誠因視為了榜樣，拿他的事來激勵更多寒窯學(xué)子。

    管家出來迎他時(shí)，態(tài)度也是顧誠因從未見過的恭敬，從門廳到正堂，一路上凡看到他的仆從，皆會朝他行禮。

    顧誠因也如從前一樣，微微頷首，不傲不驕，神情淡漠。

    張氏還是不待見他，簡單客套幾句便稱身子乏，被嬤嬤扶著下去休息。

    顧誠因原本也只是走個(gè)過場，也打算早去早回，林郁卻要和他說話，所說之事還是關(guān)于年后的關(guān)試。

    林郁沒有藏著掖著，將自己所知的重點(diǎn)都說予顧誠因聽，到最后，他還提醒顧誠因，在言辯時(shí)，務(wù)必要多提兩句宋先生的話，以宋先生的名望，他所言必當(dāng)更加有說服力。

    表面是如此，實(shí)則顧誠因心中明白，林郁是在點(diǎn)他，讓他不要忘了林府的恩情。

    今上打壓氏族，愈發(fā)明顯，《氏族志》中雖沒有林氏，可又有誰會真的以為，林氏不在五姓七望中，光看去年上門說親者，都快要將林府門檻踩破，便可得知，所謂《氏族志》，除了強(qiáng)制不讓氏族通婚以外，并沒有起到旁的作用。

    然顧誠因是皇上欽點(diǎn)的狀元，還未入仕便有御賜府邸，明顯是日后想要重用顧誠因的意思。

    這些林郁全部都看得出來，如今林氏到了林海這一輩，只他一個(gè)進(jìn)士，若再得圣上打壓，能否順利通過關(guān)試都成了一個(gè)問題，就算勉強(qiáng)通過，也不會謀得什么好職位。

    所以，林郁想要拉攏顧誠因，想等他羽翼未豐時(shí)，便將他與林府徹底捆綁在一處，不管日后是否還會打壓氏族，至少有他在，林家便多一份穩(wěn)妥。

    顧誠因拱手應(yīng)是，卻不會當(dāng)真這樣做。

    外人眼中，皇上看重他，才賜府邸給他，實(shí)則面圣時(shí)，皇上三言兩語，便已經(jīng)表明，他想讓顧誠因徹底與氏族分割開來，顧誠因若真想仕途可期，自然不能多與林氏往來。

    當(dāng)初宋先生是林郁親自請出山的，可謂是滿城皆知，若顧誠因當(dāng)真關(guān)試時(shí)，提及宋先生，考官定會立即想起林氏，那在給他分配官職時(shí)，自然也會考慮到顧誠因背后的林氏。

    今上之前，背靠氏族，更有利于加官進(jìn)爵，然如今，氏族只會成為他的拖累。

    這一點(diǎn)，氏族中人很少有人看得出，便是看出，也不愿相信，林郁便是如此。

    從主院出來，顧誠因又去了清書院，見了林修與盧氏，又是林修留他說話，待說完，便讓林海送顧誠因去凌云院。

    林海從前便不喜歡顧誠因，如今莫名的對他更加厭煩，凌云院在何處，顧誠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讓他來送，明顯是想讓他和顧誠因多去攀談，拉攏關(guān)系。

    林海不愿，也不想，一路上與顧誠因皆沉默不語，直到快至凌云院的時(shí)候，有一道偏宅的長廊，林海不由與他湊近了些，他眉心忽然蹙起，望了眼顧誠因，眸中閃過一絲不確定的疑惑。

    隨后，他故意朝顧誠因身側(cè)近了兩步，鼻翼不可察覺地動了幾下，遂皺眉更深。

    顧誠因沒有看到這一幕，卻是知道他莫名其妙朝自己靠來，他最不喜歡與人接近，便不動聲色移動步伐，再次與林海將距離拉開。

    凌云院外的仆從見到他，也是恭敬的引他入內(nèi)。

    林海目送他離開，站在原地許久未動，也不知在想什么，身旁小廝喚了他好幾聲，他才恍然回過神。

    “你有沒有聞到？”他問身旁小廝。

    “聞到什么？”小廝不解。

    林海道：“就是顧誠因身上的那股味道，很淡，但是……”

    但是極為熟悉，讓他下意識就會想到一個(gè)人，可那個(gè)人此刻應(yīng)當(dāng)就在眼前的院里，在那床榻上奄奄一息才是。

    林海望著凌云院，又是許久的沉默，到最后只沉沉地嘆了口氣，垂眸離去。

    顧誠因以為，林信與馮氏因林溫溫的事，定會悲傷憂愁，卻沒想到，還未進(jìn)正堂，便聽見堂中傳來一陣歡笑。

    林信知顧誠因來了，連忙命人開門迎他。

    上一次兩人見面，還是在顧府，顧誠因?qū)α中耪f的那些話后，林信并未全信，暗地又派人去查了一番，什么也沒有查出，如今見到顧誠因，他心里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一來因?yàn)樽约业呐畠海官Q(mào)貿(mào)然托顧誠因逃婚，二來，是他用小人之心揣測了顧誠因。

    如今兩人再見面，林信明顯比之前要對他親厚許多，將他迎進(jìn)屋，又令人去沏茶端果子。

    屋里有個(gè)滿地跑的小郎君，約摸三歲，顧誠因從前未曾見過，但想來也許是哪個(gè)親戚家的孩子，過年來林府做客，一道跟過帶來的。

    這孩子是個(gè)好動的性子，看見顧誠因的時(shí)候，他愣了一下，隨后直接就撲了過來，抱著顧誠因的腿，笑嘻嘻道：“好看、好看！”

    顧誠因僵在原地，沒有推他，也沒有說話，神色微凝。

    馮氏嗔笑，趕緊招呼李嬤嬤將他拉開。

    林信揮揮手，示意李嬤嬤將小郎君帶下去玩。

    很快，屋中靜下，顧誠因依照禮數(shù)，給二人拜年說吉祥話，備好的禮也在一進(jìn)門時(shí)，就交給了仆從。

    林信大多時(shí)候都不會對馮氏隱瞞，顧誠因與他說得那些話，馮氏后來也全都知道了，與林信一樣，起初不信，后來不得不信。

    她嘆了口氣，一想到林溫溫，眼尾有些發(fā)紅，“元正日合該熱熱鬧鬧才是，顧府冷清，你若無事，留下來吃頓晚膳再回去吧？”

    顧誠因望著面前這二人，腦中又想起了方才那個(gè)小兒郎，莫名生出了一陣煩躁感，他沒有應(yīng)下，而是問道：“三娘身子如何了，可有好轉(zhuǎn)？”

    馮氏與林信互看一眼，同時(shí)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便是不好的意思。

    顧誠因知道會是這樣的答復(fù)，他稱不想叨擾，打算起身回府，可忽然聽到旁間隱約傳來了一陣啼哭，很快，便有一嬤嬤過來稟報(bào)。

    “馮夫人，小娘子她醒了，哭著鬧著要見你呢！”

    馮氏臉上剛生出的哀愁，瞬間被急切取代，她也顧不得和顧誠因多說，只道要去照顧孩子，便起身就隨那嬤嬤走了。

    顧誠因生出的那股煩躁感愈發(fā)加重，那隱隱的猜想似乎又多了幾分確信，不等他開口詢問，林信先嘆氣道：“三娘這次怕是……”

    林信有些說不下去，側(cè)過臉緩了片刻，才開口與他解釋。

    原來馮氏得知林溫溫是自己出逃以后，便一病不起，眼看愈發(fā)消瘦，整個(gè)人都快支撐不住，張氏雖然對這個(gè)兒媳的家世不滿，可到底得知這么多年二房無子是因?yàn)榱中诺木壒?，便也放下了多年的芥蒂，她來看望馮氏時(shí)，便提議從宗族的旁支過繼一雙兒女，既給二房添了子嗣，又能算得上是給久病的三娘和馮氏來沖沖喜氣。

    其實(shí)，事到如今，張氏和林郁都已知曉林溫溫失蹤一事，惱怒歸惱怒，解決問題才是頭等要事。

    林溫溫尋不到人，稱病也不是長久之計(jì)，更何況對于林氏而言，名聲才是最重要的，她一個(gè)未出閣的女娘，私自逃婚，一走便是好幾個(gè)月，若這當(dāng)中有了閃失，林氏的名聲自然會受損。

    這些林郁都與林信說過，可他卻總說再等等，帶著那最后的希望，繼續(xù)派人暗中去查林溫溫蹤跡。

    可林溫溫就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如何都尋不到，眼看馮氏也跟著病重，林信終于松口應(yīng)下。

    馮氏起初不愿，任何人都比不得她親手帶大的三娘，那是她十月懷胎生出的孩子，是她一點(diǎn)一滴拉扯而大的，她握著林信的手，說什么也不愿再養(yǎng)子嗣。

    可當(dāng)那兩個(gè)孩子被帶到身前，尤其是那個(gè)一歲多的小女娘，李嬤嬤找出來林溫溫曾穿過的衣裙給她，又梳了林溫溫兒時(shí)最喜歡扎的羊尾辮，馮氏看見她時(shí)，如何能不動容。

    她將這走路搖晃的小女娘抱在懷中，哭了許久。

    在這日之后，她一掃陰霾，身子逐漸康復(fù)，臉上愁容也因兩個(gè)孩子而消散。

    然而這些詳情，林信不會告訴顧誠因，他只對他說，這兩個(gè)孩子是從宗族過繼到二房來的，日后便是二房的子嗣，至于林溫溫，不必細(xì)說，顧誠因也聽得明白。

    估摸出了正月，林家三娘便該下葬。

    這些都在顧誠因的預(yù)料中，早在許久前，林溫溫試圖用林府來逼他放走她時(shí)，他就曾說到過，林溫溫最終的結(jié)局，會是“病逝”，可他沒有料到，這一日會來的這樣快，更沒有料到，在女兒還未下葬前，二房便已尋到新的子嗣來取代。

    也許這就是氏族名門，永遠(yuǎn)以名聲威望為重。

    顧誠因心中一片冷然，他起身拱手，離開林府，很快就乘馬車回到了顧府。

    與離開時(shí)一樣，他先進(jìn)主院，將一身衣裳全部換下，重新穿回林溫溫給他挑選的那套衣袍，又將蹀躞帶上的那些東西，全部系回原處，連系帶的手法，都是學(xué)著林溫溫的手法來系的，確保每一處都與離開時(shí)一模一樣，他這才提步朝百花園走。

    來到望煙樓，顧城因推開門，林溫溫正拿著針線認(rèn)真做繡活，聽到門聲響，她動作頓時(shí)停住，緩緩朝門口看去。

    與想象截然不同，他沒有半分慍色，也未見絲毫狼狽，他衣衫整齊，面容清俊，微沉的眉眼下，唇角輕輕勾起，“溫溫，我回來了?！?/br>
    林溫溫僵愣地望著他，直到他來到她面前，她還未回過神。

    “溫溫？”顧城因跪坐在她身旁，又輕輕喚了一聲。

    林溫溫略微回神，眸光依舊怔怔，“你、你……你可去見了……”

    “我去了，見到了二伯父與二伯母，他們二人氣色不太好，沒有多留我。”顧誠因說著，將針線從她手中拿出。

    林溫溫猛地吸了口氣，鼻根開始酸脹，一開口，聲音也能聽出明顯的顫抖，“那、那他們可與你說了什么？”

    顧誠因握住她的手，掌心慢慢收緊，頓了半晌，才低低道：“他們很憂心你的病情，似是不想與我多說，只略微客套，便請我離開了。”

    “我娘……她也沒有說什么嗎？”

    淚珠從眼尾滑落，林溫溫望著顧城因腰間的香囊，視線逐漸模糊。

    顧城因知道她為何流淚，也知道她到底想問的是什么，可他騙了她，他們也負(fù)了她。

    手背上落在一滴眼淚，顧城因心口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只大掌，握住了他的心臟，隨著她眼淚不住下落，大掌也愈發(fā)收緊……

    他仿佛聽到那小郎君沖他笑，還有小女娘在旁間哭鬧的聲音……

    顧城因雙眼緊閉，再次睜開時(shí)，他神情淡漠，只冷冷道：“沒有，他們什么也沒說?！?/br>
    第52章

    ◎我們和好◎

    爹爹沒有認(rèn)出荷包, 娘親沒有認(rèn)出香囊，李嬤嬤，翡翠……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認(rèn)出來……

    久忍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崩潰, 林溫溫掩面痛哭, 她甩開顧誠因的手，整個(gè)人伏在桌案上, 上面擱著的針線被她壓住，一根針斜著扎進(jìn)了她的手掌，幾乎全部鑲進(jìn)rou里。

    原來顧誠因說得是真的，人真的可以感覺不到疼痛，因?yàn)樵谶@一刻，心里的痛要比身上的痛超過百倍。

    她感覺到身后被人輕輕環(huán)住,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她不想再忍, 也覺得沒有必要再忍, 淚流滿面的坐起身，又盡全力甩開他。

    顧誠因卻是眉心忽然皺起，一把拉住她手腕，語氣急切，“溫溫, 你受傷了?！?/br>
    珍珠原本也紅著眼在一旁愣著, 聽到這句話, 才猛然回過神，連忙去柜子那邊翻找藥箱。

    林溫溫卻不管不顧，繼續(xù)哭著朝他推搡。

    “顧誠因, 你放開我！”

    她哭得聲嘶力竭, 淚眼模糊, 已經(jīng)看不清面前之人是何種神情。

    “你放開我，我要爹爹和娘親，我要回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