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死守，守備軍馳援，再加上他們這支奇兵，三方合力，定能解此困局。

    長寧本不同意將所有人帶走，也不同意將謝燕鴻一個人留在永定河邊。

    謝燕鴻說：“我怎么是一個人呢，陸少微也在，還有這么多人?！?/br>
    長寧沉默不語，最后只能點頭。

    謝燕鴻提醒他：“五日。”

    長寧已經(jīng)坐在馬上了，長刀斜背身后，除此之外，還有弓箭，箭囊里滿滿的箭。他撥轉(zhuǎn)馬頭，避開眾人視線，俯身用臉碰了碰謝燕鴻的額頭，沉聲說道：“等我?！?/br>
    謝燕鴻立在原地，目送長寧策馬遠去。

    此后幾日，狄軍攻城之勢稍緩，謝燕鴻與孫曄庭又通了一次信，都是密信，唯恐落入敵手。四日后，有將近萬騎自東面馳來，與城下狄軍匯合，再整旗鼓，投石機、攻城梯也已經(jīng)架起來了，預(yù)示著接下來，將有更加猛烈的攻勢。

    聽到此報，謝燕鴻馬上說道：“這批人應(yīng)該是截殺守備軍歸來，既然他們已經(jīng)回來，那證明長寧他們應(yīng)該在趕回來的路上。是生是死，就看這最后一日了?！?/br>
    陸少微的嘴巴仿佛開過光，一過夜半，暴雨如注，仿佛天上缺了大口，五步之外難以視物，眼睛都睜不開，雨打在身上都是痛的。永定河水面暴漲，渾濁的河水滾滾波濤，讓人望之生畏。陸少微帶了幾個人到上游的白鶴堤，剩余的人按照孫曄庭的命令，聽謝燕鴻的調(diào)度。

    謝燕鴻帶著這數(shù)百騎，暴雨當(dāng)中急行，飛速靠近魏州城，等在援軍前來的必經(jīng)之地。隔著雨幕，能依稀見到魏州城的輪廓。

    雨太大了，敲擊在守軍的頭盔上都是一陣悶響，這是天然的戰(zhàn)歌。

    孫曄庭已經(jīng)濕成落湯雞了，哨兵一個接一個地去探，又一個一個地回報，帶回了一個又一個的消息：狄人集結(jié)部隊、狄人架設(shè)投石機、狄人所遣先頭部隊已到達城下十里......

    “哪個門？！”孫曄庭喊道。

    “宣德門！”

    聞言，孫曄庭擺手，令官聽令，鼓起一口氣，吹響號角。號角之聲低沉，仿佛天地間的一聲嗚咽，在雨聲中傳出極遠。孫曄庭親自披掛上陣，領(lǐng)守軍列陣于宣德門外，軍容整肅，隔著雨幕與狄軍對峙。

    城內(nèi)也將這號角聲聽得真切，百姓們都知道，這是開戰(zhàn)了。

    王諳年紀上來了，陰雨天腿上疼得難受，孫曄庭許他在城內(nèi)坐鎮(zhèn)調(diào)度城防，唯恐有人在內(nèi)部生事。不多時，街巷當(dāng)中，有人奔跑大喊：“破城了！破城了！快跑?。⌒U子要進來了！”

    王諳暴喝道：“何人妖言惑眾，綁起來！”

    他率領(lǐng)隨從出去，發(fā)現(xiàn)街巷當(dāng)中一片混亂，時不時能聽到一聲聲轟隆巨響，開始時還以為是雷聲，后來才分辨出，那是投石機的巨石砸在城墻上的聲音，砸得地面也隨之震顫。有碎石擊中民舍，瓦礫四濺，街巷中奔走的人無不抱頭逃竄。

    大雨中，王諳喊著吩咐隨從：“去城樓上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作者有話說:

    怎么還沒打完?。∽髡叨祭哿?！

    最近評論好少，求求評論！么么噠！

    第七十三章 彼時梨花香

    這是孫曄庭第一次打仗。

    此時，他正在軍中壓陣，先鋒已經(jīng)在低沉的號角聲中沖出，雨幕之下，只見敵我兩方仿佛兩股巨浪，迎頭碰撞。

    離謝燕鴻說好的寅時還有半個時辰，正是黎明前最暗的時候，烏云密布，暴雨傾瀉。唯一的光亮就是淋了桐油的火把，閃爍于雨中，長燃不滅，好似地上的繁星。

    先鋒軍已經(jīng)在震天呼喊中殺將出去了，中軍壓陣，孫曄庭身邊的兵卒俱都捏緊了兵器，蓄勢待發(fā)。他們身后便是宣德門的甕城，城門緊閉。孫曄庭早就吩咐過了，不到該開的時候，城門必須緊緊關(guān)著，就算外頭的人全部戰(zhàn)死了，也不能開。

    副將在他旁邊喊道：“大人！援軍呢？”

    孫曄庭抽出佩劍，豆大的雨珠砸在劍刃上，繼而碎落四濺，讓本就墜手的劍又重了三分。他收回遠眺的目光——再怎么看也是徒勞，無論援軍來抑或不來，今日難免有一場惡戰(zhàn)。

    狄人的騎兵黑壓壓的，一大片看不到盡頭，先鋒軍不過是沖過去撕了道口子。

    孫曄庭一手緊握韁繩，另一手舉起佩劍，喊道：“中軍聽令！沖！”

    他的聲音在大雨中傳不出三步遠，千軍萬馬只看著隨他命令而動的令旗。孫曄庭也不在乎這聲音能傳多遠，縱使除了他自己無人聽見，他也用盡了全力嘶喊。今日于此，不成功便成仁，不為君也不為國，只為他自己對得起自己。

    一聲令下，他心中一片空明，帶頭沖殺出去，兵卒見平日文弱溫和的長官一馬當(dāng)先沖出去，精神大振，緊隨其后，沖入雨中。

    暴雨之中，人人都面目模糊，只能憑借鎧甲樣式分辨敵我，孫曄庭抬劍砍殺，虎口酥麻，鼻端充斥著雨水、泥土、鐵銹與鮮血的氣味。恍惚間，他卻聞到了一陣梨花香。

    那是在許久許久之前，他與顏澄、謝燕鴻一塊兒，在宮中與諸皇子、國戚一塊兒念書。先生在上面搖頭晃腦念得入神，胡子白得泛光，惹得所有人昏昏欲睡。顏澄坐不住了，偷偷貓著腰踱到窗邊，橫眉豎目指示小內(nèi)官幫他托著腳，幫他翻出窗去。

    顏澄一路沿著窗外的大梨樹爬上去，爬到梢頭。

    正好是梨花開得最好的時節(jié)，枝頭的花瓣堆疊，堆云砌雪一般。他抱住樹梢拼命搖晃，花瓣被搖落，順著風(fēng)飄進窗內(nèi)，謝燕鴻撅起嘴，吹開飄到面前的雪白花瓣。

    沉醉詩書的先生如夢初醒，瞇著眼茫然問道：“怎么下雪了？”

    眾人于一陣清洌梨花香中哄堂大笑。

    此時非彼時，此地非彼地，此與彼已經(jīng)相隔曲折萬里了，但他無端便想起了那會兒的好時候。

    副將于重圍當(dāng)中逼近他身邊，喊道：“狄軍人多，我們撐不了多久！”

    撐不住也得撐，此時撤退，不僅士氣大受打擊，一番布置也前功盡棄了。孫曄庭緊咬牙關(guān)，來不及說話，揮劍抵擋斜刺里劈來的刀，憋紅了臉格開，喊道：“撐不住也得撐！”

    數(shù)十里外，雨砸得謝燕鴻皮rou鈍痛，但他依舊直直地坐在馬上，昂首東望，望向援軍該來的地方。馬上就要到寅時了，那也是日出東方的時候，只是天邊烏云密布，分不清晝夜晨昏。

    他并不去想任何不好的可能，只是一門心思地等，心頭篤定，長寧答應(yīng)過他的事情，就沒有一樣做不到的。

    天邊黑沉沉的，見不到太陽升起，分辨不出時辰，只能大概估計。

    約莫寅時整，隔著重重雨幕，謝燕鴻望眼欲穿。他先是感覺到大地震顫，緊接著，在數(shù)里之外，有一片烏云一般的影子，黑壓壓的，從小到大。

    謝燕鴻脫口大喊：“來了！”

    跟隨他左右的都是孫曄庭信重的精兵，不然也不會派遣他們擔(dān)當(dāng)重任，他們早就按捺不住了，咬牙切齒想要直奔魏州城殺個痛快，只是礙于孫曄庭的吩咐，跟在謝燕鴻左右，見援兵久久不至，心急如焚。

    如今，援兵果如此人所說，寅時到達，他們皆喜出望外，一掃先前憤懣。謝燕鴻心中之喜，比他們多十倍百倍，當(dāng)即策馬在前，急迎過去。

    援軍皆披甲執(zhí)刃，連成一片，但謝燕鴻一眼便看到了，當(dāng)先一騎疾馳在前，黑馬四蹄踏雪，仿佛踩著云朵一般，馬上之人，斜背長刀，刀已出鞘，刀身古拙，刃光冰寒，上面應(yīng)有血漬，但已被暴雨洗刷得干凈。

    敵人在前，千軍萬馬在后，兩人無須多言，不過交換了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兩匹馬兒倒是親昵，互相拱了拱脖子。

    “走吧?！敝x燕鴻喊道。

    魏州城宣武門上，守門將領(lǐng)心頭急得如同萬火俱焚，眼見著自己的同袍與數(shù)倍多于己方的狄軍纏斗，如何能不心焦。他死死捏著令旗，謹守著孫曄庭的吩咐，援軍不到，不開城門，甕城之中，各城門抽調(diào)過來的數(shù)營兵卒也在等待。

    城中兵力空虛，各門守軍皆抽調(diào)過來了，一擊不中便守不住了。

    雨勢漸緩，不似方才那樣有吞天沒地之勢了，手搭涼棚擋雨遠眺的小兵當(dāng)先喊道：“援軍！援軍來了！”

    守將激動得心跳都要停了，大喊道：“守軍準備！開城門！”

    “開城門——”

    命令一重一重傳下去，甕城沉重的城門一點點旋開。在外死死纏斗的兵卒見狀，連忙后撤，且戰(zhàn)且退，遁入門內(nèi)。狄軍見狀，以為他們不敵，連忙趁此機會乘勝追擊，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援軍突然而至，仿佛從天而降。

    狄軍部隊龐大，后軍發(fā)現(xiàn)了援兵，前軍卻還在猛地往前沖。守在甕城中的士卒仿佛傾瀉的潮水一般涌出，與窮追猛打的狄軍碰了個正著。

    援軍中，秦寒州打頭，仿佛不要命一般，身先士卒。受他鼓舞，暴雨中奔襲而來的江北守備軍胸中熱血激蕩。

    長寧雙手緊握長刀刀柄，暴喝一聲，迎面而來的敵人連人帶馬血濺三尺，有不少兵卒見識他的悍勇，圍攏在他周圍，組成小隊，仿佛一支長矛，直插入敵人隊伍之內(nèi)，長寧便是最最尖銳的矛頭。

    喝令打開城門的命令一直傳入城內(nèi)，百姓們不明就里，四處逃竄。王諳年事已高，腿上舊傷復(fù)發(fā)，聽見動靜，站立不穩(wěn)，隨從連忙扶住他。王諳推他：“先去城樓上看看，快——”

    他又猛然反應(yīng)過來，叫道：“嫣兒，去找嫣兒！”

    王嫣，他最疼愛的小孫女，因著夫家有投敵之嫌，早已經(jīng)回到娘家了。此刻，她在王諳的書房里，整理文書，突然聽見了外頭一陣慌亂，有百姓在街巷中逃竄，有的喊著“城破”有的喊著“蠻子來了”。王嫣心頭一陣顫動，心神不寧，一把抽出王諳掛在書房里的寶劍，拔劍四顧，不知所措。

    正此時，一人猛闖入書房內(nèi)，王嫣抬眼看去，正是她的夫婿，鄭磬的兒子鄭蔭。

    鄭蔭趁亂闖進來，不料書房內(nèi)竟有人，當(dāng)下便道：“城門開了，魏州失守，你快隨我一同出城吧！”

    見他如此，王嫣抬手，劍尖直指鄭蔭，喊道：“你來這里做什么?。俊?/br>
    鄭家隨著鄭磬下獄，早已樹倒猢猻散，鄭磬早已偷溜出城外，投奔狄人去了。鄭蔭也有此打算，他聽見城破，便想著溜入王諳的書房內(nèi)，看能不能翻出些重要的文書，作為投敵的籌碼。

    外頭喧鬧聲一陣高過一陣，鄭磬心里著急，兇相畢露，也抽出刀來，指著王嫣，怒道：“你讓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王嫣此時腦內(nèi)一片清明，想著，若是城破，那不如將這書房付之一炬，好過文書落入敵手。

    她執(zhí)劍的手很穩(wěn)，劍尖一點兒也不晃，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去摸燭臺。鄭蔭見她不從，起了殺心，拿著刀便沖過去。正此時，王諳帶著人沖進來，但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失聲叫著，望著鄭蔭持刀朝王嫣沖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王嫣矮身蹲下，避開刀尖，手中長劍不管不顧地往上刺。

    她先是感受到了劍尖入rou，然后便是腥臭的熱血撒了她一頭一臉，她嚇得連忙松開手，鄭蔭連同插在他腹中的劍倒在地上。

    王諳沖過來，拽過王嫣，老淚縱橫，顫聲道：“城破危險，我著人送你出城！”

    王嫣臉上身上盡是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一把臉，發(fā)絲散亂，形容狼狽。她渾身顫抖，上下牙碰撞發(fā)出格格聲響，好不容易止住了，她軟著腿走過去，將劍從鄭蔭腹中抽出，又帶出不少淋漓鮮血。

    她說道：“若是魏州失陷，京城不保，覆巢之下無完卵，出了城又能去哪兒？阿公，此時應(yīng)該要趕緊組織城中兵卒！”

    王諳被她嚇得不輕，說道：“那......那你......”

    王嫣想了想，輕聲說道：“我有劍，自然也能戰(zhàn)?！?/br>
    “好......”王諳說道，“好?！?/br>
    不知不覺間，暴雨居然停了，連一點兒雨絲也沒有，天邊的烏云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熹微的晨光，照射在千瘡百孔的魏州城中。

    雨隨停了，卻還有轟隆隆的聲音不住響起。

    王嫣奇道：“怎么還在打雷？”

    王諳側(cè)耳去聽，突然反應(yīng)過來，大驚失色，叫道：“不是打雷！”

    永定河上游，白鶴堤閘口打開，經(jīng)過連日大雨，一夜暴雨，永定河水早就漲了數(shù)丈高，一旦開閘，河水有如猛獸，咆哮怒吼著往下游沖撲出去。

    作者有話說:

    王嫣小jiejie，大家還記得嗎。小紅在魏州逃跑的時候，小jiejie幫的忙。寫那兒的時候，就想到這個情節(jié)了。

    第七十四章 生死有命

    狄人被援軍打得措手不及。

    斛律恒珈坐鎮(zhèn)中軍，騎一匹棗紅大馬。父王年事已高，兩位異母哥哥都已經(jīng)被他直接或間接治死了，望著唾手可的魏州，以及魏州其后，沃野千里的中原樂土，他心中激動萬分。當(dāng)屬下來報，說援軍從后方攻來時，他氣得摔了馬鞭。

    屬下請示他，目前援兵銳不可當(dāng)，守城兵卒破釜沉舟，要不要先行撤退。

    斛律恒珈自然是不愿的，誰愿意把到嘴邊的肥rou吐出去，明明在一個時辰之前，魏州已經(jīng)茍延殘喘了，他費盡心機走到這一步，怎么肯輕易放棄。但頂著大雨攻城這幾日，已經(jīng)人馬疲乏，再加上他們遠離故土，他鄉(xiāng)作戰(zhàn)，兵卒心中有苦難言，早已怨聲載道。

    “先后撤三十里?！滨珊沌旆薹奕幌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