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shù)人在身體康健精力旺盛的年輕時期都甚少感受孤獨，但偶有那么一刻，忽然察覺天地很大，自己很小，在那種茫茫然的失措里，會下意識想要握住誰的手。

    梁爽去熱了牛奶遞給他：“最近一點都抽不出空了嗎？”蘇承駿伸出右手接了杯子，左手空出來拉梁爽坐在他身邊，他盤算了一會兒：“怎么也要周三之后，這幾天實在是……”剛談下來一個大項目，明天來參會的人還是從歐洲飛來，一天天排期無比緊湊，正是緊著推動落地的關(guān)鍵時期，他根本不敢松勁。

    “我知道其實我看不看對她的病情來說都幫不上什么，但是……”還是有些太突然了，他的父母看起來那樣年輕健康，他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有一天面對他們突然生病手術(shù)。

    梁爽一邊撫摸他的后背讓他放松，一邊盯著他把牛奶喝完。目光柔和：“道理你都明白，別跟自己為難。去洗漱睡覺吧，好好休息。”

    蘇承駿“嗯”了一聲，然后握著空杯子出了一會兒神。梁爽看不下去，伸手把空杯從他手中抽出來，將蘇承駿按進(jìn)自己懷里。蘇承駿伸手環(huán)住了她的腰：“爽爽。”

    梁爽摸摸他：“會好的?！倍嗪辶藥拙?，蘇承駿終于緩了些許，兩人洗完澡收拾好一起躺到床上。

    蘇承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睛還沒閉上：“我對很多事都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人到這個階段要開始面對父母的衰老、疾病和死亡。但是……”

    梁爽在一邊安靜地聆聽，蘇承駿說到“但是”說不下去，給自己換了一個話頭：“我媽年輕時候身體很好，是生完我才留下病根。旁人說我爸這樣的家業(yè)，一個獨子風(fēng)險太大，應(yīng)該多要幾個孩子。但我知道，他沒有敢動過這個念頭了。每次我媽有點頭疼腦熱，他急得像是自己命都沒了半條。他跟我說，有你媽在，咱們才有家。我真怕……”

    梁爽一直握著他的手，除此之外，她也真的不知道能做什么。該做的蘇慶山一定都做了。

    時間已經(jīng)不早，但兩人全無睡意，又聽蘇承駿說了他小時候程囿群怎么教他怎么帶他，梁爽頗為羨慕。她忽然從床上翻身起來，問道：“開車過去，應(yīng)該差不多四個小時多一點？”

    蘇承駿看著她，明白梁爽意圖之后有些驚訝，但還是點點頭。

    梁爽利落地開始換衣服：“走吧，開車去?？匆谎墼倩貋?，還能趕得上上班。”

    蘇承駿沒來得及說話，梁爽已經(jīng)把他要換的衣服拋了過來，她親親蘇承駿的臉：“沒事，車我和你換著開，耽誤不了。”

    蘇承駿被安排先在后座躺下，身上還蓋著梁爽送他的毛絨絨小毯子。梁太后戴著眼鏡，實則她對開夜車的經(jīng)驗不多，面容端肅握緊了方向盤。蘇承駿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的樣子，說：“你先睡，換我吧?！?/br>
    梁爽表情瞬間溫柔，扭頭極快地給了他一個再自然不過的笑容：“我睡不著，倒是你剛出差還沒緩過來，別把瞌睡蟲放走了?！?/br>
    蘇承駿仍不放心，她笑，實際上已做出決定：“我穩(wěn)著呢，到后面服務(wù)區(qū)再來換我?！?/br>
    蘇承駿若有所思，他躺回去。這個視角只能看到梁爽一點側(cè)影，在夜燈之下，模糊又清晰。第一次在心里得到答案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關(guān)于她的一切會這樣好。

    他想，跟這個姑娘一起，他有勇氣去到人生的任何地方。

    蘇承駿剛結(jié)束一段折磨人的出差，怕自己到點醒不來，給自己定了個兩小時的鬧鐘，以免耽誤換班。他還想多跟正開車的梁爽說說話，結(jié)果在后座躺下沒多久就真的扛不住睡著了。

    梁爽開到一個服務(wù)區(qū)停下，瞥見蘇承駿睡得正熟。她靜靜瞧了蘇承駿片刻，輕手輕腳從他手中抽出手機來，用自己的指紋解鎖，關(guān)掉了他的鬧鐘。她給車窗開了道小縫再關(guān)上車門，自己下去點燃一根煙。

    在那根煙的時間里，她想到了很多事。

    很好的愛，她想。程囿群得到的是很好的愛。而那一刻，她奇異地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如果林翠跟程囿群一樣，有一對優(yōu)雅的父母，會在她小時候教會她書法，教她唱歌，會把她送進(jìn)昂貴的藝術(shù)學(xué)校，她有機會進(jìn)入電視臺……等那樣的林翠當(dāng)了母親，是否還會帶著為難和心疼給她介紹一盤豬頭rou，并同時規(guī)勸她：“丑是丑了一點，但家境不錯的”？

    林翠生她的時候大概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生她。這世界上能夠活明白的人本就是鳳毛麟角，更多人被潮流裹挾，跌跌撞撞用盡力氣，到頭來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為什么朝向這里。

    梁爽想，她從前苛責(zé)的是林翠為什么不跳出自己的階級和處境去思考問題。這難度好比有人叫她抓著自己的馬尾把自己吊起來。

    如果父母對她沒有一份主觀惡意，那答案是什么呢？或許是貧乏的生活里，開不出從容優(yōu)雅的花。所得太少，生活太難，能抓得住誰，誰就共享這一段痛苦掙扎的命運。他們沒有獲得超出自己認(rèn)知和處境的道德，他們理解的生活就是那樣一種東西。

    從前的她也好，老梁和林翠也好，就是這么在有限的余地里，有限的資源里，別別扭扭，互相需要和互相傷害，最后變成了這樣。

    如果她不夠堅定，也會一不留神就走進(jìn)那個模式下的老路，然后跟老梁、林翠相互埋怨，帶著拆不開的愛和恨，持續(xù)不停地再彼此傷害又彼此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