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世家與皇族之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王婳既是王家女，又是謝家婦，更要注意自身言行，不能成為景和帝向世家發(fā)難的借口。

    沉默少頃，元妤儀道：“謝侯斥責(zé)駙馬生母早亡、無人教養(yǎng)，野性難馴，究竟是在不滿駙馬呢？還是借著詆毀駙馬的借口，來暗諷陛下和本宮呢？”

    “謝侯是世家家主，又有高祖皇帝賞賜的宣寧侯爵位，應(yīng)當(dāng)知道，本宮的母后紅顏薄命吧?”

    “所以，難不成謝侯是故意這樣說的?”

    站在她對面的宣寧侯夫婦渾身一僵，對視一眼，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錯(cuò)愕，隨著元妤儀這些話說完，二人額上已經(jīng)出了一層冷汗。

    這些話，他們夫婦二人在家里罵慣了。

    方才謝侯爺心中一急，自然是脫口而出，原想殺殺謝洵的風(fēng)頭，萬萬沒想到竟犯了皇帝和公主的忌諱。

    謝洵的生母三年前去世，可先皇后卻薨逝的更早，誕下景和帝的第五年便因敗血之癥撒手人寰。

    謝洵若是野性難馴，無人教養(yǎng)，那陛下和公主又該如何形容呢？

    這番話若是傳出去，那整個(gè)謝家不僅要背上苛待庶子的惡劣名聲，嚴(yán)重點(diǎn)，甚至還可能被御史臺上奏其心可誅。

    百年的世家，先考慮的便是族內(nèi)詩書傳家的美名，謝侯爺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解釋。

    “老臣...老臣絕無此意啊，就算是給臣十個(gè)膽子，臣也不敢置喙皇族??！何況先皇后人品貴重，乃我朝國母，老臣感念還來不及，怎會詆毀，請殿下明鑒??！”

    元妤儀早聽說過謝家家主是個(gè)紙糊的木頭，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她莫名想起自己當(dāng)初選擇謝家的理由。

    其一底蘊(yùn)深厚；其二謝氏主支有適齡的郎君；其三便是當(dāng)今家主宣寧侯圓滑平庸。

    一個(gè)平庸的家主就算排斥和皇族聯(lián)姻，也不會翻出什么風(fēng)浪，可這樣的人卻是最好掌控的。

    這樣想著，今日該說的都說完了，替郎君出了口惡氣，也不能將謝侯逼得太緊。

    元妤儀冷凝的神情有些許松動，擺了擺手，輕聲道：“本宮明白謝侯的忠心，只是靖陽方才想到先皇后，內(nèi)心有些感觸罷了，也口不擇言了些，還望謝侯莫要怪罪才好?！?/br>
    她若真口不擇言，謝侯現(xiàn)在已經(jīng)以頭撞柱。

    宣寧侯哪里敢怪罪，現(xiàn)在只怨恨這張破嘴口無遮攔，他們這對新婚夫妻感情甚篤，倒是自己險(xiǎn)些釀成大禍。

    就在元妤儀打斷謝侯爺責(zé)罵的時(shí)候，謝洵的注意力就不動聲色地轉(zhuǎn)移到了身旁女郎的身上。

    他聽著她頗有深意的話，看她毫不留情地敲打宣寧侯和王夫人。

    謝洵心頭升起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彷佛凍僵的冰塊出現(xiàn)了一絲毫不起眼的裂縫，她的那些話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也包括他。

    他離她最近，聽的最清楚。

    可聽的越清楚，他便越慌張，謝洵心跳的很快，根本不受控制。

    指尖掐向掌心，一絲銳痛蔓延，他平靜下來，依舊保持沉默。

    這就是上位者的權(quán)勢力量么？

    這群在侯府禁錮他的人皆臣服于公主威勢下，露出怯懦而畏懼的丑陋姿態(tài)。

    可就在一旬前，在他初次頂撞王夫人時(shí)，他還被宣寧侯禁了足，每日只遣小廝送一頓飯。

    那時(shí)的他們，居高臨下，在遵從靖陽公主命令的同時(shí)，千方百計(jì)地折磨著他。

    謝洵忽而放松下來，愈發(fā)堅(jiān)定登閣拜相的野心，他要這群人也如今日臣服公主一樣，跪在母親的牌位前，磕頭請罪。

    再等九日，駙馬朝拜皇帝謝恩，屆時(shí)他便可以向景和帝自薦。

    他的路，才剛剛開始。

    察覺到身旁人起身的動作，謝洵收斂思緒，也跟她一同站了起來。

    身后的王夫人不經(jīng)細(xì)想，迎上來故作親切地想要挽公主的胳膊，卻被少女不動聲色地避開，她只好熱情挽留。

    “妾身知曉殿下今日來侯府，特地讓廚房備了膳食，公主不如留下用過飯?jiān)僮撸俊?/br>
    元妤儀生了雙標(biāo)準(zhǔn)的鳳眼，不笑時(shí)眼角上挑，很容易顯出幾分冷意；可笑起來卻似抖落一身冰雪，眉眼彎彎，唇瓣飽滿，甚是嬌俏。

    她推辭道：“夫人的好意，本宮心領(lǐng)了，只是靖陽今日還要進(jìn)宮面圣，不好久留；倘有下回，靖陽必留在侯府，陪您多談?wù)勑摹！?/br>
    話已至此，王夫人也不好再說什么，又聽她說起進(jìn)宮面圣，心里忐忑不安，唇角泛白，朝她恭敬行禮道：“既如此，妾身便等著殿下再蒞臨?！?/br>
    元妤儀笑著將她扶起，目光越過她落在后面的宣寧侯身上，雖是家主，可是其膽量連一介女子都不如。

    謝侯站在屋里，面色鐵青，嘴唇翕動，想必是方才的話說得后怕。

    謝侯爺自然撞上了她的視線，頭皮一陣發(fā)麻，喉嚨一滾，硬著頭皮問道：“殿下可還有何吩咐？老臣必萬死不辭?！?/br>
    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他自然竭力表忠心。

    “侯爺言重了，本宮只是突然想起還沒回答您剛才的問題?！?/br>
    元妤儀沒急著詳細(xì)說，反而向謝洵站著的地方湊近一步，立在青年身側(cè)，笑靨如花，滿面春風(fēng)。

    “令郎很好，能得他為夫，本宮甚是滿意；或許謝侯只覺得郎君是個(gè)目無尊長的不孝子，可在靖陽眼里，謝衡璋就是最好的夫君?！?/br>
    謝洵彷佛聽見火星子噼里啪啦爆開的聲音，他下意識垂眸，只看見少女微抬的下巴和白皙的側(cè)臉，她眨動的睫毛晃了他的眼。

    離的這般近，熟悉的幽香涌入鼻腔。

    青年素來波瀾不驚的心湖彷佛被人擲了一連串石子，擦著水面而過，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這般驕傲，這般張揚(yáng)，為何？

    大膽而又不可思議的想法蠢蠢欲動，她是在維護(hù)他么。

    除了亡母，從未有人這樣為他出頭。

    一個(gè)高高在上的公主，屈尊維護(hù)他這樣卑微低劣，甚至被家族鄙棄的庶子。

    “謝衡璋很好?！?/br>
    少女聲如碎玉，悅耳動聽，可這句話對他來說，實(shí)在過于陌生，謝洵心中一顫。

    第15章 安慰

    直到被謝家人送出府，重新坐回馬車的時(shí)候，謝洵還是沒能擺脫方才的驚愕。

    這樣直白的話，明眼人自然看得出她在護(hù)短。

    謝洵性情內(nèi)斂，喜怒不行于色，可自從遇到靖陽公主，卻屢屢因她破戒，現(xiàn)在更是如此，沉靜如死水的心中泛起一絲燥。

    二人依舊面對面坐著，元妤儀觀察著他的神色，卻見郎君又似走了神，薄唇抿緊，彷佛在思量什么為難的事。

    元妤儀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到，自己方才的話確實(shí)威風(fēng)，可是也間接地搞砸了宣寧侯父子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

    那畢竟是謝洵長大的侯府，莫非，自己的行為讓駙馬感到為難了么？

    有些想法一旦開了頭便似崩塌的山洪，裹挾著亂石塵土滾滾而來，元妤儀整個(gè)腦子里全被這樣的想法充斥，考慮的越細(xì)，便越慚愧。

    是她太急，沒提前確定郎君的態(tài)度。

    駙馬到底姓謝，再不濟(jì)也是陳郡謝氏主支的公子，與她之間，充其量也只能算剛成了一天親的夫妻，日后若是自己同謝家有了齟齬，只怕郎君會立刻同她一刀兩斷。

    她這個(gè)公主當(dāng)?shù)目烧嬲塘x，無比威風(fēng)，最后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正在元妤儀思忖著該如何同他解釋自己的想法時(shí)，對面沉思的青年已經(jīng)回過神，眸中染了一抹溫色，眼下淚痣瀲滟。

    “方才，多謝殿下維護(hù)臣?！?/br>
    頭昏腦脹的元妤儀聽了這話，鳳眼微圓，像極了貍貓亮晶晶的眼瞳，“郎君沒生氣么？”

    謝洵聲線清冽，“沒有?！?/br>
    他還沒有眼瞎到分不清好壞的地步，更不會遷怒維護(hù)自己的人。

    少女緊繃著的精神松懈下來，倚在放于腰間的軟枕上，“那就好，我方才那樣對謝侯，還擔(dān)心你會介意此事。”

    話音一頓，她又心有戚戚地補(bǔ)充道：“本宮日后會斟酌用語，不會再如今日這般莽撞?！?/br>
    可不就是莽撞么，最后說那一番話，嚇得宣寧侯幾乎不敢抬頭，汗流浹背。

    她確實(shí)擔(dān)心謝洵因?yàn)檫@些事記恨她，日久天長，萬一哪一天他真動了怒，拼著魚死網(wǎng)破與自己和離，斷了這樁連接著世家與皇族的姻緣。

    對元妤儀來說，這并非好事。

    “殿下今日為何要為我出頭？”謝洵終于問出了心中困擾他已久的疑惑，又道：“您今日完全可以順著父親的話往下斥責(zé)我?！?/br>
    若公主心中不滿，還可以借宣寧侯的手來處罰他，自己依舊留得好名聲；可她卻沒有，她打斷了謝侯爺對他的中傷之言。

    元妤儀倒是沒想過他會問起這個(gè)，在她看來，這不過是一樁順勢而為的小事。

    少女坐直了身子，鄭重道：“沒什么正經(jīng)理由，我就是看不慣謝侯這樣欺負(fù)人?！?/br>
    “郎君與大公子都是謝侯的骨rou，他為何只對郎君惡語相向，天下哪有這樣狠心的爹？今日有我在郎君身邊，謝侯還這般咄咄逼人，那平日里呢，郎君你又是怎么過的。”

    元妤儀早就看這樣偏心的行為不順眼了，心里更是憋著一股氣，現(xiàn)在駙馬一問，自然是倒豆子般全抖落了出來。

    謝洵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合，無比流暢地表達(dá)著對宣寧侯的不滿，微不可察地蹙了眉尖。

    公主她究竟是真的不設(shè)心防還是擅長偽裝，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姓謝，也是她口中的世家子？

    少女面頰微紅，頗為他打抱不平，“郎君自進(jìn)屋便一言未發(fā)，他們不關(guān)心郎君也就算了，最后卻引著矛頭往郎君身上戳，這算怎么一回事。”

    謝洵淡淡道：“臣習(xí)慣了?！?/br>
    喉結(jié)不自覺一滾，長睫遮住眼中神色，只望見眼下一顆淚痣。

    他這般沉默的姿態(tài)，倒露出幾分更勝女子的柔弱來，落在元妤儀眼里更是如此，駙馬就是吃了性子老實(shí)的虧，再看向他孱弱的身骨，更確定了心中的想法。

    整個(gè)謝家待他這般不好，他又如何能心寬體胖？瘦的像只膽怯的小貍貓。

    反倒是那謝陵，一看便是捧在手心上長大的世家公子，謙遜姿態(tài)沒見著，倒是見到一只擅長往身上穿金戴玉的花孔雀。

    同情的心理占了上風(fēng)，元妤儀哪里還想得到，自己最初其實(shí)是看好那位美名在外的謝大公子的呢？

    與謝洵比，謝陵便顯得太過奢貴，不知節(jié)儉的世家公子，壓根也不是會過日子的人。

    “郎君就是人太好了，老實(shí)又純善，這才被他們詰難?！鄙倥樕蠏熘黠@的不忍，無奈的下了定論，聲音漸低，“不然身子骨哪會這樣弱？”

    身上的衣服那樣寬松，還能箍出一把細(xì)腰，雖肩膀?qū)掗煟墒峭蛊鸬墓穷^也明顯，再想到郎君跪在雪地里的孤絕身影......

    常言道，人與人之間相處，第一面的印象總是格外重要，留在元妤儀心里的正是謝二公子罰跪的情形，她再也不忍細(xì)想，對他更添幾分同情。

    謝洵聽她說完，整個(gè)人幾乎僵在原地。

    老實(shí)，純善？用這兩個(gè)詞來形容他，實(shí)在讓人難以置信。

    只見過寥寥數(shù)面，在公主眼里，如今自己竟成了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