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錄 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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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雪愕然:“還有?”元好問道:“我也曾聽過一個說法,南征勞民傷財,卻沒刮到宋國一分銀子,宣宗皇帝惱羞成怒,把一肚子氣出在南征統(tǒng)帥——也就是仆散將軍身上,是這樣么?”九娘嘆道:“我聽到的,倒是宣宗皇帝為平民怨,將南征之過推到仆散將軍一人身上。孰是孰非,現(xiàn)在也說不清了,元先生將來寫這一段,恐怕要多費(fèi)些心思。” 第22章 雙闕崢嶸(一)刲膚 【五】雙闕崢嶸 月光來,且徘徊。何用東升,西沒苦相催。 ——元好問《江城子·二更轟飲四更回》 - (一)刲膚 興定五年秋,紅襖軍余部聽聞仆散安貞已死,糾集殘兵再度作亂,皇帝命林州、懷州行府派兵邀擊。結(jié)果還未等來平亂的捷報,便受到來自宮中的致命一擊: 冬十月,皇太子的嫡子——也是唯一的兒子朝宗遇疾,太醫(yī)侯濟(jì)、張子英奉命醫(yī)治,不料朝宗服藥之后便覺瞑眩,隨后竟不治而夭。 完顏珣本非孝懿皇后親生,只是在生母劉氏死后由嫡母收養(yǎng),自小與嫡出的章宗皇帝、莊獻(xiàn)長公主一同長大。故而他一直以偏房庶出為憾,最是看重嫡孫,得知噩耗后幾乎暈厥。皇后王氏更是疼愛朝宗,聽聞皇孫夭折,頓時肝風(fēng)發(fā)作,抽搐倒地不省人事。 帝后年近花甲,這一病隨即激起前朝后宮千層浪。英王攜長子訛可日日守在皇帝病榻之側(cè),親侍湯藥,他的母親真妃龐氏則趁皇后重病之際掌理后宮,隱隱有把持大內(nèi)之勢。 與之相對,皇太子與太子妃除了循規(guī)蹈矩地辦理朝宗的喪事,以及按時定省父母之外,并無其他舉措。太子甚至?xí)r常出宮,一去便是半日,對照之下英王更顯侍疾殷勤。 數(shù)日后,皇帝病勢好轉(zhuǎn),神志清醒且能靠坐言談,完顏寧循例定省問安時,他正斜欹著軟枕與完顏守純低聲交談。 完顏寧腳步輕捷,又不飾環(huán)佩,步履間悄然無聲,走到重帷相隔的門外時,恰聽到皇帝嘆道:“……四妹她,到底怨恨朕害了她的孩兒,所以……” 她大驚,停下腳步悄悄立在門外,只聽英王恭順地道:“既這樣,爹爹不如許表弟們一些身后恩榮,也好教姑母安息?!被实鄄粣偟溃骸斑@如何使得?紅襖軍復(fù)亂,朝野中已有不平之聲,若再施恩給九華他們,愈發(fā)叫人猜疑仆散安貞有冤?!庇⑼跷ㄎǚQ是,連連告罪自己思慮不周,又提議道:“爹爹何不加封姑母,再將姑母賢孝德行廣刊于世,命宗女宮人乃至天下臣民學(xué)習(xí)效仿,姑母泉下有知,想來也會覺得欣慰?!被实鄄淮穑葡萑氤了?。 完顏寧心下驚疑,忖道:“聽陛下的意思,是疑心姨母怨魂不散害死朝宗,他本就迷信鬼神,又對姨母有愧,這樣想也不足為奇,可二大王為何不勸,反而順著引著他怪力亂神?”她正思索,卻聽見有內(nèi)侍腳步聲漸近,連忙放重步子走進(jìn)門內(nèi),向皇帝行禮問安。 完顏寧一禮甫畢,門外那內(nèi)侍便端著托盤躬身上前,請皇帝服藥。守純駕輕就熟地拿起藥盞準(zhǔn)備侍藥,卻不料皇帝沉吟道:“寧兒,你來?!?/br> 完顏寧并不驚訝,心念電轉(zhuǎn)間早已明了,莊獻(xiàn)長公主生前最后親近的人便是自己,皇帝心中不安,想藉此得到一些安慰。她不動聲色地走上幾步,禮貌地從守純手中接過藥盞,以銀匙輕輕取了一勺,正待送入口中嘗藥,卻聞到藥中有隱隱的腥氣。 她習(xí)香已有數(shù)年,嗅覺與司飾內(nèi)人一般,較常人更為靈敏,因此立刻變了顏色,跪下沉聲道:“陛下,湯藥有異。”然后便將緣故說了。 殿中眾人皆是大驚失色,守純端過藥盞來喝了一口,疑惑地道:“這藥……和前幾日的一樣啊?!比缓笸蝗活D悟,驚叫道:“莫非……爹爹的藥從前幾日起就被人動了手腳!” 皇帝氣得發(fā)抖,顫聲怒道:“給朕查!尚藥局、御藥院、太醫(yī)院,一個個給朕徹查!” 不一會兒,御藥院都監(jiān)便跪伏在殿前,自認(rèn)死罪,涕流滿面,拼命磕頭。守純搶上前厲聲喝道:“你膽敢謀害君上?!” 那都監(jiān)抬起頭來,額破血流地哭道:“陛下,微臣怎敢謀害天子。這藥中所加并非毒物,是……是人血??!” 守純皺眉冷道:“為何要加人血?是太醫(yī)開的方么?” 都監(jiān)誠惶誠恐地稟道:“太醫(yī)并未如此開方,是,是……”他頭上冷汗涔涔而下,與額血一起流下面頰,其狀甚慘。 守純愈發(fā)凌厲,痛喝道:“是誰指使你?!” 完顏寧冷眼旁觀,漸覺出些門道來,靜靜地立于一側(cè),等那都監(jiān)的回答來證實(shí)自己的猜測,果然聽他哭道:“是太子妃……太子妃說,古之圣賢侍奉尊親疾病時,皆以血rou為藥引,上天憐其心誠,便會施恩于尊長,使尊親痊愈。太子雖有孝心,但身為國本不可損傷,她便代夫行孝,割膚入藥,只求陛下早日康復(fù)?!彼ь^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守純和愕然動容的皇帝,又補(bǔ)充道:“不止是陛下的湯藥,皇后娘娘的湯藥里,也加了太子妃的血rou,太子妃說,陛下和娘娘如同乾坤日月,須得雙雙痊愈才能福澤天下,恩遍萬民?!?/br> 守純回過神,嘴唇一動似欲駁斥,又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見他不斷點(diǎn)頭,一時倒也不好逆拂圣意,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遣內(nèi)侍召請?zhí)渝?/br> 片刻,徒單氏來到殿中,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禮叩安,又自請驚動尊長之罪,皇帝和藹地擺手道:“你這孩子也忒老實(shí)了,這樣的孝心為何不教朕與皇后知道?” 徒單氏依舊一臉恭敬:“臣但求陛下與娘娘圣體安康,若此份內(nèi)之事被眾人知曉,萬一神明誤以為臣有意沽名,而不愿施恩于尊親,豈非臣之罪過?!?/br> 皇帝不料她竟純孝至此,十分感動,側(cè)首對潘守恒道:“去叫寧甲速[1]來?!蓖觐亴幰姍C(jī),上前幾步攙扶太子妃起身,徒單氏溫婉地握了握完顏寧的手,柔聲道:“多謝meimei?!?/br> 守純見勢不妙,皺眉想了想,又笑道:“太子妃孝心可嘉,只是不知這人血與藥材有無沖撞相克,太子妃可曾問過太醫(yī)?” 完顏寧心下好笑,皇帝指著御藥都監(jiān)道:“你說?!蹦嵌急O(jiān)便叩頭道:“太子妃體質(zhì)平和,人血更有大補(bǔ)之功,養(yǎng)五臟、生氣血,并無相刑相克,請陛下明鑒。” 正在此時,殿外內(nèi)侍來報太子到,皇帝忙道:“快叫他進(jìn)來?!?/br> 說話間,完顏守緒已穩(wěn)步行至殿中,恭敬地對皇帝行禮如儀,皇帝對他笑道:“你也是,靜英不說,怎的你也不告訴一聲,今日若非寧兒心細(xì),朕怎能發(fā)覺她一片孝心?!笔鼐w洵然正色道:“臣只求爹爹和孃孃能早日康復(fù),知不知道又有何妨?!被实勐勓杂l(fā)欣慰,又問他這些日子在宮外做什么。守緒跪稟道:“臣聞紅襖軍又起,宋人也復(fù)攻黃州蘄州,眼下正值用兵之際,臣不敢以一小兒之殤牽動心腸,所以同樞密院各位相公商討,另建一支新軍?!被实垡汇叮€未答話,守純已冷笑道:“新軍?眼下軍中士卒職位虛懸,甚至不足半數(shù),殿下哪來的兵源組建新軍?” 守緒不理他,道:“爹爹,這些年國中處處用兵,壯年男子實(shí)在匱乏,所以臣斗膽,與諸位相公商議了,將南逃來歸又流落在外的回紇人、乃滿人、契丹人、羌人與漢人組成一支新軍,這樣既可以補(bǔ)充兵源,又叫這些青壯男子有差可使,免得他們流落市井衣食無著,倒生出jian盜來?!被实垡粫r未置可否,默不作聲。 完顏寧心中一動,垂下眼瞼遮住眸光,淺笑道:“殿下,為何沒有女真人?”守緒目光閃爍,微笑道:“meimei說得很是,南歸的女真男兒自然更加難得,必定是智勇雙全的忠臣孝子?!?/br> 皇帝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展眉道:“不錯,極好!你現(xiàn)下收攏了多少人?”守緒答:“已有七百人了。臣已傳令州府,想來再過一陣子,還會有更多兵源?!被实鄞髳偅偃?,又問新軍可有名稱,守緒笑道:“臣豈敢,但請爹爹賜名?!?/br>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這些人須得好好教化,就叫‘忠孝軍’吧?!?/br> - 眾人從純和殿告退之時,已屆酉正時分,時值初冬,天色早已黯成一團(tuán)漆黑,內(nèi)侍們提著宮燈候在廊下,等候各自的主上。 完顏寧緩緩走在守純兄弟身后,才出殿門,便聽見守純向守緒笑道:“殿下好福氣,這般賢德內(nèi)助,猶勝姑母當(dāng)年,實(shí)在叫人羨慕?!笔鼐w亦笑道:“二哥取笑了,我怎比得上二哥三子繞膝的福氣?!笔丶円贿?,又對徒單氏笑道:“鬼神之說終究縹緲,殿下怎忍心叫弟妹自殘肌體,去博一個虛無之念呢?”徒單氏仍是一臉恭敬溫婉,柔聲道:“只要陛下和娘娘能康復(fù)就好,哪怕只有一絲希望,我也愿意去試試?!?/br> 守純正要譏誚幾句,卻不料守緒忽地笑起來,悠悠道:“鬼神之說虛無縹緲,那魂魄怨恨之說又從何而來?二哥怎的這般健忘,這就忘記姑母和朝宗了?”守純臉色一變,緊緊盯著守緒,一時說不出話來。 完顏寧驚了一跳,心下疑云頓起,隱隱猜到些首尾,只聽徒單氏柔聲道:“這樣冷的天,你們兄弟何必站在這風(fēng)口上說話,不如去東宮一敘,meimei也一起來,好么?”守純聞言,向完顏寧瞥了一眼,淡淡笑道:“公主好生厲害,今日若沒有你,殿下一片孝心豈不枉費(fèi)了。”完顏寧知他已將自己當(dāng)做守緒一黨,只是此刻也不好辯駁,便只淺淺一笑,卻聽守緒又忽然笑道:“這事說來也怪,怎的二哥日日侍奉爹爹湯藥,竟不曾發(fā)覺——” 他走近兩步,貼著守純低聲道:“藥中加了旁的東西?!?/br> 守純一僵,面頰微微抽動,再看向守緒的眼神中便添了些隱隱怵惕之色,強(qiáng)笑道:“是我大意了,不及公主心細(xì)?!蓖觐亴幰姍C(jī),接口道:“當(dāng)歸川穹氣味辛重,這倒怪不得二大王。我也是習(xí)香久了,鼻子才練得靈敏些?!笔丶円豢从信_階可下,忙笑道:“公主好風(fēng)雅,非我輩男子可及。”說罷,便匆匆告辭而去。 完顏寧亦向太子夫婦躬身告辭,徒單氏上前挽住完顏寧的手,柔聲道:“meimei去東宮坐坐吧,我近日也在學(xué)香,想請meimei指點(diǎn)一二。”完顏寧忙道不敢,又推說夜來風(fēng)冷,改日再去東宮拜望。徒單氏聞言,親手解下氅衣披在完顏寧肩頭,完顏寧嚇了一跳,退后幾步正欲婉言謝絕,卻見守緒轉(zhuǎn)身凝視著自己,目中似有深意,悠然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偕行——meimei請吧?!?/br> - 星疏月淡,寒風(fēng)四起,數(shù)盞宮燈透出昏黃的光影,在瞑暗的琉瓦紅墻間穿行。完顏寧任由徒單氏親熱地挽著手,沉默地走在重重帝闕之中,不自覺地想起半年前,自己亦曾這樣與人挽手穿行在夜色籠罩下的內(nèi)宮禁苑,而今,那個一直關(guān)愛保護(hù)自己的長輩已歸于黃土,只剩自己孤身行走在魑魅橫行的無邊黑暗之中。 守緒默默地打量著她,想了一想,忽然道:“meimei可知金玉帶之事?” 完顏寧一驚,轉(zhuǎn)瞬垂眼低首,沉靜地道:“聽人略提起過,只是事涉朝政,臣不敢細(xì)聞?!?/br> 守緒失笑道:“我又不是皇帝,meimei為何這般客氣?我與你一樣,既是兒,也是臣,你大可叫我一聲三哥?!?/br> 完顏寧愈發(fā)恭敬:“殿下友悌仁愛,臣心中敬服,如同事君,豈敢逾矩。” 守緒笑了笑:“也罷,meimei向來得姑母教導(dǎo),最是穩(wěn)重知禮的?!彼砸活D,又突然道:“姑母可曾與你說過些?”完顏寧心知他指金玉帶之事,便輕輕擺首,淡淡道:“許是因臣年少,姑母并不曾提起。” 守緒點(diǎn)點(diǎn)頭,低聲道:“今年五月間,二哥曾兩次去過濟(jì)國公府,見過姑母?!彼骋娡觐亴幟娌桓纳趾脱缘溃骸癿eimei若不信,問過福慧便知真假?!?/br> 完顏寧忙笑道:“臣怎敢懷疑殿下。二大王身為晚輩,去看望姑母也是常情?!笔鼐w嘆道:“哪里是探望,他這一去,分明是催命去了。后來尚書省告發(fā)姑父,姑母竟也出面指證,此事實(shí)在有悖常理?!蓖觐亴幭肫鹎f獻(xiàn)長公主曾對景行說過,皇帝以告發(fā)金玉帶之事?lián)Q他性命,這時聽守緒重提此事,也覺疑竇叢生,只是當(dāng)時驚痛之下未及細(xì)想:若皇帝要坐實(shí)仆散安貞謀反,以受賄內(nèi)侍告發(fā)即可,根本無需教莊獻(xiàn)長公主知曉;萬一長公主心向夫婿,或者被侍從知曉密報仆散安貞,豈非節(jié)外生枝徒增風(fēng)險。 守緒見她垂首不語,臉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情來,又低聲道:“meimei冰雪聰明,想來也是不信的。姑父要行賄內(nèi)侍,金銀珠寶送些什么不好,為何要送一條內(nèi)侍根本不許佩戴的玉帶?” 完顏寧猛然震驚,腦中電轉(zhuǎn)道:“不錯!怎的我竟未想到?!國朝儀制,宮人內(nèi)侍禁用玉飾,姨父豈有不知?看來此事多屬構(gòu)陷,只是他為何竟不曾提起?是了!他因姨母作偽指證,心痛難禁,更不愿與妻子相互攻訐攀咬,所以半字都不愿提起,亦不作辯解,寧肯平白擔(dān)下賄賂近侍之罪?!?/br> 思索間,三人已行至東宮門外,完顏寧低頭停下腳步,守緒察覺,側(cè)身對完顏寧正色道:“我知meimei不愿走進(jìn)這道門,只是我與你一樣,想為姑父姑母伸明冤枉,想重振大金鐵騎的威名,想收復(fù)燕京重謁山陵,想重拾這滿目瘡痍的破碎河山,想安撫在戰(zhàn)火中病餒悲號的蒼生百姓……meimei,既然你我殊途同歸,又何妨一路偕行?” 完顏寧眼瞼微微一動,恭謹(jǐn)?shù)氐溃骸暗钕滦鄄艂ヂ?,臣無知女流,怎能與殿下相比,實(shí)在惶恐?!?/br> 守緒不料她竟仍裝聾作啞,語意一頓,徒單氏立刻柔聲道:“meimei還小,又是女孩子,哪里知道這些,今日原是我請meimei來品香的,咱們走吧?!闭f著,便挽住完顏寧往門里走。 完顏寧亦微笑,向徒單氏輕輕頷首,清晰地道:“好?!?/br> - 此后,徒單氏常與完顏寧一同品香,或叫來尚服局司飾內(nèi)人教授合香打篆之法,有時遇著守緒回來,總會說幾句軍政之事,多半是蒙古犯潼關(guān)京兆府、紅襖軍劫掠宿州、西夏攻打倉谷、宋軍克復(fù)蘄州火焚潁州之類的噩耗。完顏寧只默默聽了,甚少說話,更不議論政事,守緒知她謹(jǐn)慎,也不以為忤。 次年正月,皇帝改年號為“元光”,新春宮宴之后,承麟繞到翠微閣探望完顏寧,見她正在聚精會神地合香,不由笑道:“怎么我每次來,你不是在讀書寫字,就是調(diào)琴制香,虧得你是女子,若生作男兒,只怕金明池的柳樹都要禿了?!?/br> 完顏寧眼中微有笑意一閃而過,仍是沉靜地道:“我在合兄長去年給我的宣和御制香?!背绪胍徽肫甬?dāng)日遇著莊獻(xiàn)長公主的情景,心下也覺唏噓。須臾,凝光奉上茶盞,承麟飲了一口,辨出是棗參茶,向她笑了一笑,凝光臉上立刻紅漲起來。承麟笑道:“你家公主惜字如金,怎么你也學(xué)她?她不吭聲就由她去,咱們說說話?!币贿呎f,一邊笑著瞥了完顏寧一眼,又問凝光這幾日在忙什么,可做了什么新鮮點(diǎn)心,凝光既喜且羞,低著頭問一句答一句,又端來自己新做的蜜浮酥萘花,承麟嘗過便贊不絕口,夸得凝光愈發(fā)羞澀。 說話間,完顏寧已制成了香,將一粒粒香丸收在香盒里,又轉(zhuǎn)身往博山爐里添了幾瓣雪片似的龍腦,向承麟淺笑道:“勞兄長久等?!背绪胄Φ溃骸安环?。我也沒什么要緊事,就是年下要離京,所以趁今日飲宴來看看你?!彼砸活D,又緩緩道:“聽說……你近來常去東宮?” 完顏寧頷首道:“是。太子妃頗好香道,常接我去研制香方。”承麟“哦”了一聲,沉吟道:“我要往陜西去了,只怕有日子不得回京,你自己萬事小心?!?/br> 完顏寧點(diǎn)頭道:“我明白。我只是個伶俜女子,不懂得國家大事?!背绪霑庖贿樱謫柲猓骸斑@萘花酥還有么?我想帶些回去給母親?!蹦膺B忙答應(yīng)著去了。承麟見房中無人,壓低了聲音道:“我就知道你這鬼靈精不會卷到他們兄弟間去?!鞭D(zhuǎn)而又愛憐地道:“不過,你也不必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姑父姑母去了,可你還有我呀。我這個哥哥和陛……別人不同,最是疼妹子的,別害怕!”完顏寧望了他片刻,低道:“兄長,你多保重?!背绪胄Φ溃骸胺判模覍硪H自送你出降呢,自然要保重的?!蓖觐亴幠抗馕⑺?,低頭淡淡笑道:“送一件禮物,或是派一個細(xì)作罷了,也不是什么要緊事。” 承麟未料她對前途灰心至此,想到莊獻(xiàn)長公主的遭遇,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轉(zhuǎn)了話題嘆道:“宮中兇險,外頭也不太平,你可聽說了么,蒙古連鄜州也打下來了……” 完顏寧蹙眉道:“眼下咱們失了牧所,沒了戰(zhàn)馬,對戰(zhàn)蒙古自是極難。還有南邊……”她嘆了一口氣:“嘉定議和之后,兩國本已相安無事許久了……” 承麟點(diǎn)頭道:“是啊。百姓對此怨聲載道,可恨如今言官也只會粉飾太平了?!蓖觐亴幍溃骸八稳吮緛戆卜郑蹅兒枚硕说乇趁藯壖s,如今倒好,時時開戰(zhàn),牽制著不少兵力?!背绪氲吐暤溃骸澳憧陕犝f了么?姑父就是為這個死的?!蓖觐亴幋篌@:“什么?”承麟悄聲道:“我也是聽大哥哥說起,姑父南征雖是勝了,但終歸得不償失,非但沒補(bǔ)上蒙古殺掠的缺口,還白填了許多軍費(fèi)進(jìn)去……陛下殺他就是為平民憤,息朝議,將南開宋釁的罪責(zé)歸于他一人身上?!蓖觐亴庴@怒異常,還未及說話,便見凝光已提著食盒走了進(jìn)來,便下意識地攥了攥手指,按下不語。 承麟亦重新添了笑,轉(zhuǎn)身逗凝光道:“古有陸郎懷橘遺母,今有我提酥奉親,實(shí)在多謝你啦。哎,將來也不知誰人有福,能天天吃著你做的點(diǎn)心——嗯,想來那人定是——你家都尉!”凝光初時以為他暗示表白,后來聽他說到都尉,方知自己會錯了意,更是羞愧無地。 完顏寧心中好笑,暗忖道:“呼敦哥哥雖有才志,但到底未經(jīng)風(fēng)霜,身上總帶著風(fēng)流紈绔習(xí)氣,將來只怕要受些磋磨。” [1]注:金哀宗完顏守緒女真名寧甲速。 第23章 雙闕崢嶸(二)山陵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純借口侍疾流連內(nèi)宮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師安石彈劾英王違背祖制夜宿宮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諭孝親為由反駁,守純反告師安石所劾不實(shí),將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兩黨已勢成水火。病中的皇帝聞訊后,下旨免師安石之罪,只以詔諭相責(zé)。 十二月,皇帝病勢愈發(fā)沉重,不能視朝,神志清明時便傳召皇太子到近前,囑咐道:“吾嘗夜思天下事,必索燭以記,明而即行,汝亦當(dāng)如此!”又誡諭英王不可崇飲:“汝乃惟飲酒耽樂,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與真妃龐氏日夜候側(cè),不肯暫離;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內(nèi)問安,亦不許一人離開,大有率眾對峙之勢。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屆彌留之狀,知守緒與守純各不相讓,只得命眾人皆出,唯余兗國公主與前朝資明夫人鄭氏侍側(cè)。守緒向病榻上的父親叩首告退,又對完顏寧與鄭氏深深一揖,緩緩抬頭時注視著完顏寧低聲道:“一切有勞meimei……與鄭夫人?!蓖觐亴幹还Ь吹財狂胚€禮,鄭氏四平八穩(wěn)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當(dāng)盡心竭力。”守緒又一揖,然后退后幾步,轉(zhuǎn)身而去。 片刻間人群退盡,偌大的寧德殿一片沉寂,墻外的天地間呼嘯著冰冷刺骨的臘月寒風(fēng),空曠的寢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華的公主與白發(fā)盈顛的前代宮嬪,明滅不定的的燈燭給重帷疊幔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無盡的悲愁與殺機(jī)。鄭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側(cè)首對完顏寧低聲道:“陛下似有話對公主說,老身先去外間等候?!?/br> 完顏寧此前從未見過重病臨終之狀,心中有些害怕,緩緩上前跪在榻邊,輕聲喚:“陛下?!被实鬯茻o力睜開雙目,唯有松皺的眼瞼微微一動,喉嚨中發(fā)出混濁的痰聲。完顏寧見狀,恐懼之感漸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無限悲涼,低聲喚道:“舅父……” 皇帝聽到這一聲,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頰抽動,半睜開眼竭力聚起目光,艱難地斷續(xù)道:“……天乙星……你要……國運(yùn)……”完顏寧心下了然,沉靜地道:“臣明白。臣雖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卻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養(yǎng),今生唯有竭盡所能維護(hù)大金國祚,方能回報陛下恩德與萬千黎民的膏血奉養(yǎng)?!被实勐勓匀玑屩刎?fù),眼中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目光復(fù)又渙散。 完顏寧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喚了鄭夫人進(jìn)來,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會兒,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顏珣咽喉中咕咕作響,忽然又大咳幾聲,睜開眼睛啞聲叫道:“太子!叫太子來!”說罷,口鼻中嘶嘶幾聲,虬曲的十指無力地軟垂張開,整張灰敗臉皮耷拉下來,就此氣絕。 完顏寧一怔,望著皇帝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涼,空蕩蕩地辨不出悲懼哀愁來。須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轉(zhuǎn)顧?quán)嵎蛉?,卻見后者容色淡定,靜靜地道:“公主暫請節(jié)哀,敢問公主作何打算?” 完顏寧一凜,猛地明白過來,自己雖然韜光養(yǎng)晦,一直不肯卷入奪嫡之爭,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頂著“吉星降世”頭銜,時局事態(tài)哪能容得自己獨(dú)善其身?眼下形勢緊逼,當(dāng)真避無可避,必須在太子與英王之間選一個,一步行差踏錯,便成萬劫不復(fù),新君絕不會放過,唐朝的上官婉兒就是前車之鑒。 她自仆散安貞夫婦血淋淋的慘劇親歷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涼薄至此,君臣義、兄妹情在皇權(quán)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加之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塵,謹(jǐn)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這條小命,原本就是撿來的,又有什么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讀圣賢書,又受莊獻(xiàn)長公主教導(dǎo),自然不肯附逆作亂,當(dāng)機(jī)立斷決意襄助太子,忙低聲道:“陛下遺命傳召太子,我自當(dāng)奉旨而行,咱們叫個可靠的人去傳旨吧?!?/br> 鄭夫人微微頷首,補(bǔ)充道:“一個不夠,還需多安排幾個人,分前后去?!蓖觐亴幱质且粍C,心下很敬服鄭夫人的周密,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我這便去?!?/br>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說話聲,聽聲音似是龐氏,完顏寧知她是為助英王奪嫡而來,心中一緊,已聽鄭夫人沉聲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畢,果斷地走到外間,正迎頭碰上龐氏走進(jìn)殿中。 鄭夫人早年間兩次經(jīng)歷宮中變故,早已歷練得十分鎮(zhèn)定,當(dāng)即對龐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時不便覲見,不如在暖閣里稍待片刻?!饼嬍闲闹猩?,卻也無法確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闖,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閣門口,龐氏忽然發(fā)問:“公主呢?”鄭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體弱,不能久支,陛下慈愛,讓她去暖閣休息,此刻怕是已睡著了,娘子去瞧瞧她吧?!饼嬍蠈⑿艑⒁傻刈哌M(jìn)暖閣,忽聽身后哐當(dāng)一響,兩扇門扉已合攏,她急忙轉(zhuǎn)身開門,卻聽到門外金屬咔嚓一聲,原來已被落了鎖。 龐氏上了當(dāng),登時明白皇帝必已駕崩,此時不見完顏寧想來是已去皇太子處報訊。她大急,再顧不得許多,高聲叫喊起來,尖利的喊聲在靜謐的深夜里尤為刺耳,殿外侍從聽到她的喊聲,立刻飛奔去報守純。 不一時,守純帶著親隨搶先趕到,進(jìn)殿一看,只見八名奉御兜鍪甲胄、各持刀劍,肅然立在殿中,鄭夫人在一旁溫和地道:“二大王怎么來了?” 守純已到生死關(guān)頭,開門見山地道:“圣上大行,夫人為何秘而不宣?又為何羈押本王的母親?”鄭夫人淡淡道:“圣上病中昏迷,何來大行?真妃娘子高聲喊叫,老身恐她驚動圣上,只得請她去暖閣暫歇,哪里稱得上羈押二字?!?/br> 守純知她在拖延時間,再不多言,帶著隨從便要硬闖,那八名奉御立刻舉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純掃了一眼,不見一個素日親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緒在值守奉御上做了手腳,不由大恨,咬牙道:“你們聽好了!爹爹命我靈前即位,繼承大統(tǒng),可傳旨的真妃娘子卻被人扣下了,現(xiàn)在我奉詔而來,奉命登基,如有阻攔者,視同謀反,誅滅九族!”那八名奉御年少,聽他言之鑿鑿一時有些猶豫,只見鄭夫人冷道:“陛下只命老身與兗國公主守候在側(cè),幾時叫真妃娘子傳旨了?儲君之位,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執(zhí)迷不悟,此時帶人離去,或許還可回頭。” 守純冷笑,狠聲道:“妖言惑眾,格殺勿論!”說罷拔出佩刀便向鄭夫人砍殺過去,恰在此時,殿外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伴著鐵甲錚錚急促地逼近而來,聽聲音顯是訓(xùn)練有素的雄兵,守純大驚,又聽一個清泠的少女聲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內(nèi),現(xiàn)在殿下已在門外,請夫人開門?!?/br> 守純頓時慌張起來,命親隨立刻閂上殿門,鄭夫人亦不阻攔,只沉聲道:“陛下駕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后事?!遍T外完顏寧立刻應(yīng)道:“太子領(lǐng)命,已率百官齊集殿外。樞密院諸相公在各處宮門,東宮親衛(wèi)軍三萬已在東華門內(nèi)等候。”守純聽到這句話,登時心中一涼:“三萬東宮親衛(wèi)軍……我,我還有什么指望?”他知道大勢已去,提刀的右手軟垂下來。鄭夫人答道:“殿內(nèi)八位奉御郎君盡忠職守,護(hù)衛(wèi)陛下龍體,不敢有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