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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中州錄在線閱讀 - 中州錄 第23節(jié)

中州錄 第23節(jié)

    承麟不再理會妻子,奪門而出,徑直入宮去尋meimei,一頭撞見躲避不及的凝光,笑道:“匆匆忙忙的往哪里去?雪人忒不厚道,怎么總藏著你不讓我見?!蹦饽慕米∷@一句,心砰砰亂跳,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承麟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進閣中。完顏寧迎上來笑道:“兄長來得不巧了,我正要去濟國公府呢?!背绪胄Φ溃骸叭タ垂膲??”完顏寧莞爾稱是。承麟笑道:“那你可別后悔,我今天是帶了寶貝來的?!边呎f邊從懷中取出書信。完顏寧擺手笑道:“我不看了,快給周娘子吧……咦?”眼角余光瞥見信封上寫著廣平郡王臺啟,便接過來拆看,讀了幾行,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來。

    承麟一直覷著她,俟她讀到最后轉(zhuǎn)疑為喜,撫掌笑道:“我就猜到,他那段狗屁不通的話另有玄機,果然是寫給你的悄悄話?!蓖觐亴幬⑿Σ徽Z,過了片刻,抬頭道:“這是他的回信?”承麟知她極難糊弄,含混地點點頭,完顏寧蹙眉道:“既是回信,怎不寫給周娘子?他行事光明磊落,越是放下了,越會分說清楚,怎的于周娘子的情意一個字都沒回答?”承麟不敢在她面前信口開河,只推說不知,完顏寧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最終嘆息道:“兄長,就算周娘子站在他面前,就算我肯答應(yīng),他也不會回頭的,你這樣做又何必呢?”承麟扭過頭正色道:“你不懂。哪個男人不偷腥?姑父當(dāng)年何嘗不愛重姑母?可一樣禁不住戴娘子投懷送抱!你說陳和尚放下了,可他明明還待周娘子那么好……”

    “他待誰不好呢?”完顏寧仍是嘆息,“他為人本就如此啊。你現(xiàn)在害他平白擔(dān)著負(fù)心薄情的罵名,我怎能心安?”承麟強笑道:“你別怕,凡事有哥哥在。周氏棄他在先,有什么可怨?等我把她送回江南,此事再無人提起了?!蓖觐亴幰姁劾稍谛胖忻髅靼装椎貒谕谐绪胝樟瞎视?,顯是毫無雜思綺念,也并不怨怪云舟另結(jié)新歡,斂容正色道:“不,你把詩箋還給良佐?!?/br>
    承麟與她僵持片刻,苦笑道:“罷了,都依你。不過那張詩箋我弄丟了,實在還不出來?!痹瓉砟侨账麑⒃姽{隨手夾在書中,與杜蓁一同回房,過后再回來找時翻遍了書房仍找不著。他怕被杜蓁得知,也不敢太聲張,自己在府里尋了一圈未果,只得作罷。

    完顏寧淡淡道:“那有何難?!闭f罷走到書桌前振管直下,鸞跂鴻驚,頃刻間默錄已成,將衍波箋遞給承麟,福了一福,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帶著流風(fēng)來到濟國公府,一徑拜望仆散寧壽,寒暄數(shù)語,茶到二注時,微笑道:“公爺晚年時,都是二叔盡孝在側(cè),晚輩想求教二叔,公爺生前可有個姓李的部將?”仆散寧壽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沉吟道:“先父的部僚臣都認(rèn)得,似乎沒有姓李的?!蓖觐亴幭肓讼?,又問:“二叔認(rèn)得完顏乞哥、完顏斜烈么?”仆散寧壽笑道:“認(rèn)得,先父生前很看重這對父子,怎么啦?”完顏寧忙問:“那二叔可曾聽說他們父子與人結(jié)怨?”仆散寧壽越發(fā)奇怪,搖頭道:“沒聽到過?!蓖觐亴幰膊粴怵H,微笑著謝過仆散寧壽,又轉(zhuǎn)道:“我曾聽姑母說過,建造這座宅院時,東外墻有些破綻,不知二叔可知道?”仆散寧壽詫異地道:“從未聽大嫂說起過啊,是什么破綻?”完顏寧道:“晚輩也不甚清楚,二叔若不介意,咱們同去看看?”仆散寧壽自然答應(yīng),叫上幾名侍從,一同往東邊查看。

    二人仔細(xì)勘來,東院夾道兩邊墻壁倒無異常,墻角堆著許多雜物,約有人許高。完顏寧想了想,命人搬走雜物,果見其后藏著兩個狗洞,完顏寧蹲下身湊近了一看,那洞雖開得低,直徑卻有尺余,足夠身材細(xì)瘦的成年男子穿過,且磚塊上苔痕七零八落,心中頓時有了譜,對仆散寧壽將疑慮大致說了,仆散寧壽吃了一驚,立即命人將狗洞封死,又命家院加緊護衛(wèi)。

    完顏寧別過仆散寧壽,往小院去尋紈紈,紈紈正在做針線,聽聞完顏寧到訪,慌忙將手里的活計往漆籮里一塞,起身迎了出來。流風(fēng)眼尖,又與紈紈相熟,沒多想就打趣道:“大姑娘在偷偷繡嫁妝!”誰知紈紈嚇得小臉煞白,完顏寧倒被她這副樣子唬了一跳,摟著她柔聲哄道:“紈紈別怕,流風(fēng)瞎說的,沒有旁人聽見,不怕不怕?!?/br>
    紈紈緩了緩神,勉強笑道:“寧jiejie,你從我叔父那里來?”完顏寧因事有進展,心情甚佳,挽著她笑道:“是啊,你猜我找他做什么?”紈紈笑道:“這可猜不出來?!蓖觐亴幙┛┬Φ溃骸拔?guī)シ饬藘蓚€狗洞!”

    紈紈猛地一顫,臉漲得通紅,轉(zhuǎn)瞬又變作蒼白,嬌小的身子輕晃了兩晃,咕咚一聲,暈倒在地。完顏寧和流風(fēng)忙抱住她,流風(fēng)待要喚人,卻被完顏寧喝止,只見她若有所思地蹙眉低道:“先別聲張,你幫我把她抱到榻上。”

    過了一刻,紈紈悠悠醒轉(zhuǎn),睜眼一看,房中寂寂無聲,完顏寧獨自坐在床邊守著自己,目光幽深,似要窺進自己心里去,又似早已全然知曉,不由得慌了神,坐起來嗚咽道:“寧jiejie……”

    完顏寧面無表情,沉默良久,最終嘆了一聲,淡淡道:“我受姑父姑母臨終所托,一直當(dāng)你親姊妹一般,總是盼著你能平安喜樂,將來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丶迋€良人,我一樁心事才算了了。你現(xiàn)在一日大過一日,有心事不愿告訴我也尋常,可你總該明白,事有輕重緩急,公道天理、社稷蒼生在最上,對嗎?”紈紈流著淚點點頭,完顏寧又正色道:“無論為了什么原因,構(gòu)陷忠良之事絕非君子所為,你爹爹當(dāng)年無辜被害,至今仍未昭雪,有人磨刀霍霍,又要向他的好友下手,我真想不到,你竟會是那個為虎作倀之人。”

    紈紈哭得抬不起頭來,拉著她的手泣道:“寧jiejie,我沒有……我對不起你,我那時候不知道他陷害將軍……”完顏寧淡淡道:“從前不知道,那日郊祭之后也知道了。”紈紈哭道:“是,自那之后我便同他分說清楚了,從此一刀兩斷。前幾日,他又來尋我,說他已想清楚了,決意痛改前非,再不理會什么金人宋人……”

    完顏寧蹙眉道:“你從頭慢慢說,他究竟是誰?”紈紈拭淚道:“他是青州人,與我娘可以算作半個同鄉(xiāng),他家中世代為官,高叔祖是易安居士的父親李格非,靖康之后家道中落了?!蓖觐亴幇颠樱骸斑B家譜都告訴你了,難怪你以為他心誠。”紈紈又接著哭道:“貞祐二年,我爹去山東征討紅襖軍,圍剿之時將他一家人全殺了?!蓖觐亴幤娴溃骸肮酶冈谏綎|解救了幾萬無辜百姓,你娘也是他救下的,為何會殺他全家?”紈紈哭道:“紅襖軍的頭領(lǐng)李全,和他父親認(rèn)了親,一家人都搭進去了。爹爹討賊,向來是責(zé)其首而寬其從,所以……”完顏寧點頭道:“原來如此。姑父不殺幼童,所以他成了漏網(wǎng)之魚,對么?”紈紈點頭稱是,繼續(xù)道:“他成了孤兒,顛沛流離,衣食無著,有時討到點粥水,有時吃草根樹葉,有時偷些東西,就這樣活了下來。”完顏寧心道:“難怪這廝如此狡猾,原來是這樣長大的?!奔w紈又道:“他恨極了我爹,一心想要報復(fù),后來我爹被害,他失去了目標(biāo),本打算安穩(wěn)度日的,誰知竟被簽了軍。”完顏寧蹙眉道:“他那時才幾歲?”紈紈道:“十歲。朝廷簽軍,上至花甲老人,下至黃口小兒,一概不論的?!蓖觐亴巼@了一聲,示意她繼續(xù),紈紈又道:“他本就恨極了金軍,而且方城軍中烏煙瘴氣,人人媚上壓下,他無依無靠,年紀(jì)又小,被欺負(fù)得狠了。直到正大三年,將軍他們到了方城,軍中才清明起來,他本來也很敬佩將軍,可是有一日聽到將軍和元好問元大才子在議論,說是要為我爹爹洗雪沉冤,他這才知道,將軍原來是我爹的故交好友。”完顏寧冷笑道:“所以他就遷怒于將軍,要叫你爹連一個朋友也不剩,永遠(yuǎn)沒了指望?”紈紈顫聲道:“不止如此,他還要金國再失良將,好早些破滅……”

    完顏寧大怒,站起身厲聲喝道:“仆散宜嘉,他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見你父親?!”紈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這些的……遇到他的時候,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完顏寧冷道:“你住在濟國公府,他會不知道你是誰?”紈紈泣道:“他當(dāng)真不知,我那時想爹娘了,從狗洞里爬出去,在街上遇到他……我和他都是一夜間成了孤兒,同病相憐……他送我去東郊,直到看見我爹的墓碑,才知道我的身份……”完顏寧悚然一驚,荒郊野外、仇人之女,想來都后怕,情不自禁地拉住了紈紈的手,紈紈撲到她懷中,低泣道:“他什么也沒說,一直對著我爹的墳塋發(fā)愣,后來又送了我回家,然后……”完顏寧接口道:“然后就時常鉆狗洞與你私會。那日在東郊,他也不是跟蹤將軍,而是怕你過哀,放心不下?!奔w紈既羞且愧,低道:“后來jiejie跟我說了他陷害將軍的事,我便去質(zhì)問他,他這才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寧jiejie,我敬愛爹爹之心,天地可鑒,自然不能再與他往來,所以自那時起,便與他再無瓜葛了?!?/br>
    完顏寧點點頭,沉吟道:“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一年之后,他又來找你,說自己決意放棄門戶之見,所以你又與他和好了,是么?”不料紈紈卻輕輕搖了搖頭,低道:“不,他雖不再加害將軍,但心里還恨著我爹,我豈能與他和好?”完顏寧沒想到她這樣明斷,心里頓感欣慰,釋然道:“幸虧你沒相信,他都是騙你的?!闭f著將云舟之事大致告訴了她,又道:“他曾在東郊見過我與將軍,現(xiàn)在引著周娘子去尋呼敦哥哥,就是要讓我們兄妹與將軍反目?!?/br>
    紈紈蹙眉含淚,楚楚可憐,神色間卻不盡柔怯,反帶著幾分堅定之色,低聲道:“爹爹討賊安民,俯仰無愧,完顏將軍磊落坦蕩,更是我娘的救命恩人,jiejie放心,我仆散宜嘉就算終身不嫁,也絕不會和陷害忠良之人廝混在一起?!?/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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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麟回到府中,也顧不得哄回杜蓁,先扎到書房里給完顏彝寫信,說上回周氏原詩佚失,這次附錄補上,并將詩重抄了一遍,眼看日色將晚,便將信封了起來,只待明日一早再讓家仆送去陜西。

    做完這一切,他對著完顏寧秀逸的字跡怔怔出了會神,又想到那張遺失的詩箋,心里仍覺不甘,又翻箱倒柜地找起來,那詩箋卻如泥牛入海,一點蹤跡都未留下。

    他頹然回到桌前,一屁股坐下來,眼角余光倦怠地掃過桌面,忽然驚得大叫一聲,一躍而起。門外侍從聽見叫喊,忙跑了進來,只見王爺一副見了鬼的驚恐表情,顫聲問:“誰?!方才誰進來過?!”侍從們面面相覷,都說無人來過。

    承麟腿都軟了,他向來不信鬼神,可此事做賊心虛,又接二連三地碰到異象,不由得他不信。侍從們又問發(fā)生何事,承麟喘息著指著桌案,卻說不出話來——

    他原本放在案上的、完顏寧默錄的那張詩箋,也一樣悄無聲息地不翼而飛了。

    第56章 相期晚歲(十)露跡

    杜蓁眼見承麟甩頭而去,眼淚怔怔而落,哭了一會兒,又想起云舟之事,犟脾氣發(fā)作,明知丈夫不喜,卻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也不會套話,單刀直入地問出疑惑,云舟卻低頭不答,被問得急了,便淡淡道:“章臺柳枝,豈容自主,王妃不要費心了?!倍泡杓钡溃骸澳悴豢贤侣秾嵡椋瑢④娨詾槟銞壦?fù)他,自然也不愿以誠相待?!痹浦蹜K然一笑,心忖道:“他收到我的信,卻連一個字都不愿回給我,難道我還要向他乞憐么?”

    杜蓁追問無果,垂頭喪氣地回到房中,想到丈夫,又是一陣傷心。

    忽然一只柔軟的小手伸過來,輕輕擦去她臉上淚滴,徽兒撲閃著清澈的大眼睛,甜甜地往她懷里拱:“阿娘不要哭了,我請姑姑幫您出出氣,好不好?”杜蓁摟著兒子柔聲哄逗,說自己沒事,徽兒笑道:“阿娘,您帶我去找姑姑好不好?我有功課要問?!被諆鹤匀ツ昶穑恢庇赏觐亴幗淌谧x書,杜蓁愛憐地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道:“你要問什么?”徽兒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低聲道:“我想問問姑姑,章臺柳是什么典故。”

    杜蓁一怔,微微責(zé)備道:“你方才偷聽我和周孃孃說話了?”徽兒搖頭否認(rèn),杜蓁以為兒子撒謊,不悅道:“那你從哪里聽來這話?”徽兒解釋說是詩中讀到。杜蓁越發(fā)氣惱,正色道:“胡說!姑姑怎會給你讀這種詩?!你小小年紀(jì)慣會撒謊,連阿娘也騙!”徽兒見母親動了真怒,不免有些害怕,委屈地撅了撅小嘴,細(xì)聲細(xì)氣地道:“不是姑姑給我讀的,是我從爹爹書房里找來的。”

    杜蓁聞言松了一口氣,想到丈夫風(fēng)流倜儻,書房里有些艷詞原不足為奇,哄道:“這種詩不好,別理了,你只讀姑姑教你的那些。”徽兒睜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吟吟地道:“阿娘,姑姑也抄這首詩呢,所以我才想去問問她?!?/br>
    杜蓁滿頭云霧,皺眉道:“你姑姑是個正經(jīng)女孩兒,怎么會……”她忽然想到,或許是承麟將云舟之事告訴了meimei,完顏寧有感而發(fā),情不自禁地寫下詩句,又轉(zhuǎn)而想到,說不定完顏寧并不敵視云舟,她真正的態(tài)度就藏在詩里,便抱起兒子,認(rèn)真地問:“徽兒,你還記得原文嗎?”徽兒眨眨眼,笑道:“記得呀,姑姑抄過的詩,我都背熟了呢?!倍泡璐笙玻袃鹤訉懴聛?,可徽兒卻有幾個字只會認(rèn)不會寫,見母親皺起眉頭,便笑嘻嘻地從懷中掏出一張詩箋:“阿娘別急,我有姑姑手抄的,給你看!”

    杜蓁喜出望外,接過一看,果然是完顏寧秀逸的字跡,可文義卻看不大懂?;諆合蚰赣H解釋了子規(guī)啼月、莊生夢蝶,又述說了玄都觀“前度劉郎今又來”的典故,皺著可愛的小鼻子說道:“就這句章臺折柳藏破鏡,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倍泡瑾q豫片刻,終于把心一橫,咬牙道:“徽兒乖,這詩借阿娘用一下,馬上還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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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舟詫異地接過詩箋,打開一看,明明是自己密封了寄給完顏彝的詩,字跡卻是另一個人的,登時愣在了當(dāng)場。杜蓁小心地問:“周meimei,這詩是什么意思???”云舟回過神,疑竇叢生地反問道:“這張詩箋何人所寫?王妃又從何處得來?”杜蓁有些尷尬,這些日子以來,她并未提起過完顏寧的存在,只能含糊地道:“是……徽兒的姑姑。”云舟越發(fā)驚訝:“郡主?她抄這首詩做什么?”

    杜蓁有口難言,若說出完顏彝與小妹的情/事,勢必對她打擊更甚,只能張口結(jié)舌地干站著,神色局促而窘迫。云舟蹙眉看了她片刻,嘆了一聲,淡淡道:“罷了,不重要了。”萬念俱灰地將紙張遞回給杜蓁,輕描淡寫地道:“這是我的詩,不知郡主從何處聽來,我也不想知道了,隨便大家取樂吧?!?/br>
    杜蓁大吃一驚:“這是你的詩?!那……那她為何要抄錄?”她百思不得其解,命侍女叫來徽兒,當(dāng)著云舟的面親自問他。

    不多時,徽兒蹦蹦跳跳地走來,向母親拜了一拜,又笑瞇瞇地喚了聲“周孃孃”,云舟微笑以應(yīng),又拈起詩箋問道:“小公子,這張紙,你從何處得來?”

    徽兒笑道:“我從爹爹那里偷來的?!倍泡枰汇叮骸安皇菑墓霉媚抢锏脕淼拿矗俊被諆盒Φ溃骸昂簺]進宮,哪能見著姑姑?這是爹爹帶回來的,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姑姑的筆跡。”云舟問:“公子的姑姑不是這府里的郡主么?”徽兒笑道:“我姑姑是兗國長公主,她住在宮里?!?/br>
    云舟點點頭,微笑道:“公子,王爺有一位好朋友,是個大將軍……”徽兒拍手道:“是!是伯伯!伯伯是定遠(yuǎn)大將軍,將來要教我騎馬射箭的!”云舟愛憐地摸摸他的小腦袋,神色愈發(fā)溫柔,身子慢慢低下去,靜靜地問:“你的姑姑——兗國長公主,認(rèn)得這位伯伯嗎?”杜蓁心驚膽戰(zhàn)卻不知所措,只見徽兒嘻嘻一笑,粲然道:“認(rèn)得呀!伯伯很喜歡姑姑,姑姑也很喜歡伯伯,他們倆總有說不完的話?!倍泡桀j然掩面,心虛地喚:“周meimei……”云舟應(yīng)了一聲,仍保持著低俯的姿勢,柔聲問:“小公子,你姑姑,一定很美吧?”徽兒眨眼笑道:“周孃孃也很美呀。不過姑姑愛穿白衫子,爹爹總笑她是雪人?!痹浦畚⑽⒁徽?,緩緩點頭,輕聲道:“宮里,雪人……原來是雪娃娃呀,原來他找到雪娃娃了……”

    她微笑著,慢慢直起腰,抬頭看見杜蓁滿臉是淚,平靜地道:“這些日子,叫王妃左右為難,實在抱歉?!倍泡钁M愧無地,無言以對。云舟又對徽兒道:“這詩不好,從頭到尾都是妄語,公子不要讀了,也去告訴你姑姑,叫她不必再掛懷了?!被諆簱溟W著大眼睛,猶疑地道:“不好嗎?可是還有人抄錄呢。”一邊說,一邊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素箋。

    云舟雙手抖索起來,一手捧著一張詩箋,兩幅字內(nèi)容一模一樣,唯有字跡不同——左邊一副是秀逸出塵的王體行書,法意兼?zhèn)?,骨澈神清;右幅卻是娟雅的簪花小楷,宛然芳樹,穆若清風(fēng),正是自己的親筆信。

    杜蓁也看得呆了,忙問道:“這張紙你又從哪里得來?”徽兒咯咯笑道:“也是從爹爹那里偷來的?!倍泡枞缭谠评镬F里,徽兒見母親神色焦切,便原原本本地道了出來。

    “我聽姑姑說過,她小時候躲起來偷偷看書,從沒被教養(yǎng)嬤嬤發(fā)現(xiàn),于是我也學(xué)姑姑,躲在爹爹書房里看書,也沒被爹爹發(fā)現(xiàn)……”徽兒得意地笑道,“有一天,我正在看書,爹爹走了進來寫了封信,寫完之后拿火折要燒這張紙,這時阿娘來了,爹爹就把紙藏在書里,我等爹爹和阿娘出去之后,偷偷拿出來一看,原來是首七律,里面有些典故我明白,有些卻不明白,就自己翻書琢磨,也很好玩?!倍泡杵娴溃骸澳愕獰@張紙?為什么?”徽兒搖頭笑道:“孩兒也不知道。就在今天,爹爹又到書房里寫了封信,然后又把一張信箋放在案上,我怕他又要燒了,就趁他翻箱倒柜的時候偷偷轉(zhuǎn)出去看,一看又是這首詩,竟換成了姑姑的字跡,那可不能讓他燒了,姑姑的筆墨,我都要留著的!”

    云舟顫抖著看著兩張詩箋,忽然笑了,抬頭望向初夏澄藍(lán)的天空,不住地點頭,像是傷心到了極處,又像是很高興的樣子,徽兒訝然道:“周孃孃,你想明白啦?可我還是不懂,爹爹為什么要燒這詩?”云舟笑了笑,柔聲道:“你爹很愛護你姑姑,其實周孃孃也有個哥哥的,他也是這樣愛惜我,現(xiàn)在我要回江南去找他了?!被諆鹤匀粵]聽懂,卻乖巧地沒有繼續(xù)追問,而杜蓁卻隱約有些明白過來,瞪大眼睛不愿置信地問:“你是說,王爺為了meimei,沒有寄出你的親筆信?”

    云舟倦怠地?fù)u搖頭,勸她不必再費神,杜蓁越想越對勁,完顏彝秉性忠厚,若收到云舟親筆題詩,怎會只回信給承麟,且無一字回答云舟的情意?她又氣又愧,臉上作燒,眼淚滾落下來,咬牙道:“那長公主這張詩箋又是怎么回事?”云舟微微一笑,緩緩道:“長主襟懷磊落,與將軍堪稱天造地設(shè),一對璧人?!?/br>
    杜蓁聽她語調(diào)慘淡,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愣了半天,咬牙道:“把詩給我,我叫人送去!”云舟無聲而笑,溫柔地?fù)u搖頭,輕輕道:“何必再徒增他煩惱?他待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頓了一頓,又叮囑道:“勞王妃去和王爺說一聲,不必送了?!倍泡璨寥ト厹I滴,恨聲道:“虧他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做出的事情卻這般……這般……”終是顧念夫妻之情,忍住了“下作”二字未說出口。

    云舟微笑道:“兵不厭詐,王爺家學(xué)淵源,青出于藍(lán)?!倍泡栌犎坏溃骸笆裁矗克嫔喜皇鞘来x書么?”云舟失笑道:“金人先祖漁獵騎射為生,怎會有讀書人?王爺是太宗四子完顏宗弼之后?!倍泡杳H坏溃骸巴觐佔阱鍪钦l?”徽兒笑嘻嘻地?fù)尨穑骸案咦鏍敔斒谴蠼鹬伊伊和?,女真名字叫兀術(shù)?!?/br>
    杜蓁的心跳停了一拍,耳邊嗡嗡直響,呆了半晌,蹲下身艱難地道:“徽兒,你高祖爺爺叫什么?”徽兒清清脆脆地道:“兀術(shù)!”杜蓁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于歷史掌故所知有限,金初那群宗字輩的名將也分不清楚,唯獨兀術(shù)的大名卻為每個宋人所知,“岳家軍大戰(zhàn)金兀術(shù)”乃南宋坊間最經(jīng)久不衰的故事,兀術(shù)二字,便是每個宋人的心頭刃,代表著半壁江山北望中原的遺憾,代表著紹興和議的屈憤,代表著搜山檢海追趙構(gòu)的恥辱,代表著風(fēng)波亭莫須有的仇恨。承麟與她定情之時,指天誓日地保證先祖只是一介書生,從未侵略宋人,誰知真相竟是如此殘忍,丈夫何止欺騙云舟,他更是從一開始就欺騙了自己。

    云舟見她面色慘白,扶住她連喚了數(shù)聲,徽兒也不斷地晃著母親手臂,杜蓁回過神,咬牙道:“周meimei,煩你幫我看著徽兒,我去去就來!”

    云舟和徽兒拉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徽兒皺著小臉嘟囔道:“爹爹和阿娘又要吵架了?!痹浦埸c點頭:“小公子去勸勸吧?!被諆何Φ溃骸安挥美玻看味寄馨涯锖寤貋?,我見多了?!痹浦畚⑿Φ溃骸澳悄愎霉煤筒?,他們會吵架嗎?”徽兒咯咯笑道:“當(dāng)然不會啦!伯伯一看見姑姑就只會笑……”云舟微笑著,心卻像是麻木了一般,既不覺得疼,也不覺得酸,只是沉甸甸的,又空蕩蕩的,機械地在胸腔里跳動,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像是從遼遠(yuǎn)的地方傳來,帶著點不真實的回音:“小公子,說說你姑姑吧?!?/br>
    徽兒向來孺慕完顏寧,這下打開了話匣子,嘰里呱啦地述說著姑姑容貌如何清麗絕俗,學(xué)問如何宏博精湛,性情如何溫柔聰慧,待人又如何仁厚善良,其實完顏寧性情清冷,平日待人接物多是淡淡地,只是對這小侄兒特別慈愛,徽兒哪管這些,一個勁地添油加醋,將她說得美輪美奐,簡直如嫦娥下凡、觀音顯圣一般,云舟只是點頭微笑,一開始還覺得兩邊臉頰酸,后來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周孃孃,你哭了?”徽兒忽然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淚痕?!芭叮敲矗俊痹浦圯p拭了拭臉頰,微笑道,“我沒事,我是高興的。小公子,你姑姑真好,她才像天上的雁兒呢,對不對?”徽兒笑著點頭,云舟摸摸他的小臉,柔聲道:“小公子,謝謝你告訴我那么多事,周孃孃很感激你。祝你早日長成,將來也娶一個像你姑姑那樣的仙女,好么?”徽兒眨眨眼,甜甜地笑:“周孃孃也像仙女!”云舟平靜地微笑:“周孃孃只是個仙女面人兒罷了?!被諆鹤匀宦牪欢齻闹翗O的話,咯咯地笑起來。

    忽然外頭亂起來,許多腳步聲匆匆奔過,幾個仆婦慌里慌張地進來抱起徽兒,顫聲道:“王妃自盡了!公子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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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皆知杜蓁后來與云舟回到江南,故并不擔(dān)心她自盡而死,元好問與驛丞俱是搖頭,嘆道:“這又何必?小公子都這般大了,還糾纏金人宋人作甚?”回雪卻不以為然,嘟著小嘴道:“杜王妃是為了王爺騙她,從前騙她,現(xiàn)在還騙她,這才生氣呢!”九娘點點頭道:“雪兒說得對,王妃是恨受了騙,倒不是為宋金世仇,后來她還為這個惱了長主?!斌A丞咋舌:“這杜娘子氣性真大,夫妻吵架和小姑子有什么相干?”元好問嘆道:“想來是怪長公主不曾實言相告了?!本拍锟嘈Φ溃骸斑€不止如此。王妃從前只聽長主叫過仆散姑娘的乳名,后來才曉得她是武肅公的孫女,仆散將軍的女兒,一氣之下立即與長主斷了姑嫂之誼?!鳖D了一頓,又道:“后來,王妃執(zhí)意要回江南,長主費了許多工夫才勸下,只是她依舊不肯原諒?fù)鯛敚ㄒ阒苣镒踊嘏R安,長主又勸王爺,只當(dāng)王妃去散散心,過兩個月再接回來,最后王爺點了頭,安排車馬文牒送王妃和周娘子去了南朝。”回雪睜大一雙妙目,好奇地問:“長公主去王府時,和周姑娘見過面么?”九娘微嗔著瞟了女兒一眼,笑道:“小鬼頭,凈想些什么呢?她們不曾見過,長主去王府時,周娘子從未露面,長主也從未去探訪她。不過長主私底下托囑王妃,叫她想法子勸一勸周娘子,回家后不必和盤托出,只說自己做了漢人縣官幾年妾侍,后來因主母嫉妒被遣出門,千萬莫要太過耿直?!痹脝栿@嘆道:“長公主識人之明、處事之巧實在叫人佩服,那周娘子可聽勸么?”九娘嘆道:“這就不知道了。不過長主叮囑過王妃千萬別提起她,只說是王妃自己的主意,想來周娘子不會太過反感吧?!被匮┢娴溃骸八怀源酌矗繛楹我@樣幫著周姑娘?”驛丞瞪了女兒一眼:“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醬醋?!”九娘倒未理會,只低道:“一來,長主深信將軍,從未將周娘子視作情敵;二來,她待周娘子,也有些愛屋及烏。將軍既認(rèn)周娘子是故友,她過得安泰,將軍自然欣慰,將軍欣慰,長主也高興。”

    元好問點頭嘆道:“長主這般氣度,難怪良佐傾心至此,他們……”他本想問問他們后來怎樣,但很快想起三峰山之戰(zhàn)和壬辰年間那場慘酷的災(zāi)難,沒有再問下去。九娘苦笑道:“后來的事,元先生都知道了?!痹脝枃@道:“是啊,后來蒙古新大汗上了臺,從此金國再無寧日了?!?/br>
    第57章 千山寒暑(一)傳信

    【九】千山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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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傳信

    金正大六年八月,拖雷召集蒙古諸王及大臣在怯綠連河畔舉行大會,宣布依照成吉思汗遺囑,將汗位傳于窩闊臺。窩闊臺態(tài)度謙和,公開表示蒙古習(xí)俗幼子守產(chǎn),父親臨終前將百余千戶、軍政大事悉數(shù)交與四弟拖雷掌管,他比自己更適合成為汗王。參與集會的諸王莫衷一是,眼看會議將陷入僵局,重臣耶律楚材突然占卜,聲稱今日是難得的良辰吉日,必須定下宗社大計。其時蒙古民智未開,十分迷信,拖雷遲疑地詢問耶律楚材是否可以另擇吉日,而耶律楚材一口咬定“今日之后,再無吉日”,催促拖雷立刻宣布新汗王。

    為避免兄弟鬩墻、國家四分五裂的慘劇,拖雷無奈地同意讓窩闊臺正式成為新一代的大汗。確定登基日期后,耶律楚材又私下勸說察合臺:“大王雖兄亦臣,按禮應(yīng)拜新君。只要大王帶頭參拜,其余人也不敢不從?!?/br>
    新汗王登基之日,察合臺領(lǐng)親族及臣僚拜于帳下,窩闊臺宣布父親成吉思汗頒布的詔令保持不變,并遵照耶律楚材的建議宣布大赦。金國遣使示好求和,被窩闊臺斷然拒絕,并冷道:“汝主久不降,使先帝老于兵間,吾豈能忘也!”自此,伐金成了蒙古貫徹不移的國策。

    八月末,移剌蒲阿趁窩闊臺根基未穩(wěn),出其不意地收復(fù)了之前被蒙古攻陷的澤、潞二州,窩闊臺甫一上任便遭此挑釁,更加堅定了滅金的決心,他對內(nèi)整合兵力,逐步收回拖雷手中舉足輕重的兵權(quán),對外按兵不動,任由移剌蒲阿自以為是。

    九月,移剌蒲阿在軍中設(shè)宴慶祝,諸將免不了又是一番恭維奉承,輪流相敬。移剌蒲阿亦一一行酒勉勵,語笑往來,好不熱鬧。行至完顏彝時,移剌蒲阿笑容不改,舉杯道:“陳和尚,聽說你曾議論我,說國家兵力定被我損失殆盡,真有這事么?”

    此言一出,原本喧鬧帳中登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完顏彝臉上,幸災(zāi)樂禍者有之,尷尬失語者有之,擔(dān)憂懼怕者亦有之,侍立帳中的達(dá)及保也僵了一僵,暗叫不好。完顏彝卻面不改色,舉盞一飲而盡,緩緩放下酒杯,泰然自若地道:“有?!?/br>
    他一口承認(rèn),毫無懼容,倒叫移剌蒲阿下不了臺:自己若大發(fā)雷霆,未免有失風(fēng)度,越發(fā)顯得對方坦蕩無畏,于是只好作出虛懷若谷的姿態(tài),好言好語道:“我若有錯,你應(yīng)該當(dāng)面說,不要背后議論?!蓖觐佉推鹕砉笆值溃骸案睒兴詷O是,末將受教了。”

    席上高英、樊澤怕他犟頭犟腦地當(dāng)真要開始直諫,忙舉杯吆五喝六地打岔,張惠等人見機,也一唱一和地說笑起來。完顏彝暗暗好笑:“他們竟以為我會把副樞的場面話當(dāng)做真的,也忒小瞧我了?!?/br>
    十月,移剌蒲阿引軍東還,完顏彝雖歸心似箭,卻擔(dān)心窩闊臺會在冬季大舉進攻,力諫不可,仍無法阻止移剌蒲阿的決定。大軍號稱凱旋而歸,一路浩浩蕩蕩行至洛陽,移剌蒲阿叫來完顏彝,命他領(lǐng)歸降人馬與忠孝軍、合里合軍前往許州囤駐,笑道:“你一直勸我不可東還,現(xiàn)在想來也頗有道理,你就留在許州調(diào)練兵馬,明年再收復(fù)幾個州縣!”完顏彝愕然:“許州在汴梁之南,蒙古在北,駐之何用?副樞若擔(dān)心蒙軍,末將立刻回陜西就是了。”移剌蒲阿不悅道:“我在河南,你卻獨個兒留在陜西,哪有這樣的道理?你既不愿回京,又嫌許州太南,那就在鈞州許州之間選個地方,安心練兵吧!”

    完顏彝據(jù)理爭辯幾句,都被移剌蒲阿強硬地駁了回來,軍令如山,他雖明知上司故意刁難、不許他回京面圣,也只得低頭屈服,心下愈發(fā)郁悶。到了第二日,其余諸將率軍繼續(xù)東往,他獨攜兩軍將士南下,在鈞許二州中間的潁水畔駐扎下來,親自去州府縣衙接洽糧薪補給之事,cao練之余更仔細(xì)篩選降軍中武藝出眾的士卒,增補到忠孝軍與合里合軍中。

    白天軍務(wù)繁忙,他尚無暇多顧,到了夜晚四野寂靜,輾轉(zhuǎn)難眠,起身立在帳外獨對冷月,真?zhèn)€受盡相思之苦,心下長嗟道:“蒙古有了新汗王,戰(zhàn)事是不會停了,這次不回京,只怕我往后幾年都回不去了,這可怎么辦,難道要寧兒一直孤零零地等著我?”他越想越愁苦,情不自禁地?fù)嵝匕粗鴳阎械娜刭e圖,重重嘆了一聲。

    達(dá)及保見狀,急忙上前攙住他,苦苦勸道:“早些醫(yī)治吧,總這樣熬著怎么行?!明日咱們?nèi)モx州城里看郎中?!蓖觐佉椭坏每嘈?,擺手道:“我真的沒有病?!边_(dá)及保急了眼,低叫道:“一天不在,也耽誤不了什么!您要是實在不肯走開,那就夜里去,一個晚上也足夠來回了?!?/br>
    完顏彝一震,咀著那句“一個晚上也足夠來回了”,心下飛快地轉(zhuǎn)道:“汴梁距此不到三百里,快馬加鞭一個晚上就夠了,我只要見她一面,立刻就回來……不行,我擅離軍營,自己持身不正,今后還怎么約束士卒?……可錯過這次機會,若我不幸死在戰(zhàn)場上,那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想到此,他五內(nèi)如焚,霍地轉(zhuǎn)身一掌擊在樹上,樹枝上幾片殘存的枯葉應(yīng)聲而落,轉(zhuǎn)瞬被卷地北風(fēng)吹散。

    達(dá)及保見他面色變了幾變,神情越來越痛苦,心下著慌,急切地道:“將軍,身體要緊吶!您先歇歇,天一亮我就陪您進城找大夫去!”完顏彝掙扎片刻,終是把心一橫,低聲道:“我要去汴京。”

    達(dá)及保一愣,以為他要去京城求醫(yī),越發(fā)慌了神,點頭如啄米,連聲道:“好,我去找太醫(yī)?!蓖觐佉屯送闹埽瑪y他走回帳中,低聲道:“我身體無恙。此去汴梁,是為見一個人?!边_(dá)及保大是意外,正要問是誰,忽然發(fā)覺他神態(tài)窘赧,目中隱隱溫柔,心下豁然明白,登時轉(zhuǎn)憂為喜:“原來您有了新夫人?”完顏彝愈發(fā)局促,低頭道:“不,還不是……”達(dá)及保戲笑道:“這次回去就是啦!”完顏彝漲紅了臉,忙擺手道:“莫胡說!她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兒,我好生敬重!”達(dá)及保從未見過他這般窘迫的模樣,忍著笑點點頭,說道:“那我隨將軍去?”完顏彝頷首道:“將官無旨不可入京,到了宜秋門外,你幫我進城去送封信,我在城外等你。咱們夜里出發(fā),天明便到,當(dāng)天就回來,對旁人只說是去許州治病?!边_(dá)及保聽他安排得頭頭是道,顯是熟慮已定,忍不住笑了出來,拱手道:“遵命!”

    完顏彝隨即吩咐士卒,天明后照常cao練,自己則因心痛不適要去附近市鎮(zhèn)求診。安排完軍務(wù)之后他匆匆寫了一封信,揣進懷中,又換上常服,帶著達(dá)及保披星戴月奔赴汴梁。

    他二人頂著寒風(fēng)疾馳一夜,黎明時分終于趕到汴梁西郊,完顏彝怕被城門守軍及百姓們認(rèn)出,不敢太靠近宜秋門,托達(dá)及保進城將信函交與廣平郡王,自己則在汴河岸邊等候。

    他估算著達(dá)及保來回時間,策馬沿著汴河一路小跑,見河面上糧船貨物船穿梭不絕,旌旗如織,實在不便私會,又一夾馬腹奔出數(shù)里,見汴河分出一支折向東北,河上竟半艘船也沒有,轉(zhuǎn)向探往支流下游,一口氣跑出四五里,眼前忽地豁然開朗——只見支流末端處水光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湖中并未結(jié)冰,岸邊樹下寂寂泊著一葉扁舟,野渡無人,篙楫自橫,似被他馬蹄聲所驚,樹下忽喇喇飛出兩只水鳥,連小舟也輕輕晃動起來。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心道:“這里水路不通,難怪沒有漕運船只,倒是個幽靜所在。”其實若逢春時,京中百姓喜愛出城踏青,這湖畔游人不少,可此時正值初冬,桃柳已萎,梅花未綻,光禿禿地沒什么景致,自然也無人前來玩賞。他主意既定,便撥轉(zhuǎn)馬頭往回去等達(dá)及保。

    不多時,達(dá)及保從宜秋門策馬而出,跑到汴河岸邊對完顏彝急道:“將軍,廣平郡王去河中府了,王妃也不在,連小公子都住進宮里去了?!蓖觐佉推娴溃骸巴蹂チ撕翁帲俊边_(dá)及保皺眉道:“那長史什么都不肯說,后來我報上將軍名號,他才說王妃不在京里,小公子暫時交給兗國長公主照顧。屬下想著府里沒有主人,就把信帶回來了?!?/br>
    完顏彝無計可施,踟躇片刻,忽然想到紈紈,又是一陣猶豫,心道:“仆散姑娘年紀(jì)還小,又是個姑娘家,不便做穿針引線之事。”可承麟夫婦不在城中,除卻紈紈,再無人可為他傳音遞信,若就此回去,自然極不甘心,猶豫了片刻,終于想出個折中的辦法,向泊在岸邊的貨船商客借了紙筆,又寫了一封信,包在原信外邊,命達(dá)及保送到濟國公府。他怕客商認(rèn)出自己,還從?袋中取了塊袱布包在頭臉上,所幸時值冬季,旁人只當(dāng)他藉此擋風(fēng)御寒,倒也不以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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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風(fēng)匆匆迎出來,對紈紈福了一福,笑道:“大姑娘來啦!長主不知道您要來,帶著小公子往雪香亭那邊玩耍去了?!奔w紈點點頭,卻不進屋等待,客氣地道:“勞煩jiejie引路。”流風(fēng)略有些詫異,笑道:“大姑娘折煞奴婢了?!闭f著便親自帶她去尋完顏寧。

    二人步短堤,穿石徑,一路行至玉清殿外,流風(fēng)笑道:“前頭就是雪香亭了?!痹捯粑绰?,余光似瞥見轉(zhuǎn)角處有人,回首一看,連忙撲通跪倒,顫聲道:“陛下恕罪,奴婢瞎了眼了?!鄙韨?cè)的紈紈也跟著行了大禮。

    流風(fēng)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皇帝的袍裾和鞋履,皆是一動也不動,如凝固了一般,她愈發(fā)害怕,以為皇帝大動肝火,嚇得連聲求饒,卻被潘守恒輕斥了一聲:“大膽!不得打擾陛下思慮國事!”

    流風(fēng)一愣,登時收聲,已聽到皇帝一貫溫和的語調(diào):“起來吧?!彼吂М吘吹卣酒鹕?,不敢抬頭直視皇帝,只聽到皇帝柔聲問:“你是誰?”她連忙回答:“奴婢是……”

    “臣女仆散宜嘉,拜見陛下?!绷黠L(fēng)聽到紈紈回答,瞬時明白了皇帝所問并非自己,連忙止聲,皇帝聽罷,“哦”了一聲,沉默片刻,柔聲問:“你進宮來找寧兒?”紈紈恭敬地低頭稱是,皇帝和言笑道:“呼敦的孩子也在她那里,這幾天可熱鬧了,快去吧。”紈紈屈膝行了一禮,后退數(shù)步,轉(zhuǎn)身離開。

    流風(fēng)也跟著告退,轉(zhuǎn)身前往雪香亭,步行間卻總覺得身后有注視的目光黏連不去,令她十分不適,卻又不敢回頭去看,直至轉(zhuǎn)過成片梅林,才覺得背心粘膩之感漸消,暗吁了一口氣,脆聲笑道:“長主,大姑娘來啦?!?/br>
    完顏寧正和徽兒捉迷藏,聽了這一聲,從太湖石后探出頭來,沖紈紈眨眨眼,頑皮地比了一個“噓”,誰知徽兒十分聰敏,順著紈紈的視線發(fā)覺了她,咯咯笑著跑去撲在她懷里,得意地笑道:“抓住姑姑啦!”

    她姑侄二人嬉鬧玩笑,流風(fēng)也走去湊趣,唯獨紈紈笑得勉強,完顏寧瞧見了,心知有異,喚流風(fēng)帶徽兒玩耍,自己上前挽住紈紈輕聲道:“怎么啦?是不是李沖又來了?”紈紈臉色有些蒼白,搖頭否認(rèn),附耳低道:“寧jiejie,將軍有書信給你?!?/br>
    完顏寧吃了一驚,轉(zhuǎn)而雙頰暈紅,輕輕握住紈紈一只小手,帶了流風(fēng)徽兒一同回到翠微閣,命宮人闔攏內(nèi)室門扉,側(cè)首低道:“給我瞧瞧……”紈紈從懷中取出書信,輕聲道:“將軍派人送信給我,說是感念母親昔日之恩,致信言謝??晌也痖_來一看,里面還包著一封密信,紙箋上說請我轉(zhuǎn)呈長公主。”完顏寧低低應(yīng)了一聲,背轉(zhuǎn)身去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