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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中州錄在線閱讀 - 中州錄 第27節(jié)

中州錄 第27節(jié)

    片刻,她又睜開眼看他,這次被逮了個正著,他笑著輕拍她的背,柔聲道:“小寧兒,快睡?!彼偷蛻?yīng)了一聲,柔順地闔上雙目,可過了片刻,又偷偷睜眼看他。

    “寧兒!”他如父如兄,語氣微責(zé),“為什么還不睡?”她細(xì)聲細(xì)氣地賠小心:“我就是想看看你嘛……好啦,這就睡了?!彼凰⒆託獾哪佣盒α耍骸拔矣植豢?,有什么好看的?”她頓了一頓,小聲地道:“好看,我的良佐最好看……我常在夢里見到你,可是一睜眼,你就不見了,帳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我一個人……今天不一樣,我睜開眼,你還在我身邊……我若睡著了,明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又只有我一個人了……”

    完顏彝聽得幾乎掉淚,摟緊她深吸了一口氣,哽聲道:“你放心,我不走。方才是我糊涂了,今夜是咱們洞房花燭,哪有做新郎的半夜逃走的道理。你只管安心睡,無論睡到幾時,醒來的時候我都在你身邊?!彼龤g喜得翻身坐起:“真的?!”轉(zhuǎn)而又不盡擔(dān)憂:“還是算了吧,天明后只怕不好脫身了?!彼男能浀靡凰?,恨不得拿命去疼她,柔聲道:“些許禁軍困不住我,你放心!”她雙蛾輕顰,幽幽的嘆息如神殿前的香煙邈邈:“良佐,你又為我多冒了一次險?!彼麗蹜z地低道:“不是的,我犯困,懶得跑動了。咱們睡吧?!彼班拧绷艘宦暎鐑鲳H的小貓般貼進(jìn)他懷里,一動也不動,片刻后呼吸變得勻長,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張,似是睡著了。

    靜默中,帳外忽然噼叭兩聲輕響,燭光陡然亮了一跳,完顏彝心道:“燈花爆,喜事到,可惜寧兒睡著了,不然定會高興的?!币荒钗聪?,火光又忽然暗下許多,完顏彝搴帷一看,登時心中一沉。

    只見案上那對龍鳳花燭燒了一半,燭臺上紅蠟盈盈滴垂,如女子流不盡的胭脂淚,一支蠟燭仍在燃燒,另一支卻剛熄滅,一縷青煙縈繞燭芯,轉(zhuǎn)眼便散盡了。

    宋金時民間舊俗,洞房夜要燃一對花燭到天明,取夫婦和暖興旺、相伴終老之意;若花燭折斷或熄滅,則是夫妻不能偕老的兇兆。完顏彝忖道:“這大約是我要戰(zhàn)死沙場的意思?幸虧她睡著了,若被她瞧見,不知要傷心成什么樣子。”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從她頸下緩緩抽出手臂,躡手躡腳走到案前,拿起那冷燭湊到另一支花燭躍動的燈焰上,誰知還未點燃,另一支花燭的火焰竟無端端地萎了下去,無聲地熄滅了,房中登時陷入一片黑暗。

    完顏彝本不信這些吉兇之說,但洞房中一對花燭相繼熄滅,實在太過凄異不祥,饒是他膽勇過人,仍不免起了一身寒栗,心道:“這又是為什么?莫非是我死了,寧兒來殉我?不,我決不能讓她輕生……”

    他僵立片刻,晃亮火折重新點燃一對殘燭,躡手躡腳走回床邊,輕輕撩開羅帳,見完顏寧仍靜靜地闔著眼,連睡著的姿勢都未有變化,這才輕吁出一口氣,復(fù)躺下與她相擁而眠。

    第66章 千山寒暑(十)桃源

    河斜月落,帳上隱隱透出一點青光,完顏彝極警醒,立時睜開眼,搴開帳簾看到一對花燭已燃盡,心下始覺稍定,卻也了無睡意,側(cè)首凝視懷中愛妻恬靜的睡容。

    似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完顏寧也緩緩睜開眼,清澈目光有些迷離,帶著含混的睡意,近乎囈語般呢喃道:“嗯,良佐……”他愛憐地?fù)Ьo她:“我在。還早呢,你再睡會兒?!彼χ]上眼,用小臉隔著衣衫輕蹭他胸前硬實的肌rou,揉在他懷里盡情撒嬌,一時又頑皮地翻身趴在他胸口,好奇地研究他頜上一夜新生的胡茬。他被燎得四處起火,也惡作劇似地用下巴上的胡須根扎她的柔嫩的臉頰,二人笑鬧著滾向床榻里側(cè)。完顏彝僵了一下,箍住她不讓再動彈,啞聲笑道:“小調(diào)皮,我認(rèn)輸啦,不玩了。”凝視著她如朝露清妍的小臉,身上直發(fā)熱,不禁低聲感慨:“寧兒,你真美!”她促狹地笑,伏在他肩上呵氣如蘭:“不生得好看些,怎能嫁與這世上最好的男兒呢?”

    完顏彝赧然微笑,神色卻黯了下去,搖頭道:“我沒有你說得那么好?!蓖觐亴帩u斂玩笑之色,支起身擁衾而坐,溫柔地凝視他雙目,低道:“為什么?”

    完顏彝也坐起來,低聲道:“譬如這次,蒙古人在陜西大肆屠戮,我卻縮在閿鄉(xiāng)……寧兒,你不恨我無能怯戰(zhàn)么?”她輕攏住丈夫握緊的拳頭,柔聲道:“避戰(zhàn)不出是參政定的,與你何干?再說忠孝軍只有一千人,縱然韓信復(fù)生也是獨木難支大廈傾,怎能怪你呢?”完顏彝觸痛心事,苦笑道:“我現(xiàn)在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若能圓融些,得到更高的官職,掌管更多的兵馬,那就可以有一番作為,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完顏寧愛憐地緩緩輕撫他臂上緊繃的筋rou,目光懇切:“你沒有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人臣官職再高莫過于諸葛武侯,連他都不能逆勢而為,何況于你?”完顏彝愈發(fā)難過,皺眉道:“那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山河破碎么?”

    完顏寧眼珠一轉(zhuǎn),忽然用錦被捂著臉咯咯笑個不停,完顏彝訝然:“寧兒,你笑什么?”“我笑蒙古大汗呀,”她眨眨眼,“他要是聽說那個在大昌原、舊衛(wèi)州、倒回谷三次打得蒙軍滿地找牙的忠孝軍總領(lǐng),愁眉苦臉地說自己無所作為,會不會氣得肺葉子都炸了?”她說到三次大勝時眉飛色舞,表演愁眉苦臉時極盡夸張,逗得完顏彝繃不住笑了出來。她亦微笑,又柔聲道:“家國興亡自有時,譬如當(dāng)年海陵王南征,虞允文在采石磯大破金軍,后來世宗皇帝趁機(jī)發(fā)動兵變,南征之事就此作罷,可如果金人上下一心死追窮寇,虞相公還能力挽狂瀾么?你幾次打敗蒙軍后,若蒙古君臣也猜忌內(nèi)訌自相殘殺,那你自然也成了中興棟梁,可蒙古人是否兵變,豈是你可以左右的?所以張于湖才說‘殆天數(shù),非人力’,國家運數(shù)非一人之力可定,連官家都感慨自己生不逢時,你又何必如此自責(zé)?”完顏彝聽罷神色漸霽,輕輕點了點頭。

    完顏寧察言辨色,知丈夫因積屈憤,一時沉郁自薄,現(xiàn)下雖想明了道理,但面對國家敗落之象,終究落落寡歡,該想個由頭轉(zhuǎn)移話題才是,便佯怒道:“對了,李沖呢?我要去揍他一頓!”完顏彝大吃一驚,奇道:“為什么?”完顏寧道:“這人說會幫我照顧你,誰知你心事這么重,他卻一句都不勸,只顧自己逍遙,你說氣不氣人?對了,我去燒了他的信!”完顏彝哭笑不得,手忙腳亂地按住她,反過來再三告誡務(wù)必將書信帶給紈紈,完顏寧假作勉強(qiáng)答應(yīng),忽而又笑道:“這人好奇怪,為什么不托你帶來?給紈紈的書信,自然是經(jīng)手的人越少越好?!蓖觐佉捅凰徽f也想起心中疑惑,便將昨日李沖與達(dá)及保的情景大致說了,完顏寧眨眨眼,嘻嘻笑道:“原來如此!”

    完顏彝訝然道:“怎么?”完顏寧笑得彎下了腰:“你一會兒翻墻,一會兒跳窗,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完顏彝怔了怔,恍然大悟:“?。∧闶钦f達(dá)及?!@……那,那流風(fēng)姑娘可愿意?”完顏寧笑道:“若不愿意,你待如何?”完顏彝正色道:“情愛豈能勉強(qiáng),自然是勸他另擇佳人了?!蓖觐亴庉p輕一笑,偎進(jìn)他懷中,柔聲道:“流風(fēng)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心里待她和紈紈是一樣的,她若愿意,我來想辦法,既要讓他們倆得償所愿,也不能讓官家懷疑你我。”完顏彝點頭笑道:“辛苦長主了?!?/br>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長主!”完顏寧忙跳下床整衣攏鬢,掩唇悄笑道:“說曹cao,曹cao到!”完顏彝神色窘赧,走到鏡前正了正發(fā)髻,還未及回身收拾榻上衾褥,已見妻子打開了門,流風(fēng)走進(jìn)來瞪大了眼睛驚道:“將軍還沒走?!”視線又落到凌亂的衾被上,臉上登時呈現(xiàn)出了然之色。完顏彝漲紅了臉,又不好分辯,只得低頭道:“這就走了!”流風(fēng)忙道:“都尉小心些,還是從來路回去吧?!蓖觐佉吐犓牧朔Q呼,越發(fā)窘得手足無措,匆匆與妻子道別而去。

    完顏寧目送他奪路而逃,抿嘴笑著坐到妝臺前,捧起丈夫新贈的銅鏡自照花容,心中偷笑道:“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今天來不及了。”流風(fēng)也跟過來,用一把小角梳輕輕梳理她瀑布般柔亮的長發(fā),猶猶豫豫、小心翼翼地道:“長主,我去煮碗藥吧?!蓖觐亴幰汇叮骸笆裁此??”流風(fēng)紅了臉,尷尬地道:“那個……是從前仆散將軍特地請?zhí)t(yī)為大長公主配的方子……溫補調(diào)養(yǎng),不損身體……”見她困惑地蹙起秀眉,只得把心一橫:“長主,咱們來之前福姑姑囑咐我,萬一……天明后務(wù)必看著您喝了……”

    完顏寧極力思索,終于醒悟過來,羞得連腮帶耳一片通紅,頓足道:“我……沒有!”流風(fēng)將信將疑,哆哆嗦嗦:“長主,您可得想清楚……”完顏寧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想什么呀……沒有!”流風(fēng)這才信了八/九分,看她這副嬌羞神態(tài)一如當(dāng)年帳中偷看“今宵好向郎邊去”的小女孩,大著膽子悄聲笑道:“那您又挑燈夜讀,和都尉看了一夜的兵書?”完顏寧又氣又羞地橫她一眼,忽然計上心頭,煞有介事地笑道:“非也,他昨夜給我講了個的故事?!?/br>
    “什么故事?”

    “他說昨天有個人見了咱們就悶悶不樂?!蓖觐亴幦绦Υ蛄克纳裆?,“你想啊,國公府的侍女要出嫁,只要主母點頭就行了;可禁苑的宮人要出宮,長主說了還不算,非得有天子的詔命才行,你說他怎能不焦急呢?”流風(fēng)一開始莫名其妙,聽到后半段,已然反應(yīng)過來,一張俏臉紅了又白,拉著完顏寧跺腳急道:“長主!”完顏寧挽住她笑道:“咱們小時候說過的那些話,我都記著呢,定教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绷黠L(fēng)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不是,我沒有……”完顏寧露出兒時的表情,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貍:“我知道你‘沒有’,你只是和他一起看兵書……”

    流風(fēng)差點哭出來,趕緊告饒:“我跟他不是什么有情人,也不想成眷屬!我就是一時貪玩,讓他教我騎馬,只學(xué)了一個多時辰,沒了!”完顏寧見她神態(tài)不似忸怩,也收起頑色,柔聲道:“你不喜歡他?”流風(fēng)搖頭如撥浪鼓,完顏寧促狹笑道:“你可得想清楚……”流風(fēng)悔不該調(diào)侃這牙尖嘴利又睚眥必報的小主人,哭喪著臉道:“長主饒了我吧!”

    完顏寧點點頭:“那便罷了。對了,這幾天別出去,免得見面尷尬?!毕肓讼?,又笑道:“那你喜歡什么樣的?我給你留心著。”流風(fēng)雙頰微紅,低道:“我是個尋常人,也不想高攀才子英雄,只要有份正經(jīng)營生,人好些、性子好些,能朝夕相守,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完顏寧聽了,半晌沒言語,末了,嘆息道:“你是個靈透人,依我看,這世上的人,大多不及你?!?/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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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彝回到營中,就聽達(dá)及保說移剌蒲阿點將議事,忙趕去中軍帳,到了才知并無兵事,只是做樣子糊弄欽使,不由大是反感。閑扯了一陣子,長公主果然來到,移剌蒲阿得意一笑,帶頭迎了上去。

    完顏寧今日換上了荼色繚綾衫子,鳳髻上只系了條金帶,腦后插著把小玉梳,比之昨日煌煌盛裝,更別有一番清靈雅致之美。諸將不敢直視,盡皆低下頭去。

    完顏寧也無甚要事,只是甘辭勉勵眾人,又向兩位統(tǒng)帥辭行。完顏彝不料她竟這般匆促,心里極是不舍,卻聽移剌蒲阿道:“戰(zhàn)地危險,長主千金之體,確宜早歸?!蓖觐亴幮Φ溃骸伴斷l(xiāng)山水雄峻,我本向往已久,只可惜公務(wù)匆忙,未能盡領(lǐng)風(fēng)光之妙。參政可知道,向東道上有什么不可不看的好景致?”移剌蒲阿只道這小公主年輕貪玩,難得出京一次舍不得回去,便笑道:“閿鄉(xiāng)南依秦嶺,東連函谷,長主若愛關(guān)山形勝,倒可以看看?!蓖觐亴廃c頭謝過,不動聲色地向丈夫瞟了一眼,又轉(zhuǎn)頭去問諸將。

    完顏彝忖道:“寧兒要游賞山川,何需親自來問?此中定有他意……對了!早上我走得匆忙,她定然還有話要說,所以借口詢問風(fēng)景,約我在途中見面?!毕氲酱耍p咳了一聲,拱手道:“長主,此地向東百里乃桃林塞,傳說是夸父木杖所化,或可一觀?!蓖觐亴幮α诵?,斂衽道:“多謝將軍?!?/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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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差行駕離去后,完顏彝向移剌蒲阿告了半日假,帶了李沖就要出轅門,回頭見達(dá)及保低頭站著,心里咯噔一下,尋思流風(fēng)若也有意,將心比心,倒該讓他們多見見,便喚了他同去。達(dá)及保巴不得這一聲,喜孜孜地牽了馬跑出來,三人一同向市鎮(zhèn)方向而去,過了一個山頭,再折向東邊官道。

    三人策馬跑了一個多時辰,道路南側(cè)已是大片桃樹,參差綿延數(shù)十里,再往前跑了一段,已遙遙望見迤邐的欽差隊伍。完顏彝凝目細(xì)視,見隊中人馬俱停在原地,心知妻子定已在林中等候,忙催馬進(jìn)林。李沖想了一想,仍守在道邊以防不測。

    時值初春,林中桃花含苞未放,桃葉才綻出一點芽尖,疏條低樹不阻視線。完顏彝向前跑了不到二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個灰衣老者指著山石向他示意,正是宋珪,他在馬背上拱手施了一禮,再繞過山石,眼前仍是一片桃樹,完顏寧正徜徉其間,一見他便飛撲過來,嫣然道:“果真好景致!等這漫山遍野的桃花都開了,不知會美成什么樣子?!蓖觐佉吞埋R攬住她,心忖:“縱然這四海八荒所有花一齊開放,也不及你半分?!敝皇沁@話太過輕浮,他說不出口,只低頭笑了笑,聽她又嘆道:“今日不見花開,等來日花開了,我又不在了……”

    完顏彝沉吟道:“我記得玉津園和瓊林苑里都有桃樹,你回去時應(yīng)正逢花開?!蓖觐亴帗溥暌宦曅α顺鰜恚骸澳窃跄芤粯??這里的花自由自在,像足了武陵源,我要是能逃出來,永遠(yuǎn)留在這里就好了。咱們蓋一間小屋子,什么人都不見,只有我和你,那該多好!”完顏彝低笑道:“怎會只有你我?你昨晚不是說,要生十幾二十個孩子的?”完顏寧登時雙頰渥紅,嬌嗔道:“你這人也學(xué)壞了!”

    完顏彝笑著緊了緊雙臂,將她摟在懷中,矯首環(huán)視,滿目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心中不由也生感慨:“若得與寧兒終老于此,做神仙我都不稀罕了?!鞭D(zhuǎn)而想到,桃源可以避秦,桃林卻避不了蒙古,他日蒙軍鐵蹄所至,萬樹千枝皆化塵泥,心中又是凜然,自覺肩負(fù)千鈞之重,輕輕放開了她。

    完顏寧似有所感,向他凝視數(shù)息,另起了話頭笑道:“對了,我問過流風(fēng),咱們這冰人當(dāng)不成啦。你且慢慢告訴他,別叫他難堪?!蓖觐佉忘c頭道:“你放心,我能勸他。”完顏寧眨眨眼,咯咯笑道:“你要講周姑娘是不是?”完顏彝被她說破,登時發(fā)窘,赧然道:“寧兒,我從前的事,盡可以告訴你,不過周姑娘自己有些事不愿被人知道,恕我不能盡述。”完顏寧見丈夫?qū)η熬壡槭帕x在,終身不負(fù),正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行徑,心中愈發(fā)愛重,哪舍得他重提傷心事,挽著他手臂柔聲道:“過去的事,都不必說了?!蓖觐佉鸵矏蹣O了她的體貼,不舍道:“寧兒,你為何突然回去了?”完顏寧低道:“我原本打算住幾天的,倒是流風(fēng)一句話點醒了我,她說,她想要與夫婿朝夕相守,平安終老。你我已不能朝朝暮暮,這平安二字最要緊,我早回去一天,官家就多放心一分,你也能平順些?!?/br>
    說罷,她瞥見丈夫神色黯然,又退開一步,輕巧地轉(zhuǎn)了幾個圈,發(fā)間金帶在正午晴陽下燦耀生光,身上白衣被山風(fēng)吹得飄飖若舉,仿佛就要凌風(fēng)而去,笑道:“良佐,你瞧我這樣打扮好看么?”完顏彝自然不懂女子妝扮之事,只覺愛妻淡妝濃抹無不相宜,笑道:“好看極啦?!彼侏M笑道:“你整理文忠遺稿的時候,可讀過一闕《南歌子》么?”完顏彝微微一怔,再看她妝扮,瞬時想起歐陽修“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一詞,心下豁然明白,只是詞中新娘“弄筆偎人久”,自己與她卻是“相逢方一笑,相送還成泣”,不免又生添惆悵,微笑道:“雙鴛鴦字怎生書,你學(xué)問那樣好,我可教不了你?!?/br>
    完顏寧笑而不答,過了片刻,柔聲道:“良佐,行駕不能久停,我要走啦?!蓖觐佉忘c點頭,滿心不舍,俯首在她左頰吻了一吻;她螓首微側(cè),俏皮地用暈紅的右邊臉頰對著他,輕拽著他衣袖含羞撒嬌:“這邊呢……”一語未了,完顏彝早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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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下突然咔噠兩聲,四人唬了一跳,九娘喝道:“誰?!”驛丞疾步上前將妻女護(hù)在身后,低聲道:“同順,是你么?”窗外悄無聲息,四人都害怕起來,驛丞走到門外,大聲喊同順,不多時,驛差揉著眼睛走來,迷迷瞪瞪地問何事。驛丞見他睡眼惺忪,顯是剛從床上起來,窗下定然另有其人,便道:“你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邊有動靜。”

    同順愣了愣,一拍腦袋,笑道:“哦,定是那小子出來撒……”看了眼回雪,硬生生憋回“尿”字,訕笑道:“昨晚上去接姑娘,出門遇到個小子,沒地兒過夜,我瞧他可憐,就叫他先進(jìn)來,和我擠著將就一晚?!本拍锍榱丝诶錃猓骸澳阌植恢准?xì),就敢?guī)Щ貋頂D著睡?萬一是個歹人,你這條命還要不要?”同順訕訕抓頭,回雪與元好問異口同聲地問:“那你醒來的時候,他在你房里么?”同順忙道:“在,睡著呢。許是剛才出來方便,弄出些聲響?!?/br>
    四人聽到此,心下稍定,因這驛差心善,平日里常有扶危濟(jì)困,九娘與回雪也不再言語,只叮囑道:“小心些。今后哪怕給間客房,也別和陌生人一屋子睡?!蓖槾饝?yīng)著回去繼續(xù)睡了。

    四人復(fù)又坐下,此時已近四更,酒意闌珊,愈發(fā)覺得身上冷起來。九娘走進(jìn)里間,取了幾件袍子,給大家披在身上,又摟住了女兒,重續(xù)上話,驛丞低道:“那位……壯士,也去桃林找你了么?”九娘搖頭道:“長主早有所料,讓我留在隊中,只帶了宋殿頭去桃林?!斌A丞松了一口氣,不再追問,元好問嘆道:“忠孝軍一千將士,國破之時無一茍存,更何況是良佐身邊的人……不是在鈞州,就是蔡州……”九娘聞言,也低頭黯然。

    回雪不解:“元翁翁,這位移剌副樞德也平平,才也庸庸,就因為從龍有功,受哀宗皇帝這般信任么?那為什么漢高祖要殺韓信,宋太/祖要杯酒釋兵權(quán)呢?”元好問嘆道:“或許正是因為移剌副樞德行與才干都不足以服眾,又是個沒有根基的契丹人,所以才能深得圣眷吧。良佐是宗族后人,又有這般威望才干,就同耶律大石一樣,天子自然心生提防?!本拍稂c頭道:“是這道理。而且將軍性情耿介,與副樞常有不睦,官家自然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頂撞副樞,實則狂恣悖逆、藐視君王?!?/br>
    回雪瞪大了眼睛,憤然道:“還有這樣的歪理?副樞這樣的才德,誰能心服得了?”元好問苦笑道:“德才再不濟(jì),上司就是上司,如果上司德才不足,下屬就可以不敬,那么天子德才不足,臣子也可以不敬了——所以不敬副樞,就是不敬君王。”

    驛丞咋舌:“當(dāng)真是伴君如伴虎!我瞧將軍若真打退了蒙古,只怕也和南朝的岳王爺一個下場……對了,長主什么都明白,為何不勸勸他?他若能轉(zhuǎn)了性情,沒準(zhǔn)這婚姻也有望了呀!”九娘搖頭嘆道:“長主最是愛重將軍的品性,她生在宮里,平生所見的聰明人何其多,唯獨這赤子之心是世間獨一無二的至寶,她寧可自己費盡心機(jī)地籌謀描補,也不舍得教將軍彎一彎脊梁?!斌A丞連連嘆氣,只道可惜。

    九娘側(cè)首,見女兒怔怔若有所思,柔聲笑道:“小鬼頭,又在瞎想些什么?”回雪沉吟道:“我在想,將軍這一生中,老夫人愁他一根筋,大將軍勸他改了至剛易折的脾氣,王經(jīng)歷和元翁翁說他不開竅,周姑娘與他言語磕絆,廣平郡王笑他不解風(fēng)情……唯有長主,從未怪過他半點不好,娘,所以將軍才說,世上那么多人,唯獨長主是知己,士為知己者死,是不是?”元好問連道慚愧。

    九娘很是驚訝,睜大眼睛看著女兒,忽覺她一夜間似乎長大了許多,又想起當(dāng)年舊主青春萌發(fā)的模樣,心中一酸,點頭嘆道:“是啊,金無足赤,世間哪有完美無缺之人,既要他的正直,便得接受他的耿介,既要他的端方,便得接受他的木訥,長主靈慧通透,早就明白這一點,所以從不要求將軍為她改變什么?!斌A丞聞言,回思這半生以來,妻子也從未要求過自己,不由心中感動,深深望了九娘一眼。

    第67章 故國喬木(一)連環(huán)

    野蔓有情縈戰(zhàn)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xì)向蒼天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元好問《岐陽三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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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環(huán)

    正大八年五月,窩闊臺在官山九十九泉召集蒙古諸將共謀滅金,最后確定了“三路伐金,借道宋境”的方略。其中,窩闊臺親自統(tǒng)中路軍,自懷慶府南下?lián)尪牲S河,攻取金中京;左路軍由河朔漢軍組成,從山東南下;拖雷統(tǒng)帥最精銳的右路軍從鳳翔渡渭水過寶雞,順漢江東下宋境,穿襄樊,北上突入金國腹地,直逼汴梁。

    蒙宋此前雖有接洽,只是蒙古曾數(shù)次殺入宋境,四年前更在洋州、興元等地屠殺軍民數(shù)十萬,兩國邦交并不穩(wěn)固,且蒙古以上國自居,商談假道伐金時“縱騎焚攻,出沒自如”,南宋卻不愿如“臣妾”般屈膝投拜。拖雷右軍自大散關(guān)入宋土,以借道使者死在沔州為借口責(zé)罵南宋背盟,大開殺戒,由天水、成州、西河州、閬州一路攻陷城寨一百四十許,劫掠蜀川腹,燒殺屠城摧毀殆盡,嚇得宋國軍民心膽俱裂,宋四川制置司被迫供應(yīng)糧草,提供向?qū)?,送瘟神一樣沿途供奉?/br>
    窩闊臺的中路軍九月行至河中府,留守京兆的金軍只有數(shù)百人,忙不迭以“糧盡”為由棄地東逃,以致陜西大片土地淪陷。樞密院判官白華上書皇帝,窩闊臺所部軍馬只有一萬,如果閿鄉(xiāng)行省的忠孝軍勁卒徑往河中,只需一日便可渡河,取勝機(jī)會極大。拖雷右軍見大汗中路軍失利,定會遲疑不進(jìn),河南腹地的危險不破自解。恰好此時完顏合達(dá)也上書皇帝出兵河中,完顏彝更是秣兵歷馬做足了擒賊擒王的準(zhǔn)備。

    皇帝大喜,召移剌蒲阿商討此事,誰知移剌蒲阿卻避重就輕,被逼不過了才說拖雷右軍良莠不齊,窩闊臺所部盡是精銳,萬一忠孝軍失利被殲,金軍再無前鋒,危如累卵。

    皇帝大失所望,又召完顏合達(dá)回京議事,然而合達(dá)懾于蒲阿權(quán)勢,竟改口附和,反對出兵河中?;实蹮o奈,救援河中之事就此作罷。

    十月,窩闊臺開始攻城,城內(nèi)金軍據(jù)死以守,直到兩個多月后城垣毀殆、糧草竭盡,才被蒙軍攻破,守將訛可逃回閿鄉(xiāng)后,卻被皇帝以不能殉國的罪名杖殺。

    此時,拖雷的右路軍已逼近鄧州,尚書省獻(xiàn)策屯兵關(guān)隘高城之內(nèi),民間堅壁清野聚保山砦,此計雖可暫時保住部分城池,令蒙古深入之師兵疲食盡,陷入“欲攻不能、欲戰(zhàn)不得”的困境,可廣大的郊野鄉(xiāng)村必定在蒙騎鐵蹄肆意踐踏之下滿目瘡痍,屆時經(jīng)濟(jì)民生崩潰,朝廷一樣土崩瓦解。皇帝亦心知肚明,并未采納此計,唏噓道:“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腦以養(yǎng)軍。今兵至不能逆戰(zhàn),止以自護(hù),京城縱存,何以為國,天下其謂我何?朕思之熟矣,存與亡有天命,惟不負(fù)吾民可也?!痹t令閿鄉(xiāng)行省率軍南下,準(zhǔn)備以破釜沉舟之態(tài)與拖雷決一死戰(zhàn);移剌蒲阿留下時任元帥左監(jiān)軍的楊沃衍守衛(wèi)閿鄉(xiāng),完顏彝駐軍閿鄉(xiāng)以南十五里,互為犄角之勢共保潼關(guān),其余大軍則全部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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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風(fēng)沙長暝早,窮冬雨雪轉(zhuǎn)春遲,似是感受到國家的風(fēng)雨飄搖,這個臘月中州大地的雨雪尤其多密,淅淅瀝瀝,瀟瀟雨歇,在征人沉重的心頭再添一層愁思。

    李沖坐在小泥爐前熱酒,斟滿一杯遞給完顏彝,笑道:“這雨有什么好看?你總站在窗邊,冷氣濕氣沾久了,仔細(xì)舊傷又疼?!蓖觐佉徒舆^酒盞,仍鎖眉立著,過了片刻,才舉盞一飲而盡,長嘆道:“雨夜不易被人發(fā)覺,你快回汴梁去吧,接了仆散姑娘后速速離京,切勿遲留?!崩顩_一愣:“怎么了?”完顏彝一手輕按在他肩頭,和言道:“你是為了仆散姑娘才投軍的,沒拿過朝廷一文薪俸,又不是金人,不必留在這里等死,趁現(xiàn)在京城還未封鎖,快帶仆散姑娘走吧。”頓了一頓,微微加重語氣,緩緩道:“太和,你是個聰明人,去南朝也好,回山東也罷,總有你的出路,只是你千萬記住,一定要善待仆散姑娘?!?/br>
    李沖臉色也沉了下來,急道:“已到這一步了?”完顏彝頷首稱是,回身拾起案上插著翎羽的軍書遞給李沖,低道:“大軍途中遇敵,參政命我和楊沃衍全軍南下,如此一來,潼關(guān)必定失守,河中府已失,河南無險可憑,亡國只在早晚而已?!崩顩_眼珠一轉(zhuǎn),迅速在心里盤算了幾回,抓住他的手低道:“那你呢?長主呢?!”完顏彝眼中有痛色閃過,轉(zhuǎn)瞬又歸于平靜,正色道:“我受兩朝天子知遇之恩,豈能辜負(fù)?至于她……”他的語調(diào)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慘然道:“她品性堅潔猶甚男兒,斷不肯棄宗廟百姓于不顧,到了城破那一日,她……”終是哽住說不下去。李沖急得抓耳撓腮,苦苦勸他一同逃走,完顏彝卻堅執(zhí)不允,說到最后,轉(zhuǎn)身斷然道:“‘國無道,至死不變,強(qiáng)者矯’,人各有志,你要走就走,不必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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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沖只恐汴梁生變,日夜兼程趕回京中,誰知紈紈聽他說明事由后哭個不休,最后嗚咽道:“我若拋下寧jiejie自個兒去逃生,還算是人么?”李沖急道:“她是吉星降世,皇帝會保護(hù)她的,你如何比得?”紈紈淚流滿面,只是搖頭不允,定要與完顏寧同生共死,李沖急得跳腳:“一個個都這么牛心左性!我真恨不能綁了你去!”說罷,突然怔了一怔。

    紈紈以為他著惱,淚眼婆娑地抬起頭,怯生生喚道:“沖哥……”李沖回過神應(yīng)了一聲,坐下來握住她嬌小的雙肩,壓低聲音道:“紈紈,你想要和她在一起,又何必陪她死在這里?咱們綁了她走就是了!”紈紈唬得面如雪色:“綁?!”李沖點頭道:“別怕,咱們是救她,又不是要害她,咱們帶她去找將軍,沒準(zhǔn)能把將軍也勸服了,到時候四個人一起逃命!”紈紈哆嗦了半天才緩過來,怯怯地問:“可是寧jiejie那么聰明,咱們哪能算得過她?”李沖沉思片刻,低道:“單憑你我自然不能,你再想想,還有哪些人真心為她好,或許可以幫咱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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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寧放下手中銅鏡,勉強(qiáng)往唇角添上笑影,站起來喚道:“福姑姑?!备;蹛蹜z地挽住她,笑道:“公主的風(fēng)寒都好了?怎么瘦成這樣,可憐見的?!蓖觐亴幮Φ溃骸昂昧?,多謝姑姑記掛著,我早就想去瞧紈妹,又怕過病給她?!备;勐犓岬郊w紈,神色微沉,挽她走到內(nèi)室,掩門低聲道:“李相公回來了,說是將軍讓他帶著姑娘遠(yuǎn)走高飛,姑娘不敢對叔嬸說,叫我來討公主的主意。”完顏寧微微一顫,很快點頭道:“來得正好,其實我心里也是這個主意,只是為求穩(wěn)妥,我還是去見一見他,把話問明白了,再由我去向二叔二嬸說情?!备;蹏@道:“難為公主了,病才好些又要勞累?!?/br>
    這時一陣朔風(fēng)夾著雪珠子從西窗刮進(jìn)來,?;勖踉谕觐亴幧砬埃謫緦m人來關(guān)窗戶,流風(fēng)走進(jìn)來笑道:“莫說關(guān)上,長主但凡肯少在這里站一刻,也不會被冷風(fēng)吹病了?!蓖觐亴帣M了流風(fēng)一眼,兩抹淡淡紅暈浮在她病容蒼白的雙頰上,反顯得更加虛弱,福慧看得心疼,愈發(fā)堅定了心中之念,穩(wěn)穩(wěn)地笑道:“公主再添件衣裳吧,外頭冷?!?/br>
    完顏寧披上鶴氅,攜著?;垡煌魅A門方向而行,過了玉清殿,?;矍溉磺?,拭淚道:“公主請先行吧,老婆子到了這里,總要站一會兒,磕幾個頭再走?!蓖觐亴庩P(guān)切地握著她的手,柔聲道:“我明白。我和流風(fēng)另坐宮車去,姑姑盡可晚些走?!?/br>
    ?;埸c點頭,目送她翩然而去,緩緩走到照影池邊,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禱:“長主,您在天有靈,千萬保佑公主和姑娘平安離京,與夫婿白頭到老。”祈畢,她迅速擦干臉上淚痕,起身向內(nèi)侍局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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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散寧壽夫婦驚詫地看著布衣短褐的李沖,又看看滿面羞紅的紈紈,最后一齊轉(zhuǎn)頭看向完顏寧:“長主選的人,自然是極好的……”完顏寧微笑道:“姑父唯有這一點骨血,若不是仔細(xì)考量過,哪敢?guī)硪姸迥??!彼死顩_一眼,李沖知機(jī),立刻上前一揖到底,朗聲道:“晚輩李沖,草字太和,青州人氏,家中世代讀書,高叔祖李格非曾為大學(xué)正、禮部員外郎,貞祐年間父母家人死于紅襖賊之亂,唯獨晚輩幸蒙仆散將軍活命之恩,后投身完顏將軍麾下,又輾轉(zhuǎn)跟隨至忠孝軍中,今日多承兗國長公主盛情,特來拜望二位長輩。”言畢又是躬身一揖。完顏寧聽他滿嘴胡言卻無一字誑語,心下頗覺好笑,也依樣畫瓢地幫腔:“李相公才具出眾,極受廣平郡王賞識,多次受邀去王府做客呢?!闭f得李沖差一點沒繃住,忍著笑拱手道:“王爺抬舉,長主過獎了?!?/br>
    仆散寧壽見他行止煉達(dá)、禮度從容,先有了三分歡喜,捋須道:“如此說來,李官人與宜嘉倒很有緣分……對了,不知官人在忠孝軍中高就何職?”李沖不慌不忙地笑道:“將軍待我故人情重,留我在身邊做親兵,還有這柄寶劍,是他親手交到我手中的?!闭f罷雙手從懷中取出匕首,畢恭畢敬地躬身舉到額前,心中暗道:“他驗看完還我時確是親手遞給我的,我可沒騙人!”紈紈見他拿出匕首,臉上紅暈更深了些,低下頭含羞默默。

    仆散寧壽吃了一驚,站起身接過匕首細(xì)細(xì)驗看,顫聲道:“這……這是先祖?zhèn)骷抑铮鯐蓖觐亴幦崧暤溃骸岸?,我從前問過將軍,原來公爺在豐州時已將此劍贈與將軍的兄長,故而未曾傳給姑父。大將軍病逝后又交給將軍,后來又到了李相公手里,想來也是天緣巧合,仆散家的傳世之寶最終回到了紈妹手中?!逼蜕帀坂叭坏溃骸岸ㄊ窍雀赣㈧`有知,冥冥中選定了孫女婿,才教這匕首歸于李官人。此事但憑長主做主,我夫婦聽候吩咐?!蓖觐亴幟φ酒饋硇Φ溃骸巴磔呚M敢。只是如今戰(zhàn)局不穩(wěn),太后又重病纏身,所以晚輩想著,莫若一切從快從簡,最好別教官家知道,然后讓李相公帶了紈妹離開汴梁?!逼蜕帀鄯驄D亦深以為然,就此擬定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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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珪送罷?;?,心中說不出是沉重還是輕松,又覺歡喜,又覺慘傷,恍惚片刻,終于回過神來,抖擻精神仔細(xì)想了想,仍有些放心不下,又去找潘守恒探探口風(fēng)。

    自那次跟蹤完顏寧后,潘守恒見到他就總是淡淡地,今日也不例外,聽聞紈紈雀屏已定,只點頭道好,又補充道:“皇后那里,長主自會去說的,殿頭和我留心陛下就行了,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會盡量拖延傳令,定要保仆散姑娘平安出京?!彼潍曅南律詫?,待要再試探他對完顏寧的態(tài)度,潘守恒卻已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送客,宋珪無奈,只得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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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shù)日后的一個良辰吉時,李沖帽插金花身穿紅袍,牽著紈紈在濟(jì)國公府正堂上拜天地。二人拜過父母牌位和仆散寧壽夫婦,又雙雙向完顏寧拜倒,慌得完顏寧連忙一手一個拉住了笑道:“你們急什么,將來我的小外甥自會拜我的。”紈紈羞得粉臉通紅,李沖笑道:“拜過了姨母,就去找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玩耍?!蓖觐亴幮χ骸澳愕棺o(hù)得緊,將來也要這樣護(hù)她一輩子才好?!逼蜕帀鄯驄D也欣然笑道:“長主這話說得很是,沖兒,紈兒,祝你們鴻案相莊,瓜瓞綿長?!崩顩_與紈紈躬身謝過,又由?;蹟v扶著送入洞房坐床撒帳,挽繩結(jié)發(fā),合巹交杯。

    這場婚禮匆促隱秘,國公府閉門舉辦,并未張燈結(jié)彩,更不曾邀請賓客。諸禮完畢后,紈紈立刻解下吉服換上了半舊布衣,卸去簪珥將滿頭秀發(fā)挽成尋常團(tuán)髻。仆散寧壽將婚書和一包銀鋌交給紈紈,囑咐道:“戰(zhàn)亂之中,交鈔兌不來錢,還是帶銀子穩(wěn)妥些?!庇謱顩_道:“車馬是我親自挑的,都還算結(jié)實,廂里的衣衫細(xì)軟是你嬸子備下的,匆忙間難免有缺漏,若缺了什么就自己添些——車轅下有錠黃金,給你們救急用?!倍烁屑げ槐M,紈紈垂淚道:“二叔,您和嬸嬸也走吧?!逼蜕帀蹏@了一聲,終是慨然道:“堂堂濟(jì)國公府不能沒有主人,大哥大嫂已不在了,我夫婦就替他們守著這個家。”

    紈紈無奈,只得灑淚而別,與?;垡黄鹱像R車。完顏寧和言道:“二叔放心,崇德門的守衛(wèi)我已打點好了,必能放行的?!逼蜕帀埸c頭道:“好,那我就不去了,免得人多引人耳目。”完顏寧點頭道好,為免禁軍知曉,今日她連侍衛(wèi)都沒帶,只帶著流風(fēng)坐了國公府的車輦出宮,此刻因車廂里堆著大包行李,三人坐著已摩肩碰膝,便對流風(fēng)笑道:“罷了,你在此等我吧,我送他們出了城門就回來?!绷黠L(fēng)頗有些放心不下:“奴婢走著去就是了!”紈紈聞言,神色僵了一僵,完顏寧以為她怕節(jié)外生枝,未及多想,便聽?;蹨匮缘溃骸皠e擔(dān)心,一會兒我送公主回城?!蓖觐亴幮Φ溃骸澳銈兣麓箫L(fēng)把我吹跑了不成?”眾人都笑起來,流風(fēng)只得作罷。

    第68章 故國喬木(二)黃雀

    馬車一路出崇德門上官道,果然無人盤查阻攔,完顏寧握了握紈紈的小手,忍淚微笑道:“好紈紈,你要多保重,凡事想開些,別總是哭。”又對?;垡笠蟮溃骸肮霉靡惨啾pB(yǎng),身邊多藏些體己銀子。萬一李沖將來動了花花腸子,還得靠姑姑護(hù)著紈妹。”后一句卻是故意敲打李沖的,她料李沖必有言語回敬,靜待了片刻,誰知駕車的李沖一言不發(fā),只是驅(qū)馬加速向前。

    完顏寧有些意外,打開車門笑道:“我知道啦,你故意叫馬兒跑遠(yuǎn)些,害我多走幾里路,是不是?”李沖仍不回答,連頭都不回一下,雙手抖著韁繩只是催馬疾奔。

    完顏寧臉色陡變,心知中了賊人jian計,當(dāng)機(jī)立斷拔下頭上發(fā)簪刺向李沖側(cè)頸,誰知還未刺到,身后有人捉住她雙臂,一拉一帶將她拖入廂中,迅速關(guān)上了門。她側(cè)首而視,架住自己的人竟是?;叟c紈紈!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全身發(fā)顫,沒想到自己一心為她奔走,到頭來竟恩將仇報黃雀在后,驚怒道:“你們做什么?!”她大病初愈,又連日勞累,氣血虛虧,自然敵不過二人之力,更何況駕座上還有個李沖,故而未作反抗,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簪子。

    ?;哿鳒I道:“公主別怕,姑娘只是想帶您離開京城,沒敢告訴公主,一是知道您不肯走,二是怕萬一被官軍抓到了,只算作咱們犯上作亂,公主從未背棄過社稷。”紈紈也哭道:“寧jiejie,你冒險把我送出生天,我怎能丟下你不管?咱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都是我的主意,你別怪福姑姑?!?/br>
    完顏寧松了一口氣,怒平悲起,長嘆道:“自古文死諫武死戰(zhàn)、宗室死社稷,我好歹讀過圣賢書,知道忠義兩個字,你們放我回去吧?!备;廴滩蛔嵢坏溃骸斑@種話最害人!長主本來好端端的,硬是被這些忠君體國的書弄壞了,公主那么聰明,難道還瞧不透么?”完顏寧嘆道:“即便不為君王,我受萬民膏血供養(yǎng),如今國有危難,也不能棄百姓而去?!崩顩_在門外笑道:“你這顆吉星不能只照著京城,村野百姓也供養(yǎng)你了,怎不去照照他們?”完顏寧冷笑道:“我不回宮,誰幫你擋著官家?他若派人來追回紈紈呢?”李沖笑道:“他找吉星都來不及,哪還顧得上紈紈?你放心,宋殿頭都安排好了,到時候流風(fēng)姑娘回去一哭,事情就結(jié)了。”完顏寧越聽越離奇,驚道:“宋殿頭?他也與你們合謀算計我?”?;凼脺I道:“他和咱們一樣,哪里忍心看著公主留在宮里等死呢?您就看在長主和都尉的份上,也要珍重自己?。 ?/br>
    完顏寧沉默片刻,終是搖了搖頭:“姨父姨母若還在世,決不會背義求生。還有我夫君,他光明磊落,頂天立地,我怎能貪生怕死敗壞他的聲名?”李沖笑道:“說得好,我正要送你去找他!”完顏寧猛地一顫:“什么?!”紈紈抓著她的手低聲道:“寧jiejie,李郎回京前勸過姐夫,他也像你這樣一定不肯走,我真不明白,你們那樣好的兩個人,為什么非要給官家陪葬?我想,他若是見到你了,肯定不會再鐵石心腸。到那時候,咱們找個安靜太平的地方,永遠(yuǎn)不再分開,好嗎?”

    完顏寧縱然再堅定,聽到這幾句也禁不住一陣酸楚,這幾年來兩處相思,她又何嘗不想與丈夫避世歸隱,或泛槎湖海,或耕織山林,再不問塵寰中事;可自己身受國恩,丈夫更是以社稷為己任,連贈她的銅鏡上都銘著“天下大明”的箴言,怎能讓他為了自己拋卻忠義之道,做一個他平生最為不齒的逃兵叛臣?

    “他見我舍生忘死地去戰(zhàn)地找他,一定不忍心辜負(fù)我,可這樣一來,他余生中將再無安寧,直至愧痛而死……”她悚然心驚,緊緊攥著手里的簪子,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不!不!我怎能陷他于不忠不孝之地?我怎能害他留下千古罵名?”她眼中涌起淚霧,轉(zhuǎn)顧紈紈,又忖道:“紈妹待我花萼情重,我若執(zhí)意回宮,她必定也要回去。且不說戰(zhàn)事勝負(fù),宮中太后行將薨逝,皇帝無人轄制,到時候萬一又想起她來,那可就完了?!狈蚱耷樯?,手足義重,左右俱是為難,怔了片刻,忽然把心一橫,咬牙忖道:“是了,我去找他,可絕不拖累他,我就用這支簪子死在他面前。我這一死,既全了自己的忠節(jié),也斷了他的掛礙,從此他就可以心無旁騖地殺敵盡忠,還有紈妹,也不必再牽掛我了?!彼较朐接X得這法子兩全其美,神色平靜下來,不由自主地露出慘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