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jié)
他趿拉著拖鞋,憊懶地走過去,將門拉開條縫,卻不見滿臉痘子的小伙,立在走廊的,是田寶珍。 夢魘驚醒一般,他打了個激靈。 眨眨眼,急匆匆地讓了進(jìn)來,又探出頭去來回張望,而后又縮回腦袋,牢牢將門鎖了個嚴(yán)實,屏著呼吸,等她先開口。 田寶珍并不著急,先在床腳尋了處干凈地方坐下,又從提包里翻出帕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揩脖子后的汗,面頰潮粉,看不出喜悲。 “怎么?” 還是他熬不住,先開了口。 盡管房中只有他們二人,可他還是習(xí)慣性地壓低了聲音,耳語一般。 田寶珍似是沒聽見,皺著鼻子去聽隔壁的聲響,一手提著領(lǐng)口扇風(fēng)。 “呵,這才幾點鐘,就這樣鬧騰。” 他沒心思管隔壁,慌忙又追了一句,“到底怎么?外面現(xiàn)在怎么說?” 她這才擰過臉來,似是剛看見這么個人似的,悠悠嘆口氣。 “不行,怕是你得逃了?!?/br> “警察那邊——” “主要是包家不肯放你,人命的事情,說不清楚的?!?/br> 她搖搖頭,“說清了又怎樣,他們孩子死了,你卻好好活著,依舊逍遙快活,包德盛父母哪里受得住,定要你償命才行?!?/br> “這,這,這事情跟我沒有關(guān)系??!”他急得跺腳,“要么我去自首——” “你前腳出去,他們后腳就敢打死你,信么?”田寶珍板下臉來,“又沒讓你躲一輩子,起碼等他們氣消了再說?!?/br> 她從包里掏出張票,還有一摞子錢,輕輕塞進(jìn)他手里。 “你先逃到外面去,避一避?!?/br> “那你呢?” “我自有我的打算,”她理理裙子,捻去裙擺上的一顆泥點,“可能會去北方吧,到那里闖闖,眼下包家管不到我的?!?/br> “你不跟我一起走嗎?” 田寶珍停了手,抬起尖下頦,瞪圓兩顆杏眼。 “什么?為什么我要跟你走?” “寶珍,你不用瞞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你也不會這樣子幫我——” 田寶珍不耐煩地擺手,略略提高了音量,“想多了,我只是幫自己,就沖你這性子,若被捉住了,勢必會和盤托出,若是再牽連到我,到時候更麻煩——” 話一出口,瞅見他臉色難堪,她又放軟了語氣。 “再說了,你攤上這檔子事,多少與我有關(guān),我總得做些什么,心里才好受。” 聽她這么說,他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子勝負(fù)欲,不想被她看扁,似是要證明什么一般,脫口而出:“我性子你哪里知道,興許人真是我殺的呢?” 田寶珍頓了頓理頭發(fā)的手,又掃了他一眼。 “不會是你,”她笑著搖頭,“經(jīng)了這幾天的事,我算是明白了,不會是你?!?/br> 這簡短的一句聽不出褒貶,他心中苦澀,卻又說不清,究竟為了什么。 只覺得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就這么沉默地對坐著,干巴巴地等離別。 窗簾沒拉緊,隨晚風(fēng)一鼓一鼓地飄,露出一小方天空,忽隱忽現(xiàn)。 薄暮降臨,粉紫色的晚霞漫天,朦朧光暈將二人的身影,一點點籠罩。 田寶珍抬腕瞄了眼時間,站起身來。 “我先走,你不要出來送,等后半夜再悄悄走?!?/br> 她抻了抻裙子,背上挎包。 “房費我是提前付了的,你不必管,偷偷走就行,不要驚動店里的人。” “好好好,”他跟在后面低聲允諾,“謝謝你,寶珍?!?/br> 她拉開門,探出頭去張望。 一想到這是此生最后一次見面,他還是鼻子一酸,不由捉住了她的手。 “寶珍,我——” 她在昏暗中,緩慢地抽出手來。 “也許,當(dāng)時我就不該邀你走,如果你呆在村里,也就不會有后來的事?!?/br> 她勾起手指,撫平他腦后翹起的發(fā),漾起一陣果香。 “阿哥,忘了我吧,好好活下去。” 他閉上眼,強(qiáng)忍著不去看她的背影。 走廊的風(fēng)灌進(jìn)來,屬于她的溫軟香氣一縷縷消散。 徹底聞不到的時候,他知道,她是真的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里等夜深。 月色與蟬鳴一起冷下來,街角的熱鬧也漸漸消退,等樓下的母子陷入深眠時,他提著旅行包,悄步出了門。 寶珍讓他逃,逃去異國他鄉(xiāng),不要再回村里,他滿口答應(yīng),可一轉(zhuǎn)眼還是上了回家鄉(xiāng)的車——總要去看看阿爸,道聲別的。 然而,包家人來得比他更快。 等他翻山越嶺,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家時,包德盛的家人正在拆他家的茅屋。 雖然警方說證據(jù)不足,可他們認(rèn)定了,他就是殺害包德盛的兇手。 按說,包德盛的家族也算是人丁興旺,可到了他這代,偏就這一個男子。包德盛一死,他家就算是徹底斷了香火,在宗族觀念濃厚的鄉(xiāng)里,斷子絕孫是最惡毒的詛咒,是釜底抽薪的怨恨。 找不到他,那總能找到他爸。 養(yǎng)不教,父之過,子債父償是天經(jīng)地義。 整個包家莊的人全來了,烏泱泱地,將小村莊圍個水泄不通。 他們逢人就講他的惡行,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好似目睹了一般。 三人成虎,只半晌功夫,他就從溫良厚道的孝子,變成了殺人越貨的惡徒。 為了自保,也為了自證清白,村子里的人個個義憤填膺,也加入了包家暴力的行列,甚至下手比他們更重些,表忠心一般沖在前面。 故鄉(xiāng)那些曾欺辱過他的孩子,時隔多年,重又尋得了報復(fù)的機(jī)會,砸得最狠,摔得最響,罵得最難聽。 而他只能躲在密林之中,遠(yuǎn)遠(yuǎn)地觀望。 他老去的父親攔不住任何人,一輩子攢下的家什毀于一旦,跌坐在地,絕望地拍著巴掌,淚和鼻涕糊了一臉。 他原想大喝一聲沖過去,可看見人們手中的棍,看見整個村落翻騰著的業(yè)火,他知道敵不過,只能忍。 忍。 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咬牙忍住,看父親代自己受過。 他開始懊惱,后悔沒有聽寶珍的話。 為何要回來看這出苦戲呢? 更要命的是,眼下逃也逃不掉了。 他溜回村子沒多久,包家派人守住了進(jìn)出村子的所有土路,向來往村民吆喝,抓住有賞,無論死活。 好一個無論死活,是提醒,更是指示,村里的壯年男子受了激發(fā),手持武器,也跟著四處找尋。 慌亂之間,他轉(zhuǎn)身朝山林深處奔逃。 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抱怨這閉塞難行的群山,可如今不成想?yún)s淪為他最后的避難所。 爬上高樹,藏進(jìn)溶洞,晚上才敢出來尋吃的。 餓了吃野果、昆蟲,渴了就喝雨水,運氣好了,也能喝上幾口山泉。 自然是不敢生火的,就算偶爾覓到了動物的殘尸,也只得像野人一般,生吞活剝。 不過一月光景,他便頭發(fā)虬亂,衣不遮體。 發(fā)過燒,泄過肚子,但終究是活了下來。 這時候,各種謠傳也跟著散開,有說他死了,有說他被捉了,有說他背后另有別人,可他仍不敢輕易露面,害怕這些話只是釣魚的餌,等他信了一露面,就被人活捉了去,他忍耐著,只當(dāng)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忍。 他不知還要忍多久,命運才會給他翻身的機(jī)會。 就在他以為自己一生都要困在山坳,狼狽茍活的時候,在一個月色如水的夜里,他遇見了同類。 那是個同樣失魂落魄的男人,雙手染血,游蕩在山林之間。 那個男人,便是曹小軍。 第二十章 照片 孟朝和童浩一前一后,打醫(yī)院朝外走。 二人誰也沒開口,并著肩,共擠一把傘。 雨敲在傘面上,滴答作響。 天光昏沉,北風(fēng)打著漩兒呼嘯,梧桐樹的落葉被攜裹著,卷上了天。 孟朝兩手抄兜,思緒尚沉浸在吳細(xì)妹的講述中,試圖厘清三人間的關(guān)系。 案件明顯朝著情殺方向發(fā)展:倪向東舊情復(fù)燃,要求復(fù)合未果,轉(zhuǎn)而遷怒曹小軍,一氣之下,沖動殺人,逃竄至今,生死未卜。 而吳細(xì)妹呢? 怪不得吳細(xì)妹,在她的敘述里,她只是愛錯了人,只是錯誤地陷入一段三角關(guān)系里。離開倪向東后,她真心實意地要跟曹小軍過日子,也正是這份忠貞,徹底激怒了倪向東,招致了后來的殺禍。 lt;div style=quot;text-alig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