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古時并無所謂amp;quot;家族制度amp;quot;這種社會學上的名辭。吾們所知道的amp;quot;家amp;quot;，它只是為amp;quot;契本amp;quot;或為人類社會之本的家。家族制度渲染了吾們一切社會生活的色彩。它是屬人主義的，即吾人對于政府之概念亦系把它看作人格化的。家族制度所教導吾們的孩子們的第一個課程，是在人與人之間的社交的義務:自重、禮貌、責任心，和相互調(diào)整補充的要務。責任心的意義，是闡述得很明確的，即是對于父母的感恩圖報的義務觀念，和對于長老的敬意。它很近乎代替宗教的作用而給予人們以社會長存與家族永續(xù)的意識，因以滿足人類巴求永生的愿望。經(jīng)由崇拜祖先的制度，它使永生的意識倍形活躍。它教導人以一種家族光榮的意識，此種意識在西方固不難搜得類似的例證。

    家族制度的影響于吾人，就恰恰在于私人的日常生活中。它從吾們手中剝奪了訂婚權(quán)，而以之授予我們的父母;它使吾人結(jié)婚不是娶了一個妻子，卻是娶了一房媳婦，更使吾人妻子生產(chǎn)兒子成為amp;quot;養(yǎng)孫子amp;quot;;它把新娘的義務加重了百倍;它使年輕夫婦白晝掩扉成為非禮行為，而使amp;quot;秘密amp;quot;二字成為中國人所不知的名詞。譬方一架收音機，它使吾人安于鬧的習慣，鬧的婚禮，鬧的葬儀，鬧的飲食，以至于鬧的睡眠。它麻痹了我們的神經(jīng)而發(fā)展了吾們的耐性。歐美人民好像一個閨女，它只消照顧自身，因之她只消使她自己外觀整潔美麗;中國人民則好像一位大家庭中的媳婦，她有許許多多家庭的本分須行料理，吾們是以在很小的年齡就已養(yǎng)成了端莊性，它使吾們的青年人恪守本分;它過度保護我們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倒很少有孩子反抗家庭而出走的。凡父母太以自己為中心而太專制，它時常剝奪了青年的事業(yè)心和發(fā)明天才。著者認為這一點是家族制度所施于中國人的特性最惡劣的影響。父母的喪儀又涉及士子應試的機會，居父母之喪的讀書人，必須停止應考三年，同時又為士大夫階級提出辭呈的最好理由。

    家族主義之倫理哲學甚至限制吾人之遠游與運動，因為在孝經(jīng)中，產(chǎn)生了一個學理，殆為每個小學生都須熟記者，即:amp;quot;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amp;quot;曾子為孔子門人之佼佼者，當其臨終之際，這樣說:amp;quot;啟予足，啟予手。amp;quot;蓋曾子保全其身體發(fā)膚而終，可告無愧于祖宗。此種思想已極臨近于宗教思想。它又限制我們的向外發(fā)展，因為孔子說過:amp;quot;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amp;quot;游歷的最好形式，本應該是無一定目的地、無預定目的地的，依照孔子的學理，這便不可能了。所謂孝子，應該慎惜身體，不可爬高山，不可走險路。這樣一來，阿爾卑斯俱樂部(alpineclub)中遂找不出一個配稱孝子的人了。

    總之，家族制度為個人主義之否定，它又限制個人的活動有如騎士之韁索控制阿拉伯野馬的奔馳。有時遇著騎師是個好人，他幫忙良馬在賽馬會中奪取錦標，而騎師不常是好人，有時控抑勒制馬匹的且不是一個騎師而僅為一輛不中用的貨車，你看還成怎個樣子。中國社會固無所庸于阿拉伯良馬，其最充分之明證即為中國社會之從不產(chǎn)生良馬，中國社會把良馬屠殺個精光，把它們窮追驅(qū)入山林，或把它們禁閉入收容所。中國社會所需要的馬為呆滯魯鈍服韁之馬，果然，吾們的社會上便真饒有這樣的駑馬。

    amp;quot;名分學說amp;quot;，即孔子學說通常所被稱之代名詞，實為家族制度背后的社會哲學。這是一種道理乃所以維持中國社會之秩序者，它同時為社會組織與社會控馭之原理。其基本理想為名分。名分賦予每一個男子或女子在社會上所應處的一定之地位。有如人文主義者的理想欲amp;quot;令任何事物都歸于適當?shù)匚籥mp;quot;。名分的社會理想亦為個人都處于適當?shù)匚?。amp;quot;名amp;quot;的意義為名稱，amp;quot;分amp;quot;的意義為本分?？鬃訉W說實際上常被稱為amp;quot;名教amp;quot;或即為amp;quot;名分的宗教amp;quot;。名稱是一個稱號，所以給予人表明各個在社會上所處的一定地位，即身份，更表明其與別個人的關(guān)系。缺乏一個名號，或在社會關(guān)系中的定限，一個人就不知道他自己的本分，從而也不知道怎樣控制他的行為?？鬃拥睦硐氡闶沁@樣，倘使每個人知道自己的本分，而其行動適合于自己的地位，則社會秩序便能有把握的維持。關(guān)于中國社會所宗奉的五大人倫，其中四倫是與amp;quot;家amp;quot;有關(guān)的。此五大人倫即君臣之關(guān)系，父子之關(guān)系，夫婦之關(guān)系，以及兄弟朋友之關(guān)系。其最后一倫朋友之關(guān)系可為之合并于家庭，因為朋友乃為那些可以包括入amp;quot;家amp;quot;的范圍內(nèi)的人——他們是家族間的朋友。家族是以可為一切道德行為的出發(fā)點。

    不過吾人于此必須提示者:孔子從未想把家族意識去奪取社會意識或民族意識的地位，亦并未想把它發(fā)展成一種高度自私的形式——后世的結(jié)果，盡孔子全部實踐的智慧，實未能料及。家族制度的劣點，在韓非子時代已很明顯(約當基督前三世紀末期)。依著者愚見，韓非子實為那時代最偉大的政治思想家。韓非子一書所記載的當時政治實況的描寫，可以映出今日中國的形貌。例如由于親貴偏寵而使文官制度的崩壞，不啻攘奪了國家資產(chǎn)而增富了私家。高官顯宦之建筑富麗的別莊，瀆職官吏之缺乏任何制裁，因此缺乏公民觀念和一般的缺乏社會意識。此等劣點都經(jīng)韓非子一一指出，他主張組織一個法治的政府，他認為法治政府才是政治上惟一的出路?？墒琼n非子自己的結(jié)局卻是被迫仰藥而死，類乎蘇格拉底的命運。

    但至少在學理上，孔子并非有意犧牲了社會的完整而使家族意識發(fā)展為自私觀念的。在他的道德律里面，他也曾容許某種程度的超家族的仁愛。他把家庭內(nèi)的道德訓練作為普通道德訓練的基礎，他計劃想從此普通的道德訓練，實現(xiàn)一個社會，這個社會是要很適宜于和諧幸福的共同生活的。只有在這種悟性里面一個人才能了解重視孝道的意義。孝在中國倫理觀念里面，是居于百善之先的。中國文字里頭，那個教育的教字甚至是從amp;quot;孝amp;quot;字蛻化而來的。孝經(jīng)上對于孝的意義，作下面的解釋:

    子曰:amp;quot;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見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為人君者也。amp;quot;

    在另一節(jié)里，孔子又說:

    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

    由于這種意義，孔子對他的弟子曾子說:

    夫教，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復坐，吾語汝，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

    全部道德哲理，在社會上，基于模擬的學理;在教育上，基于習慣的學理。社會教育的方法，即自兒童時代培植純正的心智態(tài)度，其出發(fā)點乃天然開始于家庭中。這種方法，并為差誤。它的惟一弱點為政治與道德的混合，其結(jié)果對于家庭是有優(yōu)良的成效的，而對于國家則為危害。

    家族制度又似社會制度，它是堅定而又一貫的。它肯定地信仰一個宜兄宜弟、如手如足的民族應構(gòu)成一個健全的國家。但是從現(xiàn)代的眼光看來，孔氏學說在人類五大人倫中，脫漏了人對于異域人的社會義務，這遺漏是巨大而且災苦的。博愛在中國向非所知而且實際加以消極地抑制的。學理上，博愛的精義可謂已包容互助說里面?？鬃臃Q君子者謂:amp;quot;夫仁者，己欲達而達人，己欲立而立人。amp;quot;但是這個施仁于他人的熱忱，卻是不列于五倫之內(nèi)，亦無明確之定義。一個家族，加以朋友，構(gòu)成銅墻鐵壁的堡壘。在其內(nèi)部為最高的結(jié)合體，且彼此互助，對于外界則取冷待的消極抵抗的態(tài)度。其結(jié)局，由于自然的發(fā)展，家族成為一座堡壘，在它的外面，一切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可掠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