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比爾middot;鄧邦
1 比爾鄧邦心想:我正在做時空旅行;我在一顆剛出膛的子彈里面。 這個想法,盡管確切無誤,但不能給他特別的安慰。實(shí)際上從飛機(jī)起飛開始,他就感覺到有一些輕微的幽閉癥。飛機(jī)里面很狹小——不可避免的狹小。食物也不夠精致,但是空姐們卻是費(fèi)了好大的力氣;她們在狹窄的過道里送食物就像是一群雜技演員在表演??粗@種情景,比爾還能從食物中獲得少許愉悅,但是他的鄰座對此就無動于衷。 他的鄰座又有一個缺點(diǎn):他身體肥胖而且不太干凈。渾身上下涂了科隆香水,可是卻掩蓋不住那濃郁的汗臭味。而且他的左時也不老實(shí),不時地給比爾來那么一下。 比爾的眼睛不時地落到機(jī)艙前面的數(shù)字顯示盤上。上面顯示這顆不列顛子彈現(xiàn)在的速度是兩馬赫。比爾換算了一下,確信是每分鐘18英里。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想知道這個。 盡管現(xiàn)在是中午,舷窗外的天卻不是藍(lán)色的,而是黃昏的粉紅色。水天相接的地方,地平線稍微有些彎曲。比爾想,我就坐在這里,端著血瑪莉酒觀察地球的曲線,旁邊還有一個骯臟的男人用肘子撞我。 他笑了笑,心想一個能面對諸如此類事情的人不應(yīng)當(dāng)害怕任何東西。但是他仍然害怕。不僅僅因?yàn)樽谶@個易碎的殼里面以每分鐘他英里的速度飛行,而是感覺德里鎮(zhèn)正在朝他撲來。它就像是一頭等待多時的食rou猛獸從隱身處突然躍起猛撲過來。??!德里!我們會給德里寫一首頌歌嗎?歌頌?zāi)切┕S和河流嗆人的氣味?綠樹掩映。 無比寂靜的街道?圖書館?水塔?巴斯公園?德里小說?還是班論地區(qū)? 他的腦袋豁然開朗。他就像是在黑暗的戲院里坐了27年,等待什么事情發(fā)生,而現(xiàn)在終于開始了。 我寫的所有小說都來自德里。他想,竟然愚蠢得還帶著些愉悅。 德里是它們的源泉。它們都來自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所有問我那個問題的采訪者我都給了他們錯誤的回答。 優(yōu)雅的回答。但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下意識?也許有,但是比爾認(rèn)為人們夸大了它的功能——可能它很簡單,就像是眼睛里進(jìn)了沙子就會流淚,或者像吃了一頓大餐之后過上一會兒就會放屁。第二個比喻更形象一些。,但是你不能告訴那些采訪者什么夢想、感覺、意識之類的玩藝兒都是子虛烏有的東西,只不過像放屁那么簡單。他們似乎需要什么東西。所有的采訪者都帶著筆記本和采訪機(jī),比爾只好竭盡所能去幫助他們。他只知道寫作是一項(xiàng)艱苦的勞動,異常艱苦。但是沒有必要告訴他們這些。 他現(xiàn)在想:即使在麥克沒打電話之前,你一直知道那不是他們真正想問的問題?,F(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想問的不是你從哪里得到靈感,而是為什么你能得到靈感。 為什么? 德里! 他突然挺起了腰,肘部也不安地動了起來——一下子捅在他的胖鄰座腰上。 “注意點(diǎn)!”那個胖子抱怨起來。“這里很窄,你也知道。” “如果你停止捅、捅我,我就不會碰、碰你了?!蹦莻€胖子瞪著他,目光里滿是不悅和懷疑,似乎在問:“你究竟在說什么?”比爾也瞪著他,直到他嘟噥著轉(zhuǎn)回頭去。 他又向舷窗外望去,一面在想:“我們正在打擊惡魔?!?/br> 他的胳膊和后頸感到一陣刺痛。他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了。他又想起了一件東西。 銀箭。他的自行車。28英寸高?!膀T上它你會殺死自己的?!北葼柕母赣H說,但是他的語調(diào)里沒有半點(diǎn)真正的關(guān)心。自從喬治死后,他對一切都不再關(guān)心,以前的慈父已經(jīng)消失了。他好像總是在側(cè)耳傾聽,期待著喬治回家的聲音。 比爾是在中心大街的自行車行的櫥窗里看見那輛車的。在櫥窗里展出的那些自行車?yán)?,那輛車最引人注目。它的車身最大,看上去也最舊。在該直的地方,它偏偏是彎的;而在該彎的地方,它又是直的。在它的前面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舊車轉(zhuǎn)手” 當(dāng)時比爾走了進(jìn)去,賣主要價24美元,然后比爾就接受了——他根本就不知道討價還價。比爾從感恩節(jié)的時候就注意上那輛車了。 比爾用他七八個月節(jié)約下來的零花錢付了款,然后就騎上車子回家了。路上的雪開始融化了。比爾覺得很有趣,因?yàn)橹钡饺ツ晁€從未想過擁有一輛自行車。那個想法是突然出現(xiàn)的。也許就在喬治死后的那些漫長日子的某一天。 在開始騎車的時候,比爾到處亂碰亂闖。有幾次險(xiǎn)些出了事。但是等春天快到的時候,他逐漸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戰(zhàn)馬“銀箭”他的父母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注意比爾當(dāng)時正和死亡做游戲。比爾想,父母在他買車之后就沒有注意過那輛車——對他們而言,它只不過是在雨天時倚在車庫墻邊的一件掉漆的紀(jì)念物。 銀箭確實(shí)很舊,但是它跑起來就像一陣風(fēng)。比爾的朋友——當(dāng)時地推一真正的朋友——艾迪卡斯布拉克擅長機(jī)械活。他告訴比爾如何保養(yǎng)銀箭——哪個螺釘該擰緊,如何給齒輪上油,怎樣緊鏈子,還有如何補(bǔ)輪胎。 “你應(yīng)當(dāng)給它上點(diǎn)漆。”比爾記得艾迪曾經(jīng)那么說過。但是比爾不想給它上漆。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銀箭的樣子確實(shí)有些舊,但是它跑起來像風(fēng)一樣快。它將——“它將打擊惡魔?!彼舐曊f完,然后笑了起來。他的肥胖鄰座轉(zhuǎn)過頭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是的。銀箭看起來非常舊:油漆脫落了很多,后面還有一個老式的車筐,車鈴焊接在車把上像一個小拳頭。非常舊。 感謝上帝!銀箭不但能跑,而且跑得飛快。 1958年6月的第四周——就是他第一次遇見班恩。漢斯科之后的那一周,又是他和班恩還有艾迪筑壩的那一周,也就是班恩、理奇。 多杰、還有貝弗莉在班倫地區(qū)出現(xiàn)的那一周,銀箭救了比爾鄧邦的俞。理奇一直坐在比爾的后面,就坐在車筐上當(dāng)然銀箭也救了理奇的命。比爾還記得他們逃走的那幢老房子。他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內(nèi)伯特大街上的那幢該死的老房子。 那天他沖鋒前去打擊惡魔。沒錯。有個惡魔的眼睛就像是閃爍著死光的古幣。還有個滿身長毛的惡魔張著血盆大口。如果說銀箭救了他和理奇的命,那么就在比爾和艾迪遇見了班恩的那一天,它還可能救過艾迪的命。班恩那天被亨利。鮑爾斯追到了班倫地區(qū),當(dāng)時比爾和艾迪正在那里筑小水壩玩。艾迪犯了嚴(yán)重的哮喘,而且他的哮喘噴霧劑也空了。于是銀箭就救了艾迪的命。 比爾鄧邦有17年沒有騎過自行車了。他現(xiàn)在正趴在飛機(jī)舷窗向外看——在回憶著1958年發(fā)生的那段日子?!肮?,銀箭。走嘞!” 他忍著淚水,回想著。 銀箭以后怎么樣了?他記不起來了。完全忘記了。只有黑暗。也許它還挺好。 哈喲。 哈喲,銀箭。 2 “走嘞!”他嚷著。風(fēng)把他的吆喝聲撕裂開來,順著他的雙肩飄散了。那叫聲不僅洪亮,而且得意洋洋。 他沿著堪薩斯大街騎了下去,一開始速度很慢??粗腔疑淖孕熊噯泳拖袷强粗患茱w機(jī)正在起飛。一開始你不敢相信如此龐大的東西能夠離開地面,但是當(dāng)你看到它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當(dāng)你還沒時間想那到底是不是幻覺的時候,飛機(jī)已經(jīng)穿越云層,身姿優(yōu)雅得就像是一個甜美的夢。 銀箭就像是這樣。 比爾騎著銀箭到了一個下坡,然后他越蹬越快,他的雙腿不停地上下蹬踏——銀箭飛一般地疾駛而去。就在那年夏天,當(dāng)理奇看見那個場景,心里想比爾那么做是想讓某些孩子能活下來。 他和艾迪已經(jīng)把車座降到最低了。但是當(dāng)他騎車的時候,車座仍然不停地摩擦著他的后腰。一個正在花園里除草的女人手搭涼棚看著他飛馳而過。她笑了笑。一個小男孩騎在那么大的自行車上讓她想起馬戲團(tuán)里騎獨(dú)輪車的猴子?!八菢訒鍪碌摹!北M管這不關(guān)她的事,但是她仍然想:“那輛車太大了。” 3 當(dāng)比爾看著那些氣勢洶洶的大孩子們從灌木叢里出來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和他們爭吵。但是艾迪已然被亨利。鮑爾斯在鼻子上打了一拳,更壞的是他在挨打的時候還張著嘴。 比爾當(dāng)然知道他們是誰。亨利、貝爾茨還有維克多是德里學(xué)校里的小霸王。他們打過理奇。多杰——比爾的好友。在比爾看來,理奇自己也有錯;他的綽號叫“臟嘴”但是他自己不知道那臟嘴一文不值。 4月的一天,當(dāng)那3個小霸王走過的時候,理奇開始評論他們豎起來的衣領(lǐng)。比爾靠墻坐著,沒精打采地扔著小石子,一點(diǎn)兒也沒聽過去。亨利他們一伙也沒有。但是他們覺得察到了什么,朝理奇那邊望了過去。比爾猜理奇想要低聲說話,但是問題是,理奇的聲音從來就沒有低過——“你說什么,小四眼鬼?”維克多??死锼瓜日f話了。 “我什么也沒說?!崩砥嬲f道。他的表白就寫在臉上——那張臉變得煞白,顯得非常害怕——事情可能也就那么了結(jié)了。但是糟糕的是,理奇的嘴就像是一匹桀騖不遜的野馬,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蹶那么一蹄子。他突然添了一句:“該掏一掏耳屎了,哥們兒。來點(diǎn)炸藥要不要?” 亨利一伙呆住了。他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后向他撲來。從那個有利的位置,結(jié)巴比爾從頭到尾觀看了這場實(shí)力不均的賽跑。那3個家伙已經(jīng)發(fā)瘋了。他們隨時都準(zhǔn)備把那個小不點(diǎn)打個半死。 理奇撒腿跑去,穿過小學(xué)生的cao場,跳過蹺蹺板,躲過秋千架,然后才意識到自己闖進(jìn)了死胡同——前面一道籬笆把cao場和毗鄰的公園隔開了。他開始奮力向上爬,但是剛爬了三分之二就被亨利和維克多抓住了。理奇大聲尖叫,但是亨利抓住了他的后背,維克多抓住了他的褲子,一下子就把他扯了下來。理奇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眼鏡飛了出去。他慌忙伸手去抓,但是貝爾茨趕上來就是一腳,一下就把眼鏡踢飛了。那就是為什么那個夏天理奇的眼鏡上一直都纏著膠帶的原因。 比爾也嚇壞了。他連忙繞到前面去。他看見莫倫夫人已經(jīng)起來了。但是他知道等莫倫夫人趕到時,理奇已經(jīng)吃夠了苦頭。事實(shí)上當(dāng)莫倫夫人趕到時,理奇已在號啕大哭了。比爾只跟他們有些小磨擦。 他們當(dāng)然拿他的結(jié)巴開玩笑。一個下雨天,正當(dāng)他們要吃午飯的時候,貝爾茨。哈金斯一下把他手上的飯盒撞了出去,然后用腳在上面猛踏,把吃的東西都擠了出來。 “噢!天、天。天哪!”貝爾茨故意裝出恐怖的樣子,雙手在比爾的面前比劃著?!皩?、對、對不起,搞、搞、搞掉了你的午、午、午餐?!比缓笏焊邭鈸P(yáng)地走向維克多那邊,笑得死去活來。但是那還不太糟糕。最后艾迪給他分了一半漢堡包,理奇也很高興地給了他一個雞蛋——他說那雞蛋他媽非讓他帶上,但他不愛吃。 但是你不得不躲著亨利一伙,如果你不行的話,那你就得試著消失。 艾迪忘記了那項(xiàng)規(guī)則,于是就被他們涮了一頓。 當(dāng)那些壞家伙們瞪著水向下游走去時,艾迪還能挺得住。他的鼻子不停地流血,把手帕都濕透了。比爾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了他,然后一只手放在他的后頸上,讓他仰起頭來。比爾記得喬治流鼻血的時候,mama也是那么做——最好還是不要想喬治了。讓人傷心。 直到那幾個家伙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后,艾迪的鼻血已經(jīng)不流了,但是他的哮喘病又犯了。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喉嚨開始嘶啞起來。 “狗屎!”艾迪喘著粗氣罵道。“哮喘!藥!” 他慌忙地摸索著,最后從口袋里拿出了哮喘噴霧劑。他把噴霧劑的口對著嘴,然后開始擠壓。 “好些了嗎?”比爾焦急地問道。 “沒有??樟?。”艾迪看看比爾,那雙極度恐慌的眼睛仿佛在說:“我不行了,比爾!我不行了!” 那個空瓶子從他的手里滑了下去。小溪仍在嘩嘩地流淌,根本就不管他們的事。比爾想起了那些大孩子嘲笑他們的話:那個水壩只不過是個小孩玩藝兒。他的怒火騰地一下起來了——那些家伙一直在嘲笑他們。 “別、別、別緊張,艾、艾迪?!北葼柋M力安慰著他。 此后大概有40分鐘左右,比爾一直坐在艾迪的旁邊,他希望艾迪的哮喘會逐漸減輕直到正常。但是哮喘根本沒有減輕,而是變得更嚴(yán)重了,這使比爾極度恐慌。艾迪買藥的地方在中心大街,離這里幾乎有3英里遠(yuǎn)。如果他去給艾迪拿藥,要是艾迪昏迷該怎么辦?昏迷或者甚至死去像喬治那樣!不!他不會死的! 于是比爾就坐在艾迪身邊,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那里,因?yàn)橄襁@樣等著對艾迪毫無益處。但是他不敢離開,不敢讓艾迪一個人留在這里。 他有一種幾乎失去理性的想法——他剛剛轉(zhuǎn)身離去,艾迪就會陷入昏迷。就在那個時候,班恩。漢斯科出現(xiàn)了。他當(dāng)然知道班思是誰。哪個學(xué)校里最胖的孩子都會“臭名”遠(yuǎn)揚(yáng)的。班思上五年級。比爾有時在休息的看見他。他總是一個人站著——經(jīng)常站在墻角——看著一本書或者從他那個大包里面掏東西吃。 當(dāng)時班恩的形象甚至比亨利。鮑爾斯的形象還要糟糕。他穿著一條短褲;頭發(fā)亂蓬蓬的,沾滿了泥土;身上的那件運(yùn)動衫更是骯臟不堪,滿是血跡和野草。 看見比爾也在看著他,班恩退縮了,目光里充滿小心。 “不、不、不、不要走、走!”比爾叫了一聲。他把雙手高舉起來,顯示他并無惡意?!拔摇⑽?、我們需要幫、幫、幫助?!?/br> 班恩走近了一些,但是仍然小心翼翼。“他們走了嗎?鮑爾斯他們一伙?” “是、是的,”比爾答道“聽著,你、你、你能陪我的朋、朋友待一會嗎?我得給他拿、拿藥。他犯了哮、哮、哮——” “哮喘?” 比爾連忙點(diǎn)點(diǎn)頭。 班恩跨過那個被弄壞的水壩,走到艾迪的身邊,艱難地單膝跪了下來。艾迪躺在那里,眼睛閉著,胸口在不停地起伏。 “哪個家伙打的?”班恩抬起頭問道。在那張臉上比爾也看見了與他同樣的憤怒?!笆呛嗬uU爾斯?” 比爾點(diǎn)點(diǎn)頭。 “我猜就是。去吧。我陪著他?!?/br> “謝、謝、謝謝?!?/br> “哦,別謝我。”班恩說道?!笆俏野阉麄円竭@里的??烊グ?。 我還得回家吃晚飯。“ 比爾二話沒說就走了。也許應(yīng)該告訴班恩,讓他別太放在心上——艾迪自己也不好,傻乎乎地張著嘴。 比爾膛過了小溪,回頭看了看。他看見班恩正在面色沉重地從水邊撿石頭。一開始他不知道班恩要干什么,但是他馬上就明白了。班恩怕那些講小子回來。 4 班倫地區(qū)對比爾來說一點(diǎn)也不神秘。今年春天他經(jīng)常來這里玩。 有時和理奇一塊來,但是跟艾迪來的更多些。有時候,他只是獨(dú)自~人來。他并不是要探險(xiǎn),而是因?yàn)閺募依锏竭@兒的路他很熟。他走到一座木橋上。橋下一條不知名的小溪帶走了德里鎮(zhèn)的廢水,一直流進(jìn)下面的肯塔斯基河。他的自行車就吊在木橋的下面,車把和一段橋欄用繩子捆在一起,車輪不會浸到水里。 比爾把繩子解了下來,裝進(jìn)懷里,然后用力把銀箭扯了上來。他累得滿頭大汗。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比爾飛身跨上了他的愛車。 像往常一樣,比爾一騎上銀箭就像換了個人。 5 “哈喲,銀箭!走潮!” 他的叫聲比他平時的聲音要低沉——好像突然之間變成了成年人的聲音。比爾用力踏著腳蹬,手腕像舉啞鈴一樣向上緊握著車把。他竭盡全力要使銀箭突破阻力,加速前進(jìn)。 銀箭總不辜負(fù)他的努力。 它越跑越快,道路兩旁的房屋一下子就滑了過去。左邊是堪薩斯大街和杰克遜大街的交匯處,沿著堪薩斯大街,穿過十字路口,就會到達(dá)中心大街。 比爾拼命地蹬著車子。他俯下身子趴在車把上盡力減少風(fēng)的阻力,一只手放在橡膠車鈴上不停地按著喇叭。他那紅色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著像是蕩漾著的波浪。這時,自行車鏈盒發(fā)出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一開始是“卡塔卡塔”的聲音,到后來幾乎好像是在吼叱“哈喲,銀箭!走嘞!”他興奮地尖叫著。 從這里開始的一段路都是下坡。比爾的雙腳離開了腳蹬,讓銀箭自由滑行。他現(xiàn)在像是在飛。 現(xiàn)在一切不快都置之腦后了:他的口吃;爸爸的那雙漠然、受傷的眼睛;還有那落滿灰塵的鋼琴。那鋼琴最后一次奏響是在喬治的葬禮——演奏了三首安魂曲。喬治穿著黃雨衣,舉著剛剛做好的小紙船離開了家;20分鐘之后,加德納先生就用一條血跡斑斑的毯子里著他的尸體回來了;mama無比痛苦地尖叫。所有這一切都置之腦后。他是一個孤獨(dú)而堅(jiān)強(qiáng)的流浪者,而不再是一個受驚之后哭喊著找mama的小孩子。 他的腳又開始用力蹬踏。他要達(dá)到一種速度——不是聲音的,而是記憶的——他要打破痛苦的障礙。 他不停地騎,他趴在車把上不停地騎;他要打擊惡魔。 前面是個丁字路口,中心大街馬上就到了。但是他走的是一條單行道,許多汽車都堵在了那里。比爾像往常一樣,東一拐,西一扭,像一條小魚游進(jìn)了車流里。他見縫插針,瞅準(zhǔn)空隙就往進(jìn)鉆,但是畢竟太危險(xiǎn)了——他險(xiǎn)些被一輛公共汽車撞上。他瞥了司機(jī)一眼,只見司機(jī)臉色煞白,朝他揮著拳頭,嘴里還嚷著什么。比爾猜大概是說“生日快樂” 最壞的——也是最好的旅程結(jié)束了。危險(xiǎn)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與他擦肩而過。現(xiàn)在他又開始了上坡路。速度慢慢降了下來。某種東西——叫它“欲望”好不好——也隨之消失了。所有的想法,所有的記憶又重新爬了上來,鉆進(jìn)了他的腦袋里。好了!想一想喬治吧! 你想得太多了,比爾。 不——那并不是問題。問題是,他想象得太多了。 他拐進(jìn)了一個胡同,過了一會在中心大街鉆了出來。他騎得越來越慢,汗水濕透了他的后背和頭發(fā)。在中心大街藥店前面他下了車,走了過去。 6 中心大街藥店的藥劑師凱尼先生并不很和藹——或者至少比爾這么認(rèn)為——但是他足夠有耐心,還不跟人開玩笑?,F(xiàn)在比爾的口吃更嚴(yán)重了,他真的害怕如果不快點(diǎn)的話,艾迪會出什么事。 所以當(dāng)凱尼先生說“你好,比爾鄧邦,你要什么”的時候,比爾拿起一張維他命的廣告紙,翻了過來,在上面寫到:“艾迪卡斯布蘭克和我在班倫區(qū)玩。他犯了嚴(yán)重的哮喘,幾乎不能呼吸了。您能充滿他的哮喘噴霧劑嗎?” 他把紙條推了過去。凱尼先生讀完之后,看著比爾那雙焦急的藍(lán)眼睛說道:“沒問題。你就在這兒等著?!?/br> 凱尼先生到柜臺后面的時候,比爾焦急地等著,兩只腳在不安地移動。雖然裝藥只用了不到5分鐘,可是比爾感覺就像是過了一年之久。凱尼先生把噴霧劑遞給了他,笑瞇瞇地說道:“有了這藥就沒問題了。” “多、多、多謝,”比爾說“但是我沒有帶、帶、帶——” “沒關(guān)系,孩子。我會把它算到艾迪mama——卡斯布蘭克夫人賬上去的。我確信她會感激你的?!?/br> 比爾一聽放了心。他謝過凱尼先生,馬上就離開了。 凱尼先生站在柜臺里面看著他走了。他看見比爾把哮喘噴霧劑扔進(jìn)了車筐里,然后笨拙地跨上了車?!八谷荒茯T得了那么大的車?” 凱尼先生心存疑慮。但是比爾竟然跨了上去,然后慢慢地騎走了。那輛自行車看起來十分可笑,東倒西歪地晃動著。那瓶藥也在車筐里面晃來晃去。 凱尼先生咧開嘴笑了。如果比爾看見他那么笑,他就敢肯定凱尼先生并不是什么好人。那笑有點(diǎn)酸澀——凱尼懷疑,那瓶對人體全無作用的藥竟然會有奇效?在每個哮喘噴霧劑的瓶子上,凱尼都整齊地貼上一個寫著“氫氧霧噴劑”的標(biāo)簽。那藥就是氫和氧混合物,還摻了點(diǎn)樟腦來增添些淡淡的藥味。 換句話說,艾迪的哮喘藥就是自來水。 7 回來的路上,比爾費(fèi)了不少時間,因?yàn)槎际巧掀隆T谟行┑胤?,他還不得不下車推著走。其實(shí)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連一個小緩被都騎不上去了。 等他把自行車藏好,朝艾迪那邊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4點(diǎn)過10分了。他的腦袋里充斥著可怕的設(shè)想。那個叫班恩的孩子可能把艾迪拋棄,讓他去死了。那幫壞小子可能又返回來,把他們兩揍得半死。 或者最壞的是那個專門謀殺孩子的人會殺死他們中的一個或者全部。就像是它謀殺喬治那樣。 他知道德里流傳著許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比爾是個結(jié)巴,但是他并不聾——盡管有時人們認(rèn)為他一定是個聾子,因?yàn)樗皇窃诒匾獣r才會說話。 比爾相信所有那些受害者都是被同一個人殺害的如果它是人的話。有時他也常想那些,就像是他有時想知道今年夏天他對德里的感覺。是不是因?yàn)閱讨沃啦攀顾母改杆坪鹾雎粤怂?,整天沉溺于悲傷中,而絲毫沒有注意他仍然活著而且可能會受傷?那些事情和其他的謀殺案有聯(lián)系嗎?為什么現(xiàn)在有些聲音有時似乎在他的腦子里低聲說著話(當(dāng)然那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因?yàn)樗鼈儾唤Y(jié)巴——它們靜悄悄的,)讓他去干一些事情,而不是讓別人去干呢?是不是那些事情讓德里變得似乎跟以前不同——有些危險(xiǎn),甚至有些街道似乎在保持一種陰險(xiǎn)的寂靜?是不是就是那樣才使某些面孔看起來很神秘而且很害怕? 他不知道,但是他相信。這使德里真的改變了,而他弟弟的死只是改變的標(biāo)志??M繞在他腦海里的可怕的設(shè)想來源于某個想法:現(xiàn)在在德里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任何事情。 但是當(dāng)他趕到艾迪那里時,一切看起來都挺好。班恩。漢斯科仍然在那里,就坐在艾迪身邊。艾迪自己也坐了起來,雙手耷拉在腿上,彎著頭,仍然在大口喘著氣。落日已經(jīng)很低了,把樹影投到了小溪里。 “不錯,還挺快,”班恩站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再過半個小時才能回來呢?!?/br> “我的自、自行車很、很、很快?!北葼栻湴恋卣f。此時兩個孩子都小心地看著對方。班恩先試探性地笑了笑,然后比爾也笑了。這個孩子雖然胖,但是人好像挺好的。他不顧危險(xiǎn)還遵守承諾。 比爾朝艾迪眨了一下眼睛。他正充滿感激地望著比爾?!敖o、給你,艾、艾、艾、艾迪?!北葼柊褔婌F劑丟了過去。艾迪把瓶嘴伸到嘴里,據(jù)了幾下,大口地吸著氣,然后向后仰著頭,閉上了眼睛。班恩看著這些,臉上全是關(guān)切之情。 “天!他的病很重,是不是?” 比爾點(diǎn)點(diǎn)頭。 “我那陣嚇壞了,”班恩低聲說著“如果他痙攣什么的,我還不知道干什么。我只是拼命地回憶4月在紅十字會里他們告訴我們的東西。我能做的就是把一根木棍放到他嘴里,不讓他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想那是對付癲、癲、癲癇病的。” “哦,對了。你說得對?!?/br> “他不、不會痙、痙、痙攣了。”比爾說道。“那藥、藥、藥馬上就會治、治好他的。你、你、你看。” 艾迪痛苦的喘息停止了。他睜開眼睛看著他們兩個。 “謝謝你,比爾?!彼f?!斑@水真管用。” “是不是他們打破你鼻子的時候,哮喘就犯了?”班恩問道。 艾迪悲傷地笑著,站了起來,把噴霧劑塞進(jìn)了褲兜里。“根本就不是因?yàn)楸亲拥脑?,而是因?yàn)橄肫鹆宋覌?。?/br> “是嗎?真的?”班恩驚訝地問著,一只手拉住自己骯臟的運(yùn)動衫不安地?cái)[弄著。 “她一看見我襯衫上的血跡,在5秒鐘之內(nèi)就會把我送到德里家庭醫(yī)院急診室的。” “為什么?”班恩又問?!耙呀?jīng)不流血了,對不對?” “不管流血不流血,”艾迪憂傷地說道“她都會把我送進(jìn)去的。她會想我的鼻骨折斷了,把一些骨頭扎進(jìn)了腦子里,或者其他什么的?!?/br> “腦、腦、腦子里會、會扎進(jìn)骨頭嗎?”比爾又問道。這是幾周以來最有意思的談話。 “我不知道。如果你聽我媽說,你就會知道的?!卑嫌洲D(zhuǎn)過頭對班恩說:“她每個月都會把我送進(jìn)急診室一兩次。我憎恨那個地方。她簡直就是醫(yī)院的匯票。” “哇喲!”班恩叫了起來。他想艾迪的mama實(shí)在很古怪?!盀槭裁茨悴环磳δ??你就說‘媽,我感覺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電視’?!?/br> “嗯?!卑虾懿磺樵傅貞?yīng)了一聲,然后沉默了。 “你是班恩。漢、漢、漢、漢斯科,對、對不對?”比爾說話了。 “是。你是比爾鄧邦了?!?/br> “沒錯。他是艾、艾、艾、艾——” “艾迪卡斯布拉克,”艾迪接上宏說“我討厭你結(jié)結(jié)巴巴說我的名字,比爾?!?/br> “對,對不起?!?/br> “好了,很高興見到你們倆?!卑喽髡f道。他的聲音有些拘謹(jǐn)。3個人都沉默了。但是那沉默只是一種默契——他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 “那些人為什么追你?”艾迪終于說出聲來。 “他們總、總是追、追人,”比爾說道“我厭、厭惡他媽的那些家伙?!?/br> 班恩一下子靜了下來——主要是出于自尊——比爾竟然說那些“下流的話”那些話班恩自己從來都不敢大聲說出來。 “期末考試的時候鮑爾斯恰好和我坐在了一起,”班恩說道“他想抄我的答案,我沒讓他抄?!?/br> “你一定是想找死,哥們。”艾迪欽佩地說。 結(jié)巴比爾一下子大笑起來。班恩盯著他,發(fā)現(xiàn)并不是在嘲笑他,于是也笑了。 “我想肯定是這樣,”班恩說“不管怎樣,他得參加暑期補(bǔ)習(xí)班。 他和他的同伙一直想報(bào)復(fù),于是就發(fā)生了那些事情?!?/br> “看、看起來你險(xiǎn)些被他、他、他們殺、殺掉。”比爾說道。 “我在堪薩斯大街被打倒了。就在小山的那邊?!卑喽骺粗?,繼續(xù)說:“我可能在急診室遇見你。如果我媽看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她一定也會把我送到那里?!?/br> 比爾和艾迪都爆發(fā)出一陣笑聲,班恩也大聲笑了出來。那樣大聲地笑使他有肚子很疼,但是他仍舊在笑,那笑聲很尖,而且還有些歇斯底里。最后他不得不坐了下來才停住笑聲。他喜歡這種感覺。那是他以前從未聽過的笑聲:在那混合的笑聲里面,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他抬起頭看著比爾鄧邦。他們的眼神碰在了一起。他們倆又哈哈笑了起來。 比爾揪了揪褲子,又用手指彈了彈襯衣領(lǐng)子,然后懶洋洋而又大搖大擺地走了起來,然后低聲悲傷地說:“我要?dú)⒘四?,孩子。少廢話。我很笨,但是我個大。我能用腦袋砸碎胡桃。我尿的是醋,拉的是水泥。我的名字是亨利。鮑爾斯。我是到處作亂的壞蛋?!?/br> 艾迪笑得倒在了地上,捂著肚子不停地打滾。班恩坐在那里,腦袋彎在兩膝中間,笑著眼淚都流了下來。 比爾也坐了下來。3個人漸漸地恢復(fù)了平靜。 “真是不錯,”艾迪說“如果鮑爾斯上補(bǔ)習(xí)班,那么我們在這里就不會看見他了?!?/br> “你們常來這里玩嗎?”班恩問。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會來到這里——班倫地區(qū)的名聲并不好——但是現(xiàn)在他竟然到了這里,而且似乎一點(diǎn)都不壞。實(shí)際上,就是在這一段快黃昏的日子里,這里才變得很舒適。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然了。這里很不、不錯。最、最主要的是沒、沒人來打、打、打擾我們。我們經(jīng)、經(jīng)、常來。鮑、鮑、鮑爾斯一伙根本就不會來這、這兒的?!?/br> “就你和艾迪?” “理、理、理——”比爾搖了搖頭。當(dāng)他給巴的時候,他的臉皺得就像是一塊濕抹布。班恩看著他,突然間想起來他剛才嘲笑亨利。 鮑爾斯的時候比爾一點(diǎn)兒都不結(jié)巴。 “理奇!”比爾終于叫了出來,停了一下,然后繼續(xù)說:“理奇、多、多杰也常、常來。但是今、今天他和他爸、爸爸得打掃閣、閣、閣——” “閣樓?!卑辖o他翻譯著,把一塊小石子投進(jìn)了水里?!皳渫??!?/br> “我認(rèn)識他,”班恩說道“你們經(jīng)常一塊來,對嗎?”班恩覺得自己對那有些迷戀。 “經(jīng)、經(jīng)、經(jīng)常來,”比爾說“你為、為、為什么明、明、明天不來呢?我、我和艾、艾、艾迪正在建一個水壩?!?/br> 班恩什么也沒說。驚呆他的不僅是這個邀請,而且還有伴隨它的那種隨意與樸實(shí)。 “也許我們得干點(diǎn)別的,”艾迪說“水壩建得并不理想?!?/br> 班恩站起身來,走近小溪邊,用水洗去他那兩條胖腿上的贓物。 小溪的兩邊還堆著些樹枝,但是其他的東西已經(jīng)被水沖走了。 “你們得拿些木板來,”班恩說“拿些木板,放成一排面對面就像是三明治面包那樣?!?/br> 比爾和艾迪都看著他,眼里滿是不解。班思單膝跪在那里,說道:“看,木板就放在這里和這里。把它們面對面固定在河床上。好不好?然后,沒等水沖走它們,你們就得趕快用石頭和沙子把中間的地方境好——” “我、我、我們?!北葼栒f。 “嗯?” “我、我們一起干?!?/br> “哦?!卑嗨即饝?yīng)著,感覺自己非常愚蠢,但他又非常高興——他覺得以前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好的。我們一起。不管怎樣,如果你們——我們——用石頭和沙子把中間的空隙填好,那么木板就不會移動了。上游的木板擋住流水,第二塊木板擋住沙石。如果我們再有第三塊木板的話,就頂住第二塊,那樣就萬元一失了。” “你以前建過水壩嗎?”艾迪問道。他的說氣里充滿了尊敬,甚至是敬畏。 “從沒。” “那么你怎、怎、怎么知道那會成、成、成功呢?” 班恩有些迷惑地看著比爾?!爱?dāng)然會成功,”他反問“難道不是嗎?” “但是你怎、怎、怎么知、知道的呢?”比爾問道。班恩聽出比爾的話里沒有任何嘲諷,而是充滿了好奇。 “我只是知道?!卑喽髡f。他從來就沒有見過真正的圍堰。他也懷疑自己的想法是從哪里來的。 “好、好吧?!北葼柵牧艘幌掳喽鞯暮蟊?,說道“明、明、明天見、見。” “什么時候?” “我、我和艾、艾迪會在八、八、八點(diǎn)半左右到、到這里——” “如果我和我媽不到急診室的話?!卑险f完,嘆了口氣。 “我會拿些木板來,”班恩說道“我們旁邊的一個街區(qū)里,有個老人那里有很多。我去要一些來?!?/br> “再帶些補(bǔ)給,”艾迪說“吃的東西。像三明治之類的?!?/br> “好的?!?/br> “你、你有槍、槍、槍嗎?” “我有一把氣槍,”班恩說“我媽給我的圣誕節(jié)禮物。但是如果我在家里放槍,她就會跟我發(fā)火。” “把、把它帶、帶、帶來,”比爾說道“我們還可能玩、玩槍。” “好的!”班恩很高興?!暗牵F(xiàn)在我得回家了?!?/br> “我、我們也得回、回去了?!?/br> 三個人一塊兒離開了班倫。上坡時班恩還幫比爾推了車。艾迪跟在后面,嘶嘶地喘著氣,一面不高興地看著自己襯衫上的血跡。 比爾說了聲再見,騎上車就走了,一面還高聲叫著:“哈喲,銀箭,走嘞!” “那車可真大?!卑喽髡f。 “用你的毛打賭?!卑弦舱f。他又呼吸了一口哮喘噴霧,呼吸才正常了。“有時他把我?guī)г诤竺?。騎得那么快,把我的尿都快嚇出來了。比爾是個好人?!彼患偎妓鞯卣f了出來,但是那雙充滿崇敬的眼睛似乎在加以強(qiáng)調(diào)?!澳懵犝f過他弟弟發(fā)生的事嗎?” “不知道——什么事?” “去年秋天遇害了。有人殺了他,還把他的一只胳膊像撕蒼蠅翅膀一樣撕掉了?!?/br> “天哪!” “比爾以前只是稍微有些結(jié)巴。現(xiàn)在越來越厲害了。你注意他結(jié)巴沒有?” “是的?!?/br> “我告訴你,如果你想讓比爾成為你的朋友,那么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他弟弟。別問他那樣的問題。他對那些東西過敏?!?/br> “好,我一定不會的?!卑喽骰卮?。他現(xiàn)在模模糊糊地記起去年秋天是有個小孩被殺。是不是因?yàn)閱讨巍`嚢?,或者那些最近發(fā)生的謀殺案,mama才給他手表的?他不知道?!笆遣皇蔷驮谀菆龃蠛樗蟀l(fā)生的?” “是的。 他們走到堪薩斯大街和杰克遜大街的十字路口,兩人得分開了。 孩子們到處在玩耍,有捉迷藏的,還有扔棒球的。一個頭戴棒球帽、身穿藍(lán)褲衩的胖小孩旁若無人地從他們身邊跑過,一邊跑一邊還搖著一個呼啦圈,嘴著嚷著:“藏好了沒有?我要捉了,嗅?” 兩個大孩子看著他,覺得很有意思。艾迪說:“好了,我得走了?!?/br> “等等,”班恩說“如果你不想去急診室,我倒有個主意?!?/br> “真的?”艾迪看著班恩,有些懷疑但又懷有希望。 “你有5分錢嗎?” “我有一角。那又怎樣?” 班恩瞅著艾迪襯衫上那些已干的血跡,說道:“在商店里買上一杯巧克力牛奶,潑一半牛奶到襯衣上,回家告訴你媽就說把所有的牛奶都灑上去了?!?/br> 艾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自從他爸在4年前去世之后,他媽的視力每況愈下。但是出于虛榮,她不僅拒絕去看眼科醫(yī)生,也拒絕配眼鏡。干了的血跡和巧克力牛奶的污跡看起來幾乎一樣。也許 “可能行得通?!彼f。 “要是發(fā)現(xiàn)了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br> “不會的,”艾迪說“再見了。” “好的。你知道嗎?你們一伙可真酷。”班恩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 艾迪看起來不只是尷尬,而是幾乎有些不安了。“比爾才是。”說完,他就走了。 班恩望著艾迪沿著杰克遜大街走了,他也轉(zhuǎn)身要回家。就在此時,他看見就在杰克遜大街和梅恩大街的拐角處的汽車站牌下面站著3個熟悉的身影。盡管有3個街區(qū)遠(yuǎn),但是他仍舊看得很清楚。他們正背對著他——他真是太幸運(yùn)了。班恩連忙躲到一個籬笆后面,他的心跳得很厲害。5分鐘之后,公共汽車開了過來。亨利一伙人把煙頭扔到路上,上了車。 直到汽車消失在視線之外,班恩才慌慌張張地趕回家去。 8 那天夜里,一件可怕的事情發(fā)生在比爾鄧邦身上。那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 當(dāng)時他的父母正在樓下看電視,他們一邊一個坐在長椅上,無聲無息地像兩個書檔。喬治沒出事的時候,此刻客廳里會充滿歡聲笑語,有時連電視的聲音都聽不見?!伴]嘴,喬治!”比爾會大聲叫嚷。 “別把所有的爆米花都吃光,我也要?!眴讨螘€嘴說:“媽!你讓比爾給我爆米花?!薄氨葼?,給他爆米花。喬治別老叫我‘媽’。只有羊才那么叫。”或者有時他爸會講個笑話,然后大伙會一齊笑起來。 那時候,mama和爸爸也像兩個書檔,但是他和喬治是書籍。 喬治死后,比爾還想成為他們中間的書,但是很難。他們倆渾身都散發(fā)著寒意,讓比爾感到寒冷刺骨。他不得不離開那里——那種寒冷總是使他的雙頰冰冷,使他想流淚。 喬治的房間仍然是他生前的老樣子。就在他被安葬兩周之后的一天,扎克把他的一大堆玩具放在一個箱子里。比爾猜爸爸大概要把那些玩具送給善心會或者救世軍之類的地方。但是爸爸抱著箱子剛出房門,就碰上了mama。mama雙手發(fā)抖,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頭發(fā),瘋狂地尖叫起來:“你竟敢拿走他的東西!”比爾見此情形,兩腿發(fā)軟,不由得靠在了墻上。而爸爸也退縮了,他一句話也沒說又把一箱玩具搬回喬治的房間,甚至又把那些玩具放在了原先的地方。比爾走進(jìn)去,只見他爸雙手抱著頭,跪在喬治的床前(那張床也是老樣子,盡管mama把床單一周一換改成了兩周一換)。爸爸的哭泣更加劇了比爾的恐懼。一個可怕的想法突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也許他們會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yuǎn),直到一切糟糕得無法挽救。 “爸、爸、爸爸——” “去干你的事吧,比爾。”爸爸含糊地說。他的聲音在顫抖;背部也在不停地起伏?!叭グ?。” 比爾離開了。走到樓上的客廳,他聽見mama也在樓下哭泣,聲音那么凄慘,那么無助。比爾心想:“為什么他們哭泣的時候要離得這么遠(yuǎn)?”然后,他把這個想法從腦袋里趕了出去。 9 就在暑假開始的第一天,比爾走進(jìn)了喬治的房間。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雙腿也很僵硬,有點(diǎn)不聽使喚。他常來喬治的房間,但那并不意味他喜歡這里。這里的一切都有喬治留下的痕跡。他走了進(jìn)來,心里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壁櫥的門會突然打開,就在那個仍然掛著喬治衣服的地方,那個喬治會突然出現(xiàn):他身上穿著的雨衣沾滿鮮血,那只沒有胳膊的袖子耷拉著;那雙眼睛是可怕的死白色,就像是電影里的行尸那樣;當(dāng)他從壁櫥向比爾走來的時候,腳上的那雙雨鞋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種極為恐怖的聲音——某個晚上如果正坐在喬治的床上,看著墻上的那些圖畫的時候,恰好趕上停電,比爾肯定自己會突然心臟病發(fā)作,甚至?xí)?0秒鐘之內(nèi)致命。但是比爾仍然走進(jìn)了喬治的房間——他一面抵抗著對喬治幽靈的恐怖,同時盡力從喬治之死的陰影中脫離。他不是為了忘記喬治,而是使喬治不再顯得那么可怕。他明白父母無法逃脫那種陰影,他只能依靠他自己。 走進(jìn)喬治的房間不僅是為他自己,而且也是為喬治。他愛過喬治,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非常好??杀氖菃讨我呀?jīng)死了。而更糟糕的是喬治竟然變成了某種可怕的怪物。 比爾想念弟弟,那是事實(shí)。他想念喬治的聲音、喬治的笑聲,想念喬治看他的那種眼神。但是奇怪的是,他現(xiàn)在對喬治有一種莫名的害怕。他盡力在兩種感情之間調(diào)和——他感覺就要找到一個融合點(diǎn)。 有時他會翻看喬治的書,有時他會察看一下喬治的玩具。 自從去年11月以來,他還從來沒看過喬治的相冊。 現(xiàn)在,也就是遇到班恩。漢斯科的那天晚上,比爾打開了喬治房間里壁櫥的門,小心翼翼地把相冊從上面的架子上取了下來。 我的相冊——封面上是四個燙金的大字。在那四個大字的下面,貼著一條膠帶,上面寫著“喬治鄰邦,六歲”比爾把相冊拿到了喬治的床上。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把喬治的相冊拿下來。從去年11月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 再看一眼,就這樣。只是為了說服自己去年11月發(fā)生的事不是真的。那次只是自己的腦袋發(fā)昏了。 好了。 那可能是真的。但是比爾懷疑只是相冊在作怪。大概只是相冊造成的幻覺。或者只是自己的幻想——現(xiàn)在他打開了相冊。相冊里裝滿了喬治收集的母親、父親、叔叔們和阿姨們的照片。不管照片上的那些人或者認(rèn)識還是不認(rèn)識,喬治一概都收進(jìn)自己的相冊。每當(dāng)喬治又收集到一張新照片,他就會翹著腿坐到比爾現(xiàn)在坐著的地方,仔細(xì)地加以研究。這是mama年輕時的照片,她那時很胖;這是爸爸18歲打獵時的照片;那是哈伊特叔叔,他手里拿著一條小梭魚站在一塊石頭上;還有其他好多好多各式各樣的照片,喬治一律把它們收集過來塞進(jìn)了自己的相冊里。 在這里比爾又看見了自己3歲時的照片:他頭上纏著繃帶,坐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那是在中心大街商店前面的停車場被汽車撞的。他對那樁事記得很少,只記得吃了一個冰淇淋,還有腦袋大疼了三天。 這是他們的全家福,是在他們家的草地前面照的。比爾站在mama身邊,拉著她的手;喬治,只是一個小嬰兒,睡在爸爸的懷里。還有這里是——這里并不是相冊的末尾,但這是最后一張,因?yàn)楹竺娴亩际强瞻琢?。這是喬治在學(xué)校里的照片,就在去年10月他死前不到10天的時候照的。照片里的喬治穿著一件圓領(lǐng)的t恤衫,頭發(fā)是抹了水才壓下去的。他正在咧著嘴笑著,露出了兩顆豁牙,那個地方新牙永遠(yuǎn)不會再生了——“除非在你死后還會長大?!北葼栂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他盯著那張照片看了一會,但是等到他就要合上相冊的時候,去年11月發(fā)生過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照片上喬治的眼睛開始轉(zhuǎn)動起來,然后盯著比爾的眼睛。他那裝出來的笑容變成了可怕的斜睨。那只右眼還眨了一下,好像在說:“很快就見到你了,比爾。就在我的壁櫥。也許今晚?!?/br> 比爾一下子把相冊扔了出去,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相冊打到了墻上,又掉到了地板上,打開了。盡管一絲風(fēng)都沒有,但是那紙負(fù)仍然在翻動著——又翻到了那張可怕的照片!照片的下面還寫著“學(xué)友1957-1958” 鮮血從那張照片上流了下來。 比爾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頭發(fā)直豎起來,全身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爬。他想要大聲尖叫,但是惟一發(fā)出的是從喉嚨里傳出的微弱的聲音。 鮮血流過紙頁,開始滴到地板上。 比爾猛地站起來,甩上門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