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藏語的護士簡單迅速地告知家屬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方識攸的神色也比較輕松，和縣醫(yī)院來的幾位醫(yī)生匆匆握手，接著病人被推進救護車，家屬跟著車一起離開小醫(yī)院。

    整個過程，許南珩都覺得好不真實。

    直到方識攸帶了些狼狽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一種踩在地上的踏實感。

    “辛苦了。”許南珩說。

    方識攸擠出來一個笑：“還好?！?/br>
    急救手術在北京很常遇到，但北京醫(yī)院的急診條件要比這好太多，也沒有這么多顧慮。兩人相顧沉默了片刻，這時候楊郜脫了手術衣走過來，重重嘆了口氣。

    楊郜說：“還成，生命體征穩(wěn)住了，不是我說你啊方識攸，我知道你想救人，但是……這兒他媽的……”

    楊郜指了下那個簡陋的搶救室：“你下次還是三思吧?！?/br>
    楊郜說完就走了，大約去休息室了。許南珩抬眼看著他，問：“你會被調(diào)查嗎？”

    “如果……”方識攸舔了下唇，“如果病人后續(xù)出事了，就會調(diào)查?！?/br>
    “不是說生命體征穩(wěn)住了？”許南珩看著他眼睛下方，下半張臉因為口罩悶出的一些薄汗。

    方識攸點頭，倆人都站著，他在許南珩旁邊的位置坐下來，兩個手腕搭在膝蓋上，說：“鋼筋穿胸腔，這個病人在左胸曾經(jīng)動過手術，我不知道他肺部是什么狀況，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條件做這個手術，后續(xù)會感染、發(fā)炎……總之，他后面出了任何事故，都有可能會是我的責任?！?/br>
    許南珩也坐下，看著他：“凈扯淡，你今天不幫他取鋼筋，他就活不成了啊。”

    聽這話，方識攸很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先抬眸，再扭頭，也看著他：“但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的，不是嗎?！?/br>
    許南珩僵了僵，是的。

    就因為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所以在人類社會中有著完滿的規(guī)則體系，它像一本巨大的“使用手冊”，里面條例清晰地告訴人們，碰見怎樣的情況，要怎樣去應對。

    但“使用手冊”并不是“標準答案”，如果按“手冊”上的做，今天方識攸合該坐在這里，等著縣醫(yī)院的救護車來，把左胸插著鋼筋的病人送上救護車，就完事了。

    而不是消毒搶救室，像戰(zhàn)地醫(yī)生那樣不管不顧地給人開刀。

    “不好意思啊。”方識攸又說，“今天突發(fā)情況，沒顧得上你?！?/br>
    “你說這話不是折我陰德嗎?！痹S南珩笑笑，“我就……就想找你隨便聊聊，還好我過來了?！?/br>
    方識攸看著他：“還好你過來了?！?/br>
    這句是真心實意，肺腑之言。他真的非常感激許南珩不是多么驕矜多么扭捏的人，即使二人都知道那天的氛圍不太對勁，但許南珩依然愿意在這個周五晚上來醫(yī)院找他。

    “總之，你放寬心?！痹S南珩寬慰他，“我覺得你沒做錯，規(guī)章制度固然要遵守，可能你會因為這件事情受處罰，甚至被開除公職，但見死不救的話，那還是醫(yī)生嗎?！?/br>
    方識攸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沒事，類似的案例從前有過，病患生存率確實是調(diào)查的一項依據(jù)，但我也相信醫(yī)院?！?/br>
    他勉強向許南珩擠出一個笑容，希望他別擔心自己。

    很快，沒等方識攸去休息室喝杯水，他手機就響了，是他老師打過來的。方識攸接起來之前有些掙扎，他捏著手機邊緣的指腹微微泛白。

    是許南珩在他肩膀按了按，他才劃開接聽。

    “老師。”方識攸還和他坐在門診大廳，嗓音喑啞，喉嚨發(fā)干，“嗯……對，當時送過來的時候有意識，嗯，問過了病人自己愿意手術，沒、沒簽東西，來不及了。家屬？家屬是手術中來的，等病人見到家屬的時候就直接上救護車了，問了病史，左肺上葉癌根治。手術錄了，是護士拿手機錄的，三個機位。嗯……好，謝謝老師，再見。”

    電話掛斷后，方識攸面前遞過來一個紙杯，是剛剛許南珩去倒的。

    他接過來，想說句謝謝，但實在嗓子累，直接仰頭喝光，抹了把嘴。許南珩重新坐下來：“怎么樣？”

    方識攸語氣好多了：“應該沒事，我老師說，他得知我在這兒手術的第一時間就告訴北京本院了，本院那邊理解我的做法，認為是緊急情況，但他們還是要看過手術記錄以及病人的狀況，再做評估?！?/br>
    “沒關系，你如果今天不這么做，你會永遠都過不去這道坎?！痹S南珩說。

    “是的?！狈阶R攸笑了下，“沒事，這是……這是我能力范圍內(nèi)的手術，但凡今天送來的病患，是我處理不了的，我也會老實坐在這兒等救護車?！?/br>
    許南珩伸手在他背后撫了兩下：“行，說話別哆嗦?！?/br>
    “噗?！狈阶R攸笑出來，“我不是哆嗦，我是冷的?！?/br>
    “啊?！痹S南珩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倆人坐在正對著大門的位置。藏南高原夜里的冷風可不是浪得虛名，嗚嗚地往里刮，許南珩看向大門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就這么車頭對著門停著，一扭頭，和大g的一組前車燈四目相對。

    方識攸說：“去挪挪車唄，許老師?！?/br>
    “好嘞。”

    挪完車回來，許南珩準備打個招呼就走了。雖然有些晚了，方識攸還是很想知道他今天想要聊些什么。

    許南珩說下次吧，今天大家都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