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寒煙：“你一早便知道他沒死？”

    裴燼眼也沒抬，聲音蘊著點困倦的沙啞：“唔?！?/br>
    一個活到今日的人，總該有點保命的底牌。

    溫寒煙擰眉思索片刻：“是分身？”

    歸仙境修士可御分身，神識越強大的，便能夠分神cao控越多的分身。

    只不過，分身越多，修為便被分散得越多。

    那日于東幽露面的“云風(fēng)”分明已有歸仙境修為。

    云風(fēng)本體的修為，莫非已近乎證道飛升？

    溫寒煙心底劃過一瞬即逝的微妙感。

    她總覺得有何處不對。

    溫寒煙看向即云寺門。

    “你當(dāng)真不去？”

    “為何要去？”

    裴燼懶洋洋撐起半邊眼瞼。

    “既然是前來拜訪，難道不應(yīng)當(dāng)是他入內(nèi)來尋我？”

    他語氣稀松平常，宛若即云寺門前的當(dāng)真是千年舊友。

    溫寒煙一時尋不到反駁的理由，又向即云寺正門望去。

    之間天幕低垂，濃云卷集。

    高階修士動輒可呼風(fēng)喚雨引天地異象，儼然是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的危局。

    她心頭微跳，又轉(zhuǎn)回頭來看向裴燼。

    “若他當(dāng)真出手，冥慧住持絕非他對手。”

    溫寒煙沉聲道，“到時即云寺因你我而生靈涂炭，這樣大宗大族的氣運沒落，如此沉重的因果，我們?nèi)绾尾拍苓€得起？”

    她字字句句皆言“我們”，裴燼睜開眼睛。

    溫寒煙被樹影攏在其中，離他很近，在昏暗陰翳之間，那雙眼睛顯得愈發(fā)明亮。

    她向來是這樣一個人，愛恨喜惡都分明。

    他有幸都都體會了一遍。

    不遠處靈風(fēng)呼嘯，灰云壓境，遠遠近近皆是此起彼伏的轟鳴悶響。

    而這片方寸大小的空間里，萬籟俱寂。

    溫寒煙忍受不了這一刻的寂靜，她雖事先請冥慧住持做主，卻也從未想過躲在旁人身后，看別人為她廝殺，而她坐享其成。

    她剛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扯了回去。

    裴燼一把將她按在懷中。

    “誰說即云寺會因我們生靈涂炭了？”

    溫寒煙眸光微凝，心念微微一動，小心將神識隱匿于風(fēng)中，又向即云寺門前探查而去。

    恰在這時，一道悠長的鐘鳴聲響起。

    予禧寶殿之上佛光大盛，門窗被一股沖天而起的靈風(fēng)震開。

    與此同時，虛空之中靈光閃躍，巨大威嚴(yán)的法相憑虛而生，將冥慧住持包攏在內(nèi)。

    六臂法相一半金剛怒目，另一半慈悲含笑。

    它一只手將聞思幾人溫和托起，微低下頭來，那一半唇畔若有似無的弧度，似是悲憫。

    下一瞬，它側(cè)眸抬頭，怒目金剛不偏不倚看向云風(fēng)，五只手化而為掌，罡風(fēng)拔地而起，飛劍被劇烈的氣流桎梏釘在原地，寸步不得進。

    云風(fēng)似是一早便預(yù)料到，指尖一勾，飛劍化作數(shù)道流光，叮當(dāng)作響重新攏回掌心。

    他手腕翻轉(zhuǎn)，“刷”一聲展開扇面，動作行云流水。

    “原來是一塵禪師?！痹骑L(fēng)笑道，“別來無恙。”

    一人自上而下緩慢落于即云寺正門飛檐之上，身姿清俊挺拔，白衣外罩一件金色佛蓮袈裟，眉心一點紅痣，襯得膚色愈發(fā)冷白。

    他雙眸低垂，踏空御風(fēng)而行，衣袂獵獵飛揚。

    所過之處，即云寺弟子紛紛匍匐跪拜而下。

    冥慧住持被法相輕柔放回地面，法相在一陣金光中破碎散入虛空。

    他勉強平復(fù)了一下翻涌的血氣，轉(zhuǎn)過身來俯身行禮。

    “多謝師祖救命之恩?！?/br>
    一塵禪師長袖一掃，一道溫柔的靈風(fēng)托住冥慧住持的雙膝，將他扶起。

    “今日即云寺不暇見客?！币粔m禪師緩聲道，“云施主，請回吧?！?/br>
    云風(fēng)笑意未變，看向一塵禪師。他身周佛光波動，顯然強行出關(guān)靈力激蕩，修為不穩(wěn)。

    “我似乎從未說過，我要入寺?！?/br>
    云風(fēng)掀起唇角，“先前我已言明，今日來此，不過是順道見一見老朋友。但既然無人得空，敘舊寒暄之事，還是留給下一次更好?！?/br>
    說罷，他掐了個劍訣，扇骨破碎虛空。

    他一卷袖擺，將一地“千里迢迢而來”的弟子卷起來，盡數(shù)送入裂縫之中。

    云風(fēng)身體沐浴于靈光之中，他看向冥慧住持，視線微轉(zhuǎn)又看向一塵禪師，頓了頓，轉(zhuǎn)向一片綠意蔥郁的樹影。

    “擇日再會?！?/br>
    虛空之中的靈光猝然被擠壓成一片薄薄的光帶，下一刻，散入風(fēng)中。

    冥慧住持看向一塵禪師唇畔的血痕：“一塵師祖，您強行出關(guān)，又動了靈力，傷勢恐怕……”

    “無礙。”一塵禪師看一眼掙扎爬起的聞思五人，眸光微頓，又看向寺門前傾倒的古木。

    他語氣平靜，“萬物皆有靈，今日所造業(yè)，他日必受果，你們無需為此事介懷?！?/br>
    下一刻他身形微動，散作萬點金光。

    溫寒煙還未來得及收回神識，便望見一道身影陡然出現(xiàn)在身前。

    一塵禪師膚色蒼白，并非是冷玉般的白皙，反倒透著一種久未見光的慘白，眉心一點紅痣被襯得愈發(fā)濃烈。

    他的長相極俊美，雙目是標(biāo)準(zhǔn)的丹鳳眼，又因微垂而顯得愈發(fā)上揚，眼瞼很薄，垂下的眼神漾著一種堪破紅塵的慈悲憫人。

    溫寒煙下意識同他對上視線。

    只一瞬間，她渾身汗毛都似過電般立起。

    她仿佛認(rèn)識這雙眼睛，這種眼神。

    往事于她腦海中倏然擠壓，又炸開，溫寒煙霍然抬起眼。

    她回想起來曾經(jīng)在何處見到過此人了。

    溫寒煙抿抿唇角，將幾乎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她挪開視線。

    一塵禪師卻似是注意到她片刻的異樣，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無悲無喜。

    “施主可是有話想說？”

    溫寒煙靜默片刻，搖頭道：“只是久仰一塵禪師大名，今日得見，一時心緒激蕩，讓您見笑了?！?/br>
    她話聲剛落，一塵禪師還未開口，斜地里冷不丁傳來一聲冷嗤。

    溫寒煙轉(zhuǎn)過頭，對上裴燼似笑非笑的視線。

    她腦海中瞬間回想起他半真半假那些揶揄，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她并非對一塵禪師有何好感，只是有些話，她此刻絕不該說。

    不只是溫寒煙，一塵禪師也轉(zhuǎn)開視線，循聲望去。

    “裴施主?！彼麊问中辛藗€佛禮，只一聲便不再開口。

    裴燼依舊松散靠在樹上，并無半點起身的意思，聞言只輕抬了下頜算作招呼。

    他半邊身體都陷在陰影之中，眸光更顯深晦，分辨不清。

    溫寒煙不動聲色打量著兩人。

    裴燼同一塵禪師并不熱絡(luò)，但她并不因此認(rèn)為，他們一定并不熟識。

    畢竟，云風(fēng)同裴燼雖千年重逢之后彼此敬候多句，到頭來也不過是血海深仇，殺的你死我活。

    她將心思暫且壓下，聽見不遠處匆匆而來的腳步聲。

    冥慧住持身后跟著重傷的五名長老，走到樹下，目光掠過裴燼之時，皆有些欲言又止。

    一塵禪師若有所感：“想說便說?！?/br>
    聞思條件反射便要開口，只是他心脈受傷，剛一開口，吸入的空氣便刺得他心口一陣刺痛，撕心裂肺咳了起來。

    冥慧住持嘆息一聲，低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近日寺中有一面鬼鏡作亂，多虧有溫施主從旁相助，才得以尋得元兇。但依據(jù)溫施主所言，此事多半為歸仙境修士所為?！?/br>
    冥慧住持道，“依您所見，可否會是方才那位云風(fēng)尊者所為？”

    一塵禪師眼眸微闔，并未直接回應(yīng)，靜默片刻道，“知曉了。”

    須臾，他語調(diào)平淡問起另一件事，“裴施主為何在寺中？”

    一塵禪師語氣太過無波無瀾，令人摸不透喜怒。

    冥慧住持停頓須臾：“此事是弟子自作主張，只是您曾教導(dǎo)過，受人之托，必終人之事。溫施主相助良多，故弟子應(yīng)允二位施主予以庇護，若您不允——”

    一塵禪師抬手打斷：“你行事并無錯處?！?/br>
    “他們一日留宿即云寺，便一日待他們?nèi)缢轮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