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蒼穹之上，萬道靈光齊齊涌來，這一幕極其壯觀，但每一道如流星般躍動的靈光，都象征著一條鮮活的性命走向黯淡。

    “十萬七千四百二十六道光柱?！敝灰谎?，溫寒煙便在密密麻麻的靈光之中辨清了數(shù)量。

    罡風(fēng)撲面，她眸底倒映出鋪天蓋地的光帶，良久，眼眸微轉(zhuǎn)，看向一塵禪師，輕輕笑了一聲。

    “于是你便要整個九州生靈涂炭，千萬人為你千年前曾經(jīng)歷過的痛楚陪葬買單？”

    溫寒煙起初也覺得一塵禪師何其不幸，可不提乾元裴氏尸橫遍野，千年前慘死于他手的云風(fēng)做錯了何事？

    這千年來，因玄都印而隕落的千萬名修士，又做錯了什么？

    她做錯了什么？

    她那沉睡中被火海劍光奪去性命的娘親做錯了什么？

    眼下即云寺中千萬弟子被當(dāng)作那法相的養(yǎng)料，他們又做錯了什么？

    “你若恨他，恨裴燼，恨乾元裴氏，那你大可殺上門庭同他們當(dāng)庭對峙，討個說法。是殺是剮，我想，無論是裴氏夫婦還是裴燼，千年前都絕無可能有半分怨言。”

    狂風(fēng)掀起溫寒煙雪白的衣袂獵獵作響，她在風(fēng)中抬起眼，“可你偏偏沒有，偏偏只是躲在暗處，做個敢怒不敢言、藏頭露尾的懦夫。或許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一切苦難都應(yīng)當(dāng)被整個九州銘記于心，天下蒼生都應(yīng)給你一個交代，可你攪動風(fēng)云，擾亂九州大統(tǒng)一千年，殘害了不知多少無辜生靈。你眼下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齒?！?/br>
    “天下蒼生？”像是聽見什么可笑至極的話，一塵禪師仰首狂笑三聲，“天下蒼生——天下蒼生究竟是何等面目，難道你不該比貧僧更知曉嗎？五百年前你為天下舍身煉器，五百年之后呢？你得到了什么，他們又給了你什么？！”

    一塵禪師猛然一甩長袖，轟然一聲，漫天靈光更加極速地涌入法相之中，漫天如火雨簌簌墜落，半透明的法相昂首長嘯一聲，震天動地，身形凝實的速度越來越快。

    “天下蒼生——這群身無長物，只會動口搬弄是非的小人，他們難道不該死嗎？阿軟曾對他們那么好，她死之時，得到的也不過是謾罵譏誚！這樣喂不熟的東西，留他們在這世上，究竟有什么用處？！”

    他冷笑一聲，“貧僧讓他們今日在無知無覺中死去，不過是縮短了他們衰老的骯臟過程，這難道不算是替天行道？”

    “為何沒有用處？”溫寒煙迎著罡風(fēng)不偏不倚回視著他，“或者說，每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的價值，憑什么要由你來衡量？”

    一塵禪師面容一靜，冷冷盯著她。

    “我的母親生于商州青陽死于商州青陽，終其一生未曾踏出過商州半步，更未曾見過你。她于你而言無異于一粒塵泥，她的存在對你來說毫無意義?！?/br>
    溫寒煙緩緩?fù)鲁鲆豢跐釟?，“但于我而言，她重要至極，甚至曾經(jīng)就是我的全部?！?/br>
    “她同阿軟一樣，一生未行惡事，這樣的一個人，卻因為你的一句‘毫無用處’而慘死于火海之中?！睖睾疅煴乔焕镆莩鲆宦曒p笑，“憑什么？你以為自己是神仙？你有什么資格掌控決定凡人的生死？”

    “你的師尊觀空住持，將云桑無家可歸的乞兒帶回即云寺中，悉心教導(dǎo)，給予他們家和溫暖，也曾給了你活下去的勇氣和生機，更是千百年來鎮(zhèn)守鷺洲一方不受邪祟侵?jǐn)_，從無懈怠——而你，卻因私欲作祟，親手狠心殺了他?！?/br>
    溫寒煙冷然抬眸，“這樣的你，同你口中那些所謂‘喂不熟的東西’，又有什么分別？你究竟哪里來的臉面說自己是在替天行道？！”

    一塵禪師俊美慈悲的面容扭曲一瞬，良久，他心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又恢復(fù)了平靜。

    “你果然同任何人都不一樣——”

    說到此處，一塵禪師唇角勾起一抹奇異的笑意，“你可知曉，貧僧為何苦苦維持著你體內(nèi)松動的無妄蠱，卻也遲遲不愿殺你？”

    溫寒煙黑眸微瞇。

    “溫施主，你有所不知，在司星宮無定輪中的千萬次推演中，除了貧僧和裴燼之外，你也自始至終在其列?！?/br>
    一塵禪師身后立著浩大無匹的法相，他居高臨下投來一瞥，眼眸低垂，宛若佛般悲天憫人。

    “裴燼與玄都印之氣相融，rou.身不死不滅，若想徹底殺了他，少不了你的幫助?！?/br>
    他勾起唇角，“所以我選中了你，將無妄蠱種于你體內(nèi)。但與此同時，你也是唯一的變數(shù)?！?/br>
    變就變在，她從來不受任何人所控。

    天崩地裂，巨大的法相口中吐出一道人形的靈光，燦金色的剪影逐漸在虛空之中凝成一名沉睡的女子。

    在她身側(cè)，鏡光傾斜而下，將她的身體牢牢包攏在內(nèi)。

    裴燼臉色微變。

    “裴燼，今日你來得正好?！币粔m禪師自虛空中落下，輕盈立于女子身側(cè)，將她溫柔攬入懷中。

    他示意那面水鏡，“這面水鏡的氣息，你是不是感覺很熟悉？”

    裴燼眸光沉郁，并未出聲。

    溫寒煙目光在那剪影和水鏡多停留了片刻。

    眼下塵埃落定，她不難猜出，那剪影便是明珠夫人的亡魂。

    而那面水鏡，便是最后一塊昆吾殘刀，最后一塊玄都印所化。

    溫寒煙面容沉冷，語氣篤定：“是你用它激發(fā)了即云寺弟子內(nèi)心最深處的恐懼，再令他們死于恐懼本身?！?/br>
    一塵禪師悠悠然挑起唇角：“是。昆吾刀兇性太盛，尤其是其中鎮(zhèn)著的三百五十八條亡魂，極為棘手，想要鎮(zhèn)壓住它們，還當(dāng)真有些費力?！?/br>
    “貧僧想了很久，才想出不需要純陽命格修士，也能鎮(zhèn)住昆吾刀兇煞之氣的方法。但是這樣一來，所需要的亡魂，便多了十倍的數(shù)量，而且要經(jīng)過更精密復(fù)雜的處理。”

    “但說到底，玄都印的數(shù)量還是不夠，不過，裴燼，你來得正好?！?/br>
    說到此處，一塵禪師笑著看向他。

    看向裴燼袖擺之下垂落的刀光。

    “貧僧還沒有正式謝過你，此番登門拜訪，替我尋來了這樣多的玄都印?！?/br>
    溫寒煙眸光微厲：“你要昆吾刀有何用？”

    “貧僧也是后來陰差陽錯得到這片殘刀，才偶然發(fā)現(xiàn)，原來先前將玄都印留給乾元裴氏的我，實在是大錯特錯了。”

    一塵禪師輕撫著懷中女子剪影的眉眼，緩聲道，“玄都印和因緣扣本為一提，零落東西，如何能夠物盡其用？”

    “只有它們完全合并為一提，才能顯露出最強橫的威力?！?/br>
    一邊說著，他目光落在阿軟身上，或溫和，或慈悲，或陰戾的情緒，在這一刻盡數(shù)褪去了。

    一塵禪師只是看著她。

    溫寒煙瞬間了然。

    “你想要復(fù)活她？”

    一塵禪師輕輕一笑，并未否認(rèn)。

    “你們已在簋宮中見過了蔻朱，也應(yīng)當(dāng)看見過她臨死前的模樣。”

    他語調(diào)波瀾不起，“她早就該死了，但是我讓她活了下來?！?/br>
    “既然她能活下來，阿軟就一定能夠活下來?！?/br>
    一塵禪師微微傾身，溫?zé)岬拇桨暧≡诎④浱摽罩幸造`光凝成的殘影。

    落在她額前。

    “阿軟，再等等我。很快了，我會讓你醒過來?！?/br>
    他微笑著道，“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成婚。”

    “再也沒有人能夠阻礙?！?/br>
    第127章 玄都（七）

    靈光鋪天蓋地洶涌而來,宛若一場綿延不絕的流星雨。

    整個鷺洲云桑的修士都難以在這一場浩劫中幸免，渾身靈力神識都被倒吸而出，洶涌灌入?yún)⑻旆ㄏ嘀小?/br>
    這么下去,要不了一炷香的時間，整個云桑乃至整個鷺洲,都會變成一座死域。

    而一塵禪師所結(jié)法相融匯了如此多修士的靈力,氣勢瞬息間攀升不止,不出幾個呼吸,便已隱隱漾著歸仙境尊者的威壓。

    溫寒煙臉色極沉冷。

    兩名歸仙境大能,于她和裴燼而言,絕對是棘手的對手。

    “絕不能讓那尊法相繼續(xù)吸納修士的靈力神識?！?/br>
    溫寒煙屈指微扣,昭明劍在空氣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弧度，鏗然落入她掌心。

    “我去阻止它。”溫寒煙一劍撕裂罡風(fēng),她翻身躍上飛劍，“否則從今日起,九州恐怕再無鷺洲。”

    可那尊法相幾乎已短短時間內(nèi)攀升至歸仙境，她想要阻止它，談何容易。

    但不戰(zhàn)而敗絕非她的作風(fēng)。

    溫寒煙眸光微厲，正欲離開,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穩(wěn)扣住她的手腕。

    溫寒煙怔了怔,低下頭,玄衣寬袖的人側(cè)對著她，染著血雨的水珠順著棱角分明的下頜滑落。

    塵封了千年的真相一朝浮出水面,于裴燼的沖擊絕非表面上顯露出的那般平平。

    他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又面不改色硬生生壓了下去。

    原來他同乾元裴氏之間,那么多鮮活生動的歲月，到頭來也不過是天道以玄都印系上的一道緣分。

    玄都印降世引發(fā)九州大亂,那緣分便也隨風(fēng)散了。

    如今看來，千年前天道開的那場玩笑其實從未放過他。

    而那個從頭至尾一心想要覆滅乾元裴氏之人，竟自始至終，都是真正的乾元裴氏中人。

    一塵禪師也注意到他的沉默，也笑了，但他的笑聲里盡是暢快。

    “如何？”他盯著裴燼的眼睛，“你這驚才絕艷、意氣風(fēng)發(fā)的裴氏少主，得知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不是很失望，很痛苦？”

    “你當(dāng)真以為裴珩和衛(wèi)卿儀待你是視如己出？你當(dāng)真以為他們愛你心疼你？他們待你的一切好一切善，皆是因為在你身上有所求，若你徹底失去了那份價值，他們只會將你棄若蔽屢?！?/br>
    “你不過是一個隨手便可拋棄的棋子，是他們用以維持九州平衡的工具！你有沒有想過，為何你被困在逐天盟牢獄之中受盡折磨時，卻自始至終從未有人真正問過你的死活——一個棄子，根本不值得他們花費半點心思！”

    一塵禪師居高臨下立在風(fēng)中，黑暗的雨幕在他身后張開，襯得他一身純白法袍更加明亮。

    他惡意地扯起唇角，聲音一字一頓落下來。

    “你和乾元裴氏之間的緣分，早在一千年前早就盡了，長嬴，你又何必苦苦支撐？可笑你被蒙在鼓里利用了一千年，看在你我同是那占言之中淪落人的份上，貧僧今日給你一個機會——”

    一塵禪師眸底掠過幾分微茫。

    “不如你同貧僧合力催動玄都印如何？整個九州，都會是你我掌中之物?！?/br>
    裴燼微低垂著眼睫，濃密如鴉羽般的睫毛掩住他眸底的思緒，嘩啦啦的雨水墜落下來，順著他下垂的眼睫向下落。

    “緣盡？”他輕緩?fù)鲁鲆宦暤?，左手輕撫昆吾刀柄上凹凸不平的紋路。

    緣分怎會如此輕易地湮滅。

    這一千年來，他恨過痛過，卻從未想過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