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修真者, 都有可能在修行過程中生出心魔來。無論如何, 人心終究復(fù)雜叵測, 世事總是變幻無常，誰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遇到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境何時會發(fā)生巨變。

    生出心魔雖然可怕, 但只要能夠克服甚至消除心魔, 便也于道途無礙。

    有心魔的修士不一定都會墮落成魔，但墮落成魔的修士一定是因為抵抗不了自己的心魔。這已是修真界人盡皆知的鐵律。

    就算如此，白飛鴻還是想說——林大小姐，你在思過潭底下反省了一個月，居然還反省出心魔來了嗎？！

    前世明明沒有發(fā)生過這種事情！這難道也是重來一世所改變的命運之一嗎？！

    提劍擋住當面刺來的利刃時, 感受到如雷電一般流竄過劍身的誅邪劍意, 白飛鴻心下不由得暗道一聲不好。她反手將常晏晏推到身后，運轉(zhuǎn)靈力, 以險之又險的一劍卸開了林寶婺凌厲的劍勢。

    “你冷靜一點！”她皺緊眉頭, “穩(wěn)定道心, 抱元守一！你現(xiàn)在的心境有隙，不應(yīng)當再用誅邪劍意！”

    旁人不知道，但白飛鴻很清楚, 所謂的誅邪劍意，是瑤崖峰主荊通所繼承下來的三道劍意之一, 也是劍修一道最為剛猛最為兇狠的功法之一。有道是，誅邪劍下, 邪祟不生。這是專為除魔衛(wèi)道而創(chuàng)立的劍法，顧名思義，是為誅滅邪祟妖魔而存的劍意。

    也就是說……

    “你裝什么好人！”林寶婺眼中猩紅更盛，轉(zhuǎn)眼又是一道誅邪劍意在劍尖蓄勢待發(fā)，“你只是想哄我停手罷了，我才不會受你的騙，既然你已經(jīng)為邪魔外道所蒙蔽，那就受——啊！”

    如雷光一般的誅邪劍意猛然逆流而上，毫無征兆地貫穿了林寶婺的手臂，在這剛猛至極的劍意之下，她脆弱的經(jīng)脈無法承受，當場碎裂，鮮血頓時迸濺開來，她不由得慘叫一聲松開手來，沾血的寶劍當啷一聲墜地。

    “怎么會？我的手！我的手——”

    林寶婺抱著手臂痛呼倒地，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被雷光燎出了一抹焦痕的寶劍。

    “……”

    白飛鴻面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忍之色，無聲地移開視線。

    誅邪劍意，對繼承之人的要求也極為苛刻。若非道心清明，心智堅定，正直律己之人，是絕對無法駕馭它的。若是持劍之人心存一絲邪念，都會立刻被誅邪劍意所制裁。

    也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林寶婺也僅僅是剛剛繼承了誅邪劍意，還未曾使用純熟，威力也遠遠不如荊通本人。否則，這一道誅邪劍意絕不會只是廢了她一只手臂，甚至有可能當場將她斃于劍下。

    “發(fā)生什么了？”

    聞人歌的聲音忽然從她們身后傳來。

    不周之山是醫(yī)修的所在，不止有許多病人在此療養(yǎng)，還有許多珍稀的靈藥靈草種植于此，是以，每一處都留下了聞人歌的護法陣，是以，當小樓中的兩人扭打起來，弄壞了不少陳設(shè)家具時，聞人歌便已經(jīng)透過法陣知道了。

    當他終于趕到這里時，饒是見多識廣的不周峰主也不由得震了一下。

    他的眼力很好，自然看到了林寶婺眼中時隱時現(xiàn)的猩紅，也看到了常晏晏散開的衣襟下那只血紅的蝴蝶。他又看了一眼持劍戒備的白飛鴻，和跌落在地上的寶劍，頓時依靠常年處理各類奇葩……奇人異事的豐富經(jīng)驗，和一個醫(yī)修的直覺，搞清楚了大概情況。

    聞人歌一瞬間掠到林寶婺背后，眼疾手快地點了她的睡xue，接住林寶婺軟倒下去的小小身軀，用回春訣治療著她受傷的右臂，又皺著眉頭看了常晏晏與白飛鴻一眼。

    “誰能和我解釋一下……”他頓了頓，“來龍去脈？”

    白飛鴻嘆了口氣，還劍入鞘。

    “我來吧?！?/br>
    她將常晏晏從身后拉了出來，言簡意賅地向聞人歌講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誰能想得到……

    白飛鴻苦澀的想。

    她一開始只是來送個點心而已啊。

    “我明白了?！?/br>
    聽完這一串前因后果之后，聞人歌滿臉都寫著“我雖然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他盡量平靜地點了點頭，將林寶婺扛在肩上，站起身來。

    “林寶婺到底是瑯?gòu)珠w主的女兒，她生了心魔這件事非同小可，我要送她回瑤崖峰，與荊師兄和掌門共同商議此事如何處理。”

    他微微嘆了一口氣。

    “幸而這心魔發(fā)現(xiàn)得早，掌門應(yīng)當有法子遏制?！彼哪抗廪D(zhuǎn)向常晏晏，“至于你的來歷，無需擔(dān)憂，無論你先前是什么身份，只要你通過了問心階，以正當?shù)姆绞酵瓿闪巳腴T大選，昆侖墟自會庇護門下子弟?！?/br>
    常晏晏細弱的肩膀顫了一顫，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聞人歌望著她，片刻之后，這個一向不擅長說真心話，更不擅長安慰他人的男子不由得率先側(cè)過頭去，避開了她含著淚光的眼睛。

    “你的來歷，我們都是知道的?！彼慕忉屃艘痪?，“云真人本體為龍，龍族血脈，五感與知覺都異于常人，她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知道你身上帶著三圣教的蝶蠱。那個東西只會寄宿在他們選定的圣女身上，這點在高階修者之間并不是什么秘辛?！?/br>
    常晏晏渾身都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后退了一步，不自覺地搖起頭來。

    “所以……你們明知道我是魔教的圣女，還是讓我進了昆侖墟？”她難以忍受一樣捂住了嘴，纖瘦的身軀佝僂起來，“怎么可能……為什么你一直都不提？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提？”

    白飛鴻這才發(fā)覺，常晏晏雖然有一張?zhí)鹈赖男∧?，其實生得卻很瘦小。全然沒有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會有的那種藕節(jié)似的豐潤小臂，這樣佝僂起來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她凸出來的脊椎骨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鮮明得觸目驚心。

    仿佛是在呼應(yīng)著她的質(zhì)問，女孩肩上的紅蝶也陡然活了過來，無聲地在她嶙峋的骨骼上游走，顯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殷紅來。她下意識抬手去壓，指尖深深陷進rou里，幾乎要抓出一道道血痕來。

    就像是在……控訴著她內(nèi)心的不平靜一樣。

    白飛鴻不由得伸出手去，搭在她的手背上，隔著薄薄的肌膚，她甚至能感覺到其下血管不安定的跳動。

    “別想那么多?！彼p聲道，“師長們雖然性格各異，但都不是會去翻弟子傷口的人?！?/br>
    是啊。

    雖然六峰之主們各有各的奇異之處，其中有那么兩名粗枝大葉得都讓人覺得難以忍受了……但他們到底都是正道之士。常晏晏既然從不肯提她的過去，他們也不會閑到翻別人的傷口。

    說到底，他們都是好人。

    “魔教是什么地方，我們心中有數(shù)?！?/br>
    聞人歌看著自己的小弟子，眼中難得浮現(xiàn)出了一絲混雜著不忍與無奈的神色。他放緩了聲調(diào)，不愿再刺激此時已陷入混亂的常晏晏。

    “你能從那個魔窟中活下來已十分不易，逃出來之后，為了活命拜入昆侖墟門下，并無可指摘之處。”

    “難道你們都沒懷疑過我是他們安插過來的探子嗎？”

    常晏晏猛然提高了聲音，揚起的小臉上不知何時已掛滿了淚痕。

    聞人歌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恕我直言……”他頓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組織措辭，“三圣教那幫腦子已經(jīng)被蟲子蛀空了的傻子——咳，以我對那幫魔修的了解，除非陰魔突然成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則那幫子一心只想培育出真正的蝶神的瘋子，決計想不出這么……有想法的點子。”

    常晏晏被噎得一頓，一時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哭下去。

    白飛鴻再度拍了拍她的肩。

    以她前世跟著其他修士降妖除魔的那段時期的見聞來說……聞人歌說的很對，非常對。

    魔修之中有腦子的人不少，只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會把自己的腦子用在一些非常奇怪的地方。

    凡間話本與年輕修士總以為，顛覆正道就是魔域的畢生追求。但就白飛鴻與那些瘋子的接觸來看……每個魔修的追求可能都不一樣。

    就算魔教某天突發(fā)奇想，想要攻破毀滅昆侖墟，他們最大的可能也是聚集上一幫好手，正面打上門來，而不會用安插探子內(nèi)部毀滅這么迂回的手段。

    魔修一向不擅長忍耐，更不擅長謀定而后動。

    在諸魔之中，有這等耐心與手段的，也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人而已。

    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四魔之一的陰魔。

    所以聞人歌才會說，除非陰魔突然做了三圣教的教主，否則三圣教絕不會為了顛覆一個昆侖墟而做出這般長遠的謀劃來——顛覆昆侖墟又不會讓蝶神突然蘇醒，降臨于世，對那些教徒來說就沒有任何意義。

    這聞所未聞的論據(jù)瞬間鎮(zhèn)住了常晏晏，讓她冷靜下來，不再作出那些激烈的反應(yīng)了。

    聞人歌稍稍松了口氣。不管怎么說，他到底不會安慰人，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一個在哭的女弟子。見到事情解決，林寶婺手臂上的傷也被治療得差不多了，他便將昏迷的大小姐往自己肩上又扶了扶，不讓她滑落下來。便準備帶她去掌門和荊通那里，處理她的心魔。

    “對了。”

    在離開之前，聞人歌忽然回過身來，拋給了白飛鴻一個儲物的芥子。

    “我要去掌門那里，短時間內(nèi)可能都無法回來。幫我把這個帶去崇吾之山，給蘇有涯蘇峰主。”他停了一下，補充道，“里面是今年醫(yī)道一科年關(guān)大考的試卷，你送去的時候務(wù)必小心一些?！?/br>
    白飛鴻接住芥子，忽然整個人僵住了。

    “年關(guān)大考？”她重復(fù)著這個陌生的名詞。

    “是啊。每年年關(guān)之時，昆侖墟都會舉行一場大考，考核弟子們的修行進度，看看你們的進步如何?！?/br>
    聞人歌看了白飛鴻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些許詫異。

    “希夷沒有同你說嗎？”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希夷沒有同你說嗎？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

    白飛鴻露出了四大皆空的神情。

    真正的仙人不僅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 而且完全不關(guān)心這等凡塵瑣事。

    白飛鴻能怎么辦？

    她只能回去秉燭夜讀，懸梁刺股，聞雞起舞……總之無論如何都得在年關(guān)大考之前把落下的課程給補回來。

    有什么事情能比半個月沒上課之后突然得知還有年關(guān)大考更可怕嗎？

    有的。

    那就是年關(guān)大考就在三天之后。

    這讓白飛鴻拒絕了希夷的好心建議, 比如說再給她灌個頂什么的……不是她不想偷這個懶, 而是她對上一次的灌頂實在難以忘懷, 記憶猶新。

    不知道為什么, 她總覺得讓希夷（按照他覺得她所需要的分量）來給她灌輸知識……恐怕她在灌頂三天之后完全沒法爬去大考。

    老實說，她對希夷的常識沒有任何信心, 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和“常識”兩個字沒有一點聯(lián)系。

    所以, 比起冒這種無謂的風(fēng)險, 她還是選擇……老老實實，自己溫書。

    畢竟修仙沒有捷徑可走，對吧。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就這樣，在白飛鴻熬出一雙烏青的眼圈之后, 年關(guān)大考, 終于來了。

    令白飛鴻感到意外的是，她在考場上居然看到了林寶婺的身影。

    林寶婺看起來很有些憔悴, 但她素來不服輸, 越是這樣的時候, 越是儀表整潔，禮數(shù)周全，就連脊背都挺得比平日更筆直。還是在她落座時, 白飛鴻看到她手腕上那對眼熟的封靈環(huán)，才算大致猜出了情況。

    雖然不知道先生口中“掌門有辦法處理她的心魔”是哪種辦法, 但是就目前看來，應(yīng)當是先用封靈環(huán)將她的靈力封鎖起來, 以此來遏制她體內(nèi)心魔的滋長。

    在這一刻，白飛鴻對昆侖墟這股強力的好學(xué)之風(fēng)，感到一陣肅然起敬。

    瞧瞧，就算生了心魔也逃不過大考，昆侖墟的師長們真是時刻關(guān)懷著弟子們的修行進度，一刻也不肯放松。

    白飛鴻移開了視線，看向端坐在高臺之上的監(jiān)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