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出現(xiàn)在建康。

    那一天，無數(shù)南渡僑民的老人家坐在家門口，坐在地上，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張敬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長長的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這份責(zé)任太重了。

    他們這一代人，乃至于前面幾代人都沒有擔(dān)起來，沒有道理把這份責(zé)任強壓給一個年輕人肩膀上。

    老相國的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了一句話。

    “有時間，多來張家走動走動?！?/br>
    沈毅默默低頭道：“晚輩遵命?！?/br>
    老相國臉上露出笑容。

    “年輕人事忙，老頭子便不多留你了，簡兒?！?/br>
    張簡低頭。

    “孫兒在?！?/br>
    張相深呼吸了一口氣。

    “替老夫送沈公子?！?/br>
    第三百五十二章 國家柱石

    張府門口，張簡與沈毅師兄弟兩個人，差不多肩并肩走出來，這位張大公子長嘆了一口氣，開口道：“祖父他老人家年紀(jì)大了，心中執(zhí)念便越來越深，前兩天我剛回家，他還把父輩們叫到身邊，說什么等他百年之后，要給他立懸棺，不能讓他入土之類的話?！?/br>
    說到這里，張簡語氣有些無奈：“最近幾十年，哪里還有什么懸棺……”

    他看向沈毅，輕聲道：“老人家只是見到了子恒的詩，心中有所觸動，子恒你不必多想?！?/br>
    如張敬所想。

    他那一代人對北邊還有執(zhí)念，但是到了二代自己張簡這些第三代人這里，對北邊的執(zhí)念便沒有那么重了，張簡這么說，也是不想讓沈毅承擔(dān)不必要的壓力。

    畢竟北伐兩個字……

    對于現(xiàn)在的陳國來說，太沉重了。

    如今的滿朝文武，心中想的都是固守淮河，偏安一隅，即便有人叫囂著要北伐，也是為了討好皇帝，喊喊口號而已，真正有這個念頭的，少之又少。

    即便是老相國張敬本人……恐怕也是如此。

    老人家剛才雖然一副心心念念北歸的模樣，但是政治人物都是復(fù)雜的。

    他能夠在中書坐穩(wěn)這么多年的次相，絕對不會是什么心思簡單的人物，老人家作為南渡的僑民，心里思念故土是肯定的，但是現(xiàn)在這個局面，真要說老人家一心想著北伐，那就太幼稚了。

    道理很簡單，因為楊敬宗那一派主張龜縮，那么反對楊敬宗的一派就肯定要強硬一些。

    如今，楊相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皇帝陛下正在一點一點攫取原本屬于皇帝的權(quán)力，朝廷里的強硬派，也一定會慢慢崛起。

    這個時候，北伐兩個字，是可以當(dāng)成政治口號來喊的。

    這種口號，與阿彌陀佛沒什么區(qū)別，念起來好聽，但是卻未必要去做。

    老相國剛才那番話，明里暗里的意思，大約是讓沈毅去帶頭喊這個口號，去當(dāng)這個出頭鳥。

    之所以不讓自己的大孫子去喊這個口號，是因為這種口號太極端。

    小皇帝銳意進取的時候，這些強硬派當(dāng)然可以在朝廷里風(fēng)光無限，可一旦吃幾個敗仗，或者北齊兵臨城下的時候，這些帶頭喊口號的強硬派，就會第一個遭殃。

    因此，老相國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孫子太過極端。

    畢竟儒家講究中庸二字，講究過猶不及。

    不過張敬的幾句話，云里霧里，沈毅也只能自己瞎琢磨，至于真正琢磨出了老相國幾分本意，恐怕沒有人能夠弄得清楚了。

    聽到張簡這么說，沈毅笑了笑，開口道：“師兄放心，我不會多想，我一個八品官，多想什么？”

    張簡自嘲一笑：“不錯，子恒你八品官，為兄七品，咱們弟兄便是想破腦袋，也于時局沒有半點影響?！?/br>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張家正門口，張簡拍了拍沈毅的肩膀，笑著說道：“今天家里客人多，恐怕還有我忙活的地方，就不送你了，這次回建康，我估計會多待幾天，家里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便去尋你喝酒去?！?/br>
    沈毅微笑點頭：“隨時恭候?！?/br>
    兩個人拱手作別，沈毅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想起一件事，開口問道：“對了師兄，聽說宮里正在選皇后，師兄有沒有消息？”

    “沒有。”

    張簡老老實實的搖頭道：“聽說建康城里各家各戶都送了帖子畫像上去，都送到太后娘娘的坤德宮去了?！?/br>
    張簡笑著看向沈毅，問道：“子恒怎么突然對皇后有興趣了？”

    沈毅連忙搖頭，笑著說道：“這是你們這些大家族的事情，小弟只是心里有些好奇，因此問一問而已?！?/br>
    說實話，皇后是誰沈毅一點都不關(guān)心。

    只要不是那個北齊公主就成。

    齊人公主成大陳皇后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大概率會成為皇帝的貴妃，兩個人之間仇怨不小……

    想到這些，沈老爺就有些頭疼……

    女人天生記仇，萬一小皇帝將來昏聵了，被那個齊人公主吹了枕頭風(fēng)，轉(zhuǎn)過頭來要殺自己的頭，那可就不好辦了。

    好在從小皇帝目前的表現(xiàn)來看，這是個還算聰明而且肯上進的皇帝，只要不被某個色批奪舍，應(yīng)該不會蠢到這種程度……

    跟張簡又閑扯了幾句之后，沈毅便直接回了家里，這會兒已經(jīng)是下午，邸報司沒有什么大事，沈毅也懶得再去，干脆躺在家里睡覺了。

    大不了明天去上班，跟孫謹(jǐn)說自己去翰林院了……

    ……

    正當(dāng)沈老爺在家睡大覺的時候，一封來自于前線的奏報，被急匆匆的送進了皇城，一路進了皇宮，直接送進了德慶殿。

    此時大太監(jiān)高明正在德慶殿伺候，接了奏報之后不敢怠慢，直接送到了皇帝陛下面前。

    皇帝這會兒剛午睡醒來沒有多久，還有些迷糊，聽到是前線的奏報，他讓人打了盆熱水來，一邊洗臉，一邊迷迷糊糊的說道：“念給朕聽。”

    高太監(jiān)點頭，拆開戰(zhàn)報只是簡單掃了一眼，臉色便微微一變，他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后，緩緩開口念道：“報前線戰(zhàn)事……昨日我淮河水師一部于懷遠，谷陽一帶遇敵大部，趙大將軍令附近禁軍前往救援，雙方在谷陽激戰(zhàn)一日一夜，淮河水師傷亡一千余人，禁軍傷亡三千余人，敵損傷不詳……”

    高太監(jiān)念到這里，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洪德七年七月初三……”

    皇帝陛下面色平靜，開口道：“是淮河水師報上來的，還是禁軍報上來的？”

    上半年前線戰(zhàn)事剛啟的時候，朝廷為了支援淮河水師，派了三萬禁軍北上，同行的還有一千內(nèi)衛(wèi)。

    高太監(jiān)低著頭，誠惶誠恐：“回陛下，是內(nèi)衛(wèi)報上來的……”

    皇帝伸手，沒有說話。

    高明恭恭敬敬，兩只手戰(zhàn)報遞了上去。

    小皇帝拿著戰(zhàn)報，一屁股坐在軟榻上，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然后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

    “還好，是內(nèi)衛(wèi)報上來的?！?/br>
    皇帝陛下臉色陰沉：“如果是淮河水師報上來這么多傷亡，實際死的人恐怕會更多。”

    高太監(jiān)先是小心翼翼瞅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見皇帝并沒有發(fā)火，便低聲道：“陛下，有內(nèi)衛(wèi)在前線，淮河水師不敢謊報軍情……”

    “呵……”

    皇帝陛下冷笑了一聲。

    “趙祿一戰(zhàn)打掉朕三千多禁軍，真是朕的忠臣良將，國家柱石……”

    年輕的皇帝陛下緩緩握拳，把手里的戰(zhàn)報攥成了廢紙團，然后把紙團狠狠丟在了德慶殿的角落里。

    他幾乎咬碎了后槽牙。

    “這筆賬，朕記下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天誅開始！

    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沈毅每天按時去邸報司上班。

    本來一切如常，直到有一天，一份關(guān)于前線戰(zhàn)事的材料送進了邸報司，要求沈毅“美化”一下。

    這份材料，大約是淮河水師送到建康的戰(zhàn)報，上面寫著朝廷的禁軍跟淮河水師在前線英勇作戰(zhàn)，傷亡四千，殲敵六千有余。

    這個戰(zhàn)果其實算是大勝。

    但是既然是要美化一下，沈毅自然能明白，這份戰(zhàn)報水分很大。

    認(rèn)真看了一遍戰(zhàn)報之后，沈司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思良久，然后起身離開邸報司，去了一趟東市街。

    到了東市街之后，沈毅閑逛了一會兒，便到了東市街筆筒巷，在黃石齋里找到了許復(fù)。

    這會兒許復(fù)正在跟吳掌柜一起接待客人，見沈毅走進來，他跟吳掌柜支應(yīng)了一聲，便跟著沈毅一起出了黃石齋，在外面說話。

    畢竟店里人多眼雜，說話不太方便。

    走到了外面一處偏僻地方之后，許復(fù)看著沈毅，滿臉都是笑容：“公子，從邸報刊印之后，黃石齋的生意比從前好了太多了?！?/br>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然后感慨道：“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公子原先說做吃食只能掙小錢是什么意思，這文房里的生意……”

    說到這里，他小心翼翼的四下看了一眼，沒有說下去。

    顯然……賺麻了。

    這不奇怪，畢竟這個時代真正有消費能力的就是那些個讀書人，那些個當(dāng)官的。

    沈毅微微一笑，開口道：“這也不是什么大錢，真正能賺大錢的行當(dāng)，是那些只有你能做別人卻做不了的行當(dāng)?！?/br>
    沈毅說的是壟斷。

    在這個時代想要干壟斷的生意，只能通過官府來賦權(quán)，現(xiàn)在的沈毅，暫時還沒有辦法去做這種生意。

    許復(fù)深呼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稍晚一些，我把黃石齋的賬目送到公子那里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