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那些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名場面，要么是分割了敵人，在小范圍內(nèi)實現(xiàn)了以多對少。

    要么就是，自身的實力本就勝過敵人，只是實力沒有體現(xiàn)在人數(shù)上而已。

    現(xiàn)在，齊人在沿淮抱成了一團，而且還構(gòu)筑了陣地，這個時候攻打他們，便沒有什么技巧，戰(zhàn)術(shù)可言了。

    拳頭對拳頭，刀槍對刀槍而已。

    這場戰(zhàn)事，沈毅只在高處看了一個時辰，便不忍繼續(xù)看下去，轉(zhuǎn)身離開，一邊走一邊叮囑薛威道：“你替我在這里盯著，記住，只許你看，不許你下場！”

    說罷，他負(fù)手回了自己的營帳里，陰沉著臉給皇帝寫小作文去了。

    他要告狀，必須要告。

    狠狠地告趙家一狀！

    不然心中郁氣，實在是難以消除。

    就這樣，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這場戰(zhàn)事，從傍晚天黑時分開始打，一直打到次日上午接近晌午，臉色有些蒼白的薛威，才來到了沈毅的帳篷里，他微微低著頭，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對著沈毅抱拳道：“沈公！”

    沈毅也一夜沒有合眼，聞言默默的抬頭，看了看薛威，問道：“齊人開始撤了？”

    “是?！?/br>
    薛威聲音有些沙啞，低頭道：“方才，蘇將軍派人來報，齊人的船只已經(jīng)在運送齊人回北岸去，按照沈公您的吩咐，蘇將軍沒有攔截這一批船?！?/br>
    沈毅這會兒，本來正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些什么，聽到這句話之后，他默默的放下了手里的毛筆，看了看臉色有些不太好看的薛威，默默問道：“戰(zhàn)場很慘烈？”

    薛威艱難點頭：“血流漂杵……”

    難得，薛威讀書這么久，終于會用成語了。

    如果放在平時，沈毅多少會調(diào)侃他兩句，但是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都沒了心情，沈毅默默閉上眼睛，開口道：“去傳令，告訴蘇定，按照原定計劃行事，等齊人第一批人撤走之后，立刻開始猛攻，吃掉南岸的所有齊人！”

    薛威抱了抱拳，開口道：“是，屬下這就去傳令?！?/br>
    沈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叫住了薛威，又說到：“東海海岸，萬鐘有些吃力了，告訴蘇定，響水大營這邊形勢見分曉之后，立刻派兵支援萬鐘。”

    萬鐘只帶了四個千戶營，在東海海岸阻擊四千多齊人，本來人數(shù)相當(dāng)，哪怕不能力戰(zhàn)勝之，應(yīng)該也可以牽扯住他們才對，但是東海那邊的齊人，幾乎統(tǒng)統(tǒng)都是精銳，甫一接觸，萬鐘他們就吃了個小虧。

    到現(xiàn)在，東海那邊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接近十天，萬鐘跟沈毅保證，不會讓東海的敵人干擾到響水戰(zhàn)局，他雖然做到了這一點，盡力牽扯住了齊人的精銳，但是局勢并不樂觀，到現(xiàn)在，他手底下的四個千戶營，尚有戰(zhàn)力的，估摸著只剩下兩千三四百人了。

    也就是說，陣亡加上喪失戰(zhàn)斗力的，已經(jīng)有一小半。

    不得已之下，他才向沈毅報信求援。

    不過，沈毅現(xiàn)在手里的人手也吃緊，沒有辦法立刻支援，只能等響水這里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沒有懸念之后，再派兵支援東海。

    薛威愣了愣，隨即咬牙道：“沈公，要不然讓末將領(lǐng)一千兵馬，去救萬千戶罷？”

    他見沈毅皺眉，立刻補充道：“末將從傷兵營里挑選一些輕傷，不帶走前線的兄弟們……”

    “滾蛋?！?/br>
    沈老爺悶聲道：“叫你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聽不懂話是不是？”

    薛威最怕沈毅，聞言嚇了一個哆嗦，連忙低頭：“是，末將這就下去?！?/br>
    說罷，他灰溜溜的離開。

    薛威離開之后，沈毅便一個人坐在帳篷里，閉目不語。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什么那些在外統(tǒng)兵的大將，都是穩(wěn)坐中軍帳來發(fā)號施令，除了勘察地形之外，很少到前線去，也不會親自指揮前線戰(zhàn)士。

    因為……

    對于真正的決策者來說，戰(zhàn)場上的情景，實在是太影響判斷了。

    有些時候，只有把戰(zhàn)場上的兵力，當(dāng)成一個個數(shù)字，才能做出最冷靜的判斷，從而取得勝利。

    如果是當(dāng)成一個個人，一個心慈手軟，可能就會釀成大禍。

    即便不會心慈手軟，說不定事后，也會給自己帶來心理創(chuàng)傷。

    沈毅一個人默坐良久，才緩緩睜開眼睛。

    這會兒剛到終于，蔣勝微微矮著身子，給他送來了午飯。

    沈毅接過午飯，低頭扒了幾口飯，又四下看了一眼自己居身的這個帳篷。

    他心里明白，隨著將來自己麾下兵力規(guī)模的壯大，他親臨戰(zhàn)場觀戰(zhàn)的次數(shù)，恐怕將會越來越少了。

    大概率的情況，他都會像現(xiàn)在這樣，穩(wěn)坐中軍大帳，看著手底下的人送上來的情報，消息，以及具體的數(shù)據(jù)，做出自己的一系列判斷。

    低頭吃了幾口飯之后，沈老爺便沒了胃口，他放下筷子，看向蔣勝，深呼吸了一口氣。

    “去催一催西線，讓凌肅盡快把戰(zhàn)報遞到我這里來，我要知道，西線現(xiàn)在是什么境況。”

    “另外，派人告訴凌肅，西線登陸的齊人不多，他們那邊的兵力又不少?！?/br>
    沈老爺伸手敲了敲桌子，冷聲道：“跟他說，能吃下的要全部吃掉，盡量不要放任何一個齊人北歸！”

    蔣勝先是點頭，然后看向沈毅面前的飯食，開口道：“公子，信我立刻派人去送，但是飯您還是要多吃一點?！?/br>
    “等回了建康您瘦了，夫人定然要埋怨我的?！?/br>
    沈毅抬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沙啞：“去報信。”

    蔣勝再不敢說話，微微低頭道：“是，我這就去……”

    ……

    到了下午的時候，沈毅扛不住，躺在床鋪上睡了一覺，這一睡就是一個下午，等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色都已經(jīng)黑了，沈毅坐了起來，先是看了一遍已經(jīng)堆在桌子上的消息，洗了把臉，披上衣服走出了自己的營帳。

    他沒有再登高遠望淮河，只是在營帳門口找了塊石頭，默默坐了下來，一邊吹著夜風(fēng)，一邊等著前線的人過來報信。

    到了后半夜，營帳門口的道路上，出現(xiàn)了一根根火把，火把漸漸靠近，等走得近了，沈毅才看清楚，蘇定與禁軍的孟煉，焦鍛兩位將軍，并肩而行，三個人走到沈毅面前之后，畢恭畢敬的半跪下來，低頭道：“拜見沈大人！”

    蘇定微微低頭：“拜見大人！”

    蘇定這個人，情商是不低的，此時因為有禁軍的“外人”在場，他沒有再稱呼“沈公”，而是稱呼大人，只是去了姓氏，顯得稍稍親近一些。

    沈毅從大石頭上坐了下來，對著三人虛扶道：“三位勞苦功高，不必拜我，快快起身。”

    三個人這才先后站了起來。

    沈毅的目光，落在的蘇定身上，蘇定默默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南岸的戰(zhàn)局已經(jīng)明了，滯留在南岸的齊人現(xiàn)在已然潰敗，末將吩咐了幾個千戶營，正在收尾，估計到天亮下午，或者明日，整個南岸的戰(zhàn)事就能結(jié)束。”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開口道：“至于東海那邊，末將已經(jīng)按照您的吩咐，派了人過去，只是我們淮安軍已經(jīng)疲憊不堪，因此只派了兩個千戶營出去，禁軍的兩位將軍，各自派了一個千戶營，隨軍一起支援東海?！?/br>
    沈毅聞言，先是松了口氣，然后對著孟焦二位將軍拱手：“多謝二位搭手幫忙?！?/br>
    兩個人連道不敢，微微低頭道：“侍郎大人客氣，我等既然奉旨供沈侍郎調(diào)遣，就與淮安軍沒有什么分別，自然應(yīng)該替侍郎分憂?！?/br>
    沈毅微微點頭，又看向蘇定，但沒有說話。

    蘇定會意，默默低頭道：“大人，幾天激戰(zhàn)下來，我們約莫留下了一萬三千到一萬五千齊人。”

    他頓了頓，緩緩說道。

    “淮安軍連帶禁軍，傷亡近八千人……”

    第九百三十三章 圣意昭昭

    這個戰(zhàn)績，不管拿到哪里，都不算太難看。

    但是在沈毅領(lǐng)兵的生涯里，這個戰(zhàn)績絕對算不上是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從未有過的巨大損失。

    這還只是響水縣戰(zhàn)局的損失。

    如果算上西線凌肅那里，以及萬鐘那里的戰(zhàn)事?lián)p失，這一仗的損失可能已經(jīng)過萬了！

    當(dāng)然了，響水大營這里的戰(zhàn)事，沈毅的淮安軍只占了不到三成，因此這七八千人的傷亡里，淮安軍的傷亡如果等比例計算的話，應(yīng)該在兩千人左右。

    撇開禁軍的傷亡不提，這個戰(zhàn)損是沈毅可以接受的，可是禁軍也是人，目前也是沈毅的麾下，又不能真?zhèn)€撇開他們，不計入戰(zhàn)損之中。

    沈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開口道：“大仗暫時打完了，但是小仗還沒有結(jié)束，還有傷員的救治，也不能懈怠。”

    他看向焦鍛，孟煉兩個禁軍的將軍，開口說道：“前幾日，沈某就托付建康的商號，還有淮安的張知府搜羅傷藥，征集大夫，現(xiàn)在都在陸續(xù)送往響水大營，禁軍受傷的兄弟們大概不少，就先一并送往響水大營，統(tǒng)一救治?！?/br>
    “等傷愈了，能走道了，兩位將軍再派人把他們接回禁軍，或者……”

    這些傷員里，一部分重傷的，即便能夠保住性命，大約也很難再在五軍營當(dāng)差了。

    沈毅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或者，由五軍營另行安排?！?/br>
    兩個禁軍統(tǒng)領(lǐng)都驚喜不已。紛紛對著沈毅抱拳道：“沈侍郎這樣安排，再好不過了，我等帶麾下將士們，拜謝侍郎！”

    人的生命力說強不強，有時候摔一跤可能人就沒了，但是說弱也不弱，例如在這種冷兵器時代，在戰(zhàn)場上除非被人直接命中要害，否則哪怕是斷胳膊斷腿，都是不會死的。

    最起碼暫時不會死。

    而軍中報上來的“傷亡”名單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這些，這些人即便扛了過來，沒有丟命，也已經(jīng)沒了再戰(zhàn)的能力，因此也被視為減員。

    沈毅此舉，無疑可以幫助禁軍很多的傷員活下來。

    跟這三個主將說了一會話之后，禁軍的兩個將領(lǐng)先行離開，蘇定則是跟著沈毅一起，進了沈毅的帳篷，兩個人在帳篷里落座之后，沈毅看了看蘇定已經(jīng)熬的通紅的雙眼，微微嘆了口氣：“你也好幾天沒有睡了罷？”

    “也沒有?！?/br>
    蘇定微微低頭道：“實在扛不住的時候，屬下也會找個倚靠瞇上一會兒，其實戰(zhàn)局沒有特別緊張，原本也是有時間睡覺的，只是屬下自己太緊張……”

    他微微苦笑：“睡不著覺。”

    沈毅默默點頭，開口道：“這一仗是硬仗，笨仗，難為你了?！?/br>
    他問道：“咱們淮安軍，戰(zhàn)損如何？”

    “差不多損失了一千八九百人。”

    蘇定微微低頭道：“這其中，有一千五百人以上是陣亡，重傷了三四百，能不能扛過這幾天，很難說?！?/br>
    “至于輕傷的……”

    蘇定微微搖頭，苦笑道：“已經(jīng)無可計數(shù)了。”

    “這還只是這兩天總攻齊人的戰(zhàn)損?！?/br>
    “如果算上前些天的傷亡，再加上東邊萬千戶那邊的傷亡，咱們響水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