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師兄一家，給人趕到了城外去，家里似乎還欠了一大筆錢，顧師兄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br>
    “顧師嫂不久之后，也跟著去了?！?/br>
    沈毅說到這里，微微搖頭：“據(jù)學(xué)生所知，當(dāng)初應(yīng)該是有人見顧師兄家的生意好，因此眼紅，想要占了這個鋪子，后來使了一些手段，便讓顧師兄一家，家破人亡了?！?/br>
    顧老頭狠狠一拳，捶在了桌子上，他不住的喘著粗氣，然后雙目通紅，抬頭看著沈毅。

    沈毅低聲道：“不與顧師說，一部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怕顧師聽了傷心。”

    顧老頭緊緊握拳，兩只眼睛里又忍不住流下眼淚。

    “我兒有后人么？”

    “另外一部分瞞著顧師的原因，就在這里了。”

    沈毅嘆了口氣，低聲道：“顧師兄一家沒有兒子，但是有個女兒，姓顧名秀貞，師兄過世的時候，這女孩兒還小，只十來歲，便被那些債主賣進(jìn)了秦淮河畔，教她琴棋書畫，箏管琵琶……”

    老頭猛地抬頭，看著沈毅，右手都在不住發(fā)抖。

    “子恒……”

    他站了起來，老臉上淚水縱橫。

    “你能不能幫她贖身出來，給她尋個清白人家……”

    沈毅連忙起身，一把扶住了老頭，苦笑道：“顧師，要是這么簡單，學(xué)生早就把那女子贖身出來，帶來給你看了?！?/br>
    沈毅扶著老頭坐下來之后，有些無奈的說道：“事實上您的這位孫女，前些年就給人贖了出來，因為一些因緣巧合，現(xiàn)在……”

    沈老爺說到這里，心中也覺得光怪陸離，不可思議。

    當(dāng)初他剛剛收到邸報司消息的時候，便有這種感覺，古今哪怕重新說一遍，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過，他還是看向顧老頭，把這句話給完整的說了出來：“已經(jīng)進(jìn)了宮里，做了本朝的貴妃娘娘……”

    顧老頭瞪大眼睛看著沈毅，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大半夜的，你莫非哄我這老頭開心？”

    “學(xué)生知道顧師不信?！?/br>
    沈毅無奈道：“學(xué)生原本也是不信的，知道學(xué)生追查到當(dāng)年謀了顧師兄鋪子的那家人……”

    “這家人，原本也是建康城里一個富貴人家，家里有一個正五品的京官在朝，而且在建康多年，在建康府也有不少關(guān)系。”

    月夜之下，沈老爺看著顧老頭，幽幽的說道：“兩年前，這家人因為作jian犯科，被抄了家?！?/br>
    “家里的男丁，統(tǒng)統(tǒng)流放。”

    兩年前，惠妃娘娘剛剛誕下皇長子不久，正是最受寵的時候。

    沈毅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又給顧老頭倒了一杯酒。

    “這些流放的人，一個也沒有活著?！?/br>
    聽到這里，即便是顧老頭，心里也生出了一股涼意。

    就聽見沈毅繼續(xù)說道：“原本，學(xué)生也不敢確定這件事，因為實在是太巧太巧，直到學(xué)生查到了這家人的下場，學(xué)生才相信了這件事?！?/br>
    沈毅指了指桌子上的信封，緩緩說道：“證據(jù)都在這里，顧師可以自己看一看。”

    沈老爺有些無奈的說道：“因緣際會也罷，緣分使然也罷，事情有時候就是這么巧，這么離奇古怪?！?/br>
    老頭抬頭看著沈毅，忽然問了一句。

    “子恒，你知道她是如何進(jìn)宮的，是不是？”

    沈老爺眨了眨眼睛。

    “知道一點點?！?/br>
    顧老頭這會兒情緒已經(jīng)平穩(wěn)下來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看向沈毅：“能說一說么？”

    沈毅微微搖頭：“顧師，您自己想一想，這件事情能不能說。”

    顧先生沉默了許久，微微搖頭：“不能。”

    一個青樓女子，莫名進(jìn)了宮里，還給皇帝誕下了長子，成了貴妃娘娘！

    這句話只要傳出去，立刻就會在建康引發(fā)軒然大波。

    沈毅看著顧老頭，猶豫了一下之后，開口道：“顧師，異日有機(jī)會，學(xué)生可以讓那位貴妃娘娘來見您一面，不過她的出身來歷，以及她是如何進(jìn)宮的，這件事情就越少人知道越好?！?/br>
    顧老頭沉默不語。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看著沈毅，面帶悲色：“這件事，老夫還不如不知道……”

    他低頭半晌無話，又過了一會，他才繼續(xù)說道：“子恒，我兒埋骨何處，你知道否？”

    “打聽到了?！?/br>
    沈毅微微低頭道：“過幾日天晴了，我可以帶顧師您去，不過那里被人修繕過，您去看個一次兩次就可以了，不能常去?！?/br>
    顧老頭點頭，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之后，他才唉聲嘆氣起來，想到傷心處，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號啕大哭：“我女那里，還可以給些銀錢補償，我兒這里……”

    “要虧欠生生世世了……”

    第九百五十一章 掃墓與拜年

    顧家的家事，沈毅并不是剛知道的。

    準(zhǔn)確的時間，應(yīng)該是洪德十二年五月份左右，也就是大約半年前的樣子。

    早年沈毅答應(yīng)過顧先生，要幫他找尋家里人，因此就派了邸報司在東南的“分部”司務(wù)去帶著查這件事，前兩年沈毅找到了顧先生的女兒，這女兒還在臺州府，不過早已經(jīng)嫁人成了家，生兒育女了。

    按照顧先生的請求，沈毅托人給這位顧小姐送了些銀錢過去，算顧老頭對這個女兒的補償。

    但是另外一個兒子搬離了臺州府，沈毅一時半會查不到，直到半年前有邸報司的人追著證據(jù)，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查了個清楚，送到了沈毅的桌案上。

    當(dāng)時，沈毅并沒有把這個顧家的孫女顧秀貞與顧橫波……或者說惠妃娘娘聯(lián)系在一起。

    直到線索對上，直到邸報司查到，當(dāng)年那個謀奪了顧家書鋪的建康常家，突然在兩年前，一夜之間灰飛煙滅了之后，沈毅才最終確認(rèn)，皇城里的那位琵琶絕，正是當(dāng)年顧家被賣入青樓的女兒顧秀貞。

    當(dāng)時沈毅還在淮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理清楚之后，即便是他這個淮安主帥，也覺得不可思議。

    后來他吩咐邸報司多多留心，幾經(jīng)查訪之后，才最終確認(rèn)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不過他并沒有立刻跟顧先生提起這件事，甚至準(zhǔn)備一直瞞著這位建康的教書先生，直到老人家壽終正寢。

    因為沈毅，不太愿意跟那位惠妃娘娘有什么牽扯，而且也不想把顧家的慘事告訴說出來，免得老人家聽了傷心。

    而今天，沈毅之所以愿意告訴顧先生實情，則是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顧先生今天提點了沈毅，將他從危險的邊緣地帶給拉了回來，沈毅很感激這位良師。

    而第二個原因就是……

    今天在甘露殿里，皇帝已經(jīng)借著舊日的情分，讓皇長子李望，認(rèn)了他做叔叔，這一層關(guān)系已經(jīng)沾染上了，那么再對顧師提起這件事，給他一個真相，也就無關(guān)痛癢了。

    老人家坐在地上，痛哭了一場，沈毅將他扶了起來，安慰道：“顧師，您家里兩代人都過得辛苦，但是這個孫女卻是苦盡甘來了，她誕下了皇長子，終生享用不盡，將來本朝諸王之中，一定有一個甚至好幾個，是顧家的血脈?！?/br>
    “您老人家不必過于傷心?！?/br>
    沈毅輕聲道：“或許一飲一啄，俱是前訂?！?/br>
    老頭聞言，更是傷心，哭道：“她這些年無父無母，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沈毅默然。

    他認(rèn)識顧橫波的時候，這位顧大家就已經(jīng)是秦淮名妓了，被人稱為琵琶絕，等閑人見一面，就要花費數(shù)百兩銀錢，可以說是頗為風(fēng)光。

    按照另一個世界來看，她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是“明星”了。

    不過沈毅在查到了這位顧大家的過往之后，心里也很清楚，當(dāng)初那個被賣進(jìn)青樓的小姑娘，不說當(dāng)上貴妃，單單是當(dāng)上秦淮名妓，就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陪多少笑臉。

    沈毅輕輕拍了拍顧老頭的肩膀。

    “顧師，那些都……過去了?！?/br>
    老人家被沈毅扶起來，坐回了椅子上，依舊傷心。

    在建康流浪三十多年，他都絕少掉眼淚，這會兒卻哭的兩只眼睛紅腫，更無形象可言。

    沈毅在大義坊里，陪著老人家一直待到近子時，將他扶回房間里安歇之后，又留了兩個隨從在這里看著，免得出事，這才離開大義坊，返回了家里去。

    之后的幾天時間里，沈毅閑著沒事就會去大義坊看望顧先生，有時候還會帶著沈恒一起去，兄弟倆在那里，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

    正月初十這天，天氣晴朗，稍稍暖和了一些，沈毅就駕了一輛馬車，帶著顧先生離開了建康城，來到了建康城郊，按照邸報司給他的地址，找到了一處墓地。

    墓地上，立了一塊碑。

    碑上刻的兩行字。

    顧公諱少安暨配顧柳氏之墓。

    這行字左右，分別刻了考妣兩個字。

    本來，在墓碑右下方，應(yīng)該刻上立碑人的名字，比如說寫上孝女顧秀貞立這六個字，不過這塊碑右下方空白一片，并沒有刻名字。

    這墓碑很新，看起來也就是這一兩年新立的，而且墳頭干凈無雜草，顯然是常常有人過來打理的。

    顧大家現(xiàn)在身為貴妃娘娘，自然不可能常常出宮來給自己的父母立碑，不過她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手底下自然有使喚人，派人出來清掃墳?zāi)?，不是什么難事。

    看到“顧少安”三個字之后，顧先生整個人幾乎都軟了，他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墓碑前，抱著這塊碑又大哭了一場。

    那位“顧柳氏”他雖然不認(rèn)識，但是顧少安這個名字，還是他親自給襁褓中的孩兒取的，此時天人兩隔，如何能不心痛？

    沈毅默默上前，在墓碑前上了三炷香，然后退后幾步，作揖行禮，之后便站在了一旁，等著顧先生把情緒發(fā)泄完。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時辰。

    一直到下午，老人家的情緒才慢慢安穩(wěn)下來，他用袖子仔細(xì)把墓碑上的灰塵擦干凈，這才走到了馬車邊上，看著沈毅，默默嘆了口氣。

    “子恒如今已經(jīng)是朝堂重臣，卻陪著我這個糟老頭子，浪費一天時間?！?/br>
    沈毅微微搖頭道：“朝廷還在休沐，我也在賦閑，什么重臣不重臣的?！?/br>
    他看著顧先生，問道：“咱們回去？”

    顧老頭默默點頭，在沈毅的攙扶下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