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鄭相有何辯解言語?” 鄭軼靠墻而坐,掀開眼皮,打量幾眼面前的賀生供狀。 繼續(xù)閉目假寐。依舊做個蚌殼。 “鄭相入獄五日,面對眾多不利供狀,至今閉嘴不言。鄭相篤定得很。” 晏容時站在監(jiān)牢外,語速依舊不疾不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再如何裝作頑石,人畢竟是人。聽得見。 “讓本官猜一猜鄭相此刻的想法。用四個字形容的話,應(yīng)是:有恃無恐?!?/br> “鄭相身居高位,籌謀多年,心中可恃者不少?!?/br> “清名在外,敬仰者眾。大理寺不敢對鄭相動刑。此其一?!?/br> “官家多年信重鄭相,這份信重已深入心中,輕易銷毀不盡。此其二?!?/br> 鄭軼依舊閉著眼,臉上浮出一絲嘲弄的微笑。 “鄭相笑了?!标倘輹r悠悠地說:“嘲弄之意明顯。應(yīng)是嘲弄本官班門弄斧的意思。無妨,鄭相盡管笑。本官繼續(xù)班門弄斧,請鄭相賜教?!?/br> 他當(dāng)真繼續(xù)往下說。 “關(guān)鍵人證盛富貴已死。死士供狀中提起的整庫倉精鐵兵器,藏于中原何處?交由莊九帶走的信物又在何處?已成兩樁不解之謎。朝廷追尋多年的整倉兵器,依舊無影無蹤?!?/br> “但鄭相早已清楚地知曉,銀錠中融出的鐵鑰匙,就是莊九信物。三把銅鑰匙中的一把,正是開啟精鐵庫倉的鑰匙。只要鄭相把這個秘密供出,便是一樁足以抵死的大功勞。鄭相心中有恃無恐……此其三?!?/br> 未說完,鄭軼已經(jīng)霍然睜眼! 視線陰冷如毒蛇,在晏容時身上緩緩轉(zhuǎn)過一圈。 鄭軼自從入獄以來,頭一回開了口。 “有莊九的女兒應(yīng)小滿在你身邊,知道這些并不出奇。晏少卿,你日夜把莊九的信物帶在身邊,但你敢說么?你不敢說。你不敢把應(yīng)家牽扯進來。莊九就是應(yīng)大碩這句話,你不敢落在供狀上?!?/br> 目光里的陰冷褪去了。鄭軼重新微笑起來。 “莊九信物這樁大功勞,你知道,卻不敢說。開啟庫倉的鑰匙已被你復(fù)制出來,就放在你案頭,你卻不敢告知任何人。唉,只為個情字糾纏?!?/br> “晏少卿既然不說,只好由老夫獻上庫倉鑰匙,占據(jù)這樁功勞了?!?/br> 鄭軼呵呵地笑起來:“老夫打賭,今日這番單獨對話,晏少卿還是不敢錄入供狀?!?/br> 晏容時也笑了笑,叫來獄卒:“打開牢門?!?/br> 在鄭軼的注視下,晏容時走進監(jiān)牢,在鄭軼面前停下腳步。把一個托盤放在鄭軼面前,上面放置一串三把沉甸甸的精鐵鑰匙。 “這是從鄭相書房里搜出出的。” 他又從袖中取出另一串三把精鐵鑰匙,同樣放在鄭軼面前。 “這是本官在大理寺官署里放置的三把鑰匙。鄭相找的人不錯,復(fù)制得完全一樣。” 鄭軼冷笑不言。 在他的注視下,晏容時居然從袖中悠然又取出另一把精鐵鑰匙。 同樣入手沉重,約莫十兩重。 依舊放在鄭軼面前的托盤上。話鋒一轉(zhuǎn): “——只可惜,鄭相的人潛入大理寺當(dāng)夜,似乎太過匆忙,弄錯了鑰匙?” “匠工從工部取精鐵五十兩,鄭相以為只做出三把鑰匙?不,他做了四把?!?/br> “放在官署里的三把鑰匙,是我閑暇無事玩耍用的。只有這把單獨鑰匙,被我日夜帶在身邊……才是真正根據(jù)莊九信物復(fù)制而出的,可以開啟庫倉的鑰匙?!?/br> “鄭相比對看看,是不是完全不一樣?” 鄭軼瞪視著托盤里的三串鐵鑰匙。 差不多分量,差不多長短。但鑰匙齒的形狀……一串三把鑰匙和單獨放置的第四把鑰匙,天差地別! 瞠目良久,鄭軼突然身子一動,人就要暴起抓托盤! 但晏容時早有準(zhǔn)備,哪能讓他抓到。托起托盤,人幾步走出監(jiān)牢門外。 云淡風(fēng)輕拋下一句:“鄭相心中有恃無恐的大功勞,無了?!庇迫货庾?。 鄭軼發(fā)怔半晌,重新躺下。 但這回輾轉(zhuǎn)反側(cè),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隔兩三個時辰才睡下。迷迷糊糊間,對面牢房傳來開鎖聲,似乎又有囚犯被關(guān)押進來。 關(guān)押官差三番五次地叮囑獄卒:“押進來的這名關(guān)鍵重犯,年紀(jì)既大,身上又受傷,你們當(dāng)心看好了。這盛富貴極為要緊,千萬不能出事。” ……盛富貴?! 鄭軼從半夢半醒間猛地驚醒,驟然翻起望向?qū)γ妫?/br> 透過精鐵柵欄,對面牢房果然蹣跚走進一個渾身血跡、須發(fā)斑白的老人。 緩緩坐下后,帶白翳的渾濁眼睛翻起,往這邊牢房直視過來片刻—— 老人拍著地面一陣狂笑。 “原來是你,鄭軼!你也進來了?!黃泉路上有你相伴,老夫不孤單。哈哈哈!” 鄭軼目眥欲裂。 燒成灰他也認(rèn)識,正是盛富貴本人! 盛富貴竟未死!他怎會沒死! 盛富貴身負(fù)重傷,精神卻健旺。他在邸店“停尸”那幾天,被捆在擔(dān)架上睡夠了,張嘴罵了整個晚上。 直到第二天早晨提審時才被帶走。 終于安靜下來的牢房里,鄭軼捂著嗡嗡作響的耳朵,人幾乎陷入癲狂。 盛富貴既沒死,他當(dāng)然會供狀! 盛富貴的jian細(xì)身份已暴露,兩邊多年的危險平衡被打破。如果不能兩個一起茍生,他一定會拉著自己同死! 當(dāng)夜,晏容時再度站在鐵柵欄外。注視過來的眼神微妙。 “盛富貴供出了對鄭相極為不利的口供。” “大難臨頭,鄭相還要繼續(xù)一言不發(fā)?” “鄭相可有任何用來抵罪的供狀?人證物證俱全,鄭相再默然不語下去,只怕要默然上法場了?!?/br> 鄭軼瞠目瞪視面前雪白的供狀。 相比之前幾次,晏容時這次停留的時間短得多。吩咐文吏把供狀收起,轉(zhuǎn)身便欲走。 鄭軼閉了閉眼。 “且慢!老夫有供狀?!?/br> 晏容時領(lǐng)著文吏進監(jiān)牢,白紙鋪好,記錄在案。 鄭軼將自己形容得極為可憐。初入官場,年少無知,被老jian巨猾的巨賈豪商重金誘哄脅迫,一步步誤入歧途。他年輕時并不知盛富貴是北國jian細(xì)。 后來迷途知返,散盡身家,扶持學(xué)子,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夙興夜寐,只求恕得當(dāng)年之罪。 “盛富貴老jian巨猾,定然將武器庫倉的下落牢牢握在手里,用作保命手段,絕不會輕易吐露。老夫愿將武器庫倉的下落獻給官家,換取恕罪機會?!?/br> 晏容時神色微微一動。 “怎么,你知道盛富貴將一倉武器藏于何處?” “不知確切位置。盛富貴從不告訴任何人。但老夫和他假意交往,取得重大線索?!?/br> 原來,當(dāng)年盛富貴曾經(jīng)托他尋找巧手匠工,以五百斤精鐵整塊澆筑一道鐵門。號稱“家中藏金庫倉”。 他看過匠工圖紙。鐵門用的并非尋常大鎖,而是把鎖頭內(nèi)嵌在鐵門里。 這樣的內(nèi)嵌設(shè)計,盜賊無法暴力拆走鎖頭,只有把鑰匙伸進鐵門留下的開鎖孔才能打開。 鄭軼當(dāng)時還和盛富貴笑說:“五百斤鐵門堅固難摧,你若丟失了鑰匙怎么辦。你家萬貫金庫可打不開了。” 盛富貴當(dāng)時也笑說:“得之我命,失之天命?!?nbsp;鄭軼記到今日。 昏暗牢房內(nèi),鄭軼供證道:“重五百斤的鐵門,極為龐大醒目,便是用馬車運輸也走不遠(yuǎn)。必然就在京畿一帶,多半藏于山中??梢栽谂R近村落的山腳隱蔽處細(xì)細(xì)搜尋?!?/br> 文吏如實記錄在案,鄭軼畫押,如釋重負(fù)地躺下。 晏容時將供狀緩緩卷起,意味不明地看了鄭軼一眼,轉(zhuǎn)身離開牢房。 十一郎站在牢房外。 從頭到尾聽得清楚。 晏容時把新錄得的供狀拿給十一郎看過,收入袖中。 兩人并肩走出牢房甬道后,開始閑聊。 “十一郎,以你對官家的了解。你覺得這卷供狀呈上御前,丟失二十余年的一倉精鐵武器失而復(fù)得,官家高興之余,會不會赦免鄭軼之罪?” 十一郎冷冷一哂:“遞送上去,鄭軼必死?!?/br> “怎么說?!?/br> “官家宅心仁厚,優(yōu)待士人,厚待臣下,對鄭軼多年信重。但越是仁厚之人,越恨信重之人的背叛。” “新舊兩起精鐵武器失竊大案,令官家憂慮掛心多年。鄭相身為百官之首,早知失竊的一庫倉武器下落,卻長達二十多年間一個字也未吐露。其人jian猾至此。正所謂——大佞似信,大jian似忠。這二十多年讓官家回想起來,情何以堪?!?/br> 晏容時:“原來如此。供狀遞呈上去之后,以鄭軼和盛富貴為首犯,再想想法子尋回那倉武器,去年秋冬開始查辦的武器失竊大案便可以結(jié)案了?!?/br> 十一郎贊同。 說話間兩人已經(jīng)走出黑暗牢獄,秋日陽光從頭頂上方照耀下來。 晏容時停步想了想,又問:”如果盛富貴供認(rèn)不諱,愿意供出那庫倉武器的下落,有沒有可能免死?” 這回十一郎想了很久。“如果盛富貴老實供認(rèn)、順利尋回那倉武器的話……官家大喜之下,倒有可能赦免死罪?!?/br> 晏容時邊走邊細(xì)想了一陣。把袖中新錄的供狀遞給十一郎。 “勞煩你入趟宮,呈給官家罷。” 十一郎怔了下,接在手里?!澳悴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