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從我小時候起，就染上了喝酒和賭博，一喝醉回家，就開始?xì)蚱迌?。他把我關(guān)在房間里，逼我母親拿錢給他，整棟樓都能聽到他的打罵聲。我母親不堪其擾，在一個下午從九樓跳了下去?！?/br>
    周望川平穩(wěn)地將藥劑推入肌rou中，從他的角度，能看見商暮平淡無波的側(cè)臉，語氣平靜就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可坐著的姿勢分明是脆弱的，脊背僵硬。

    “小學(xué)弟。”周望川摸了摸他的發(fā)頂，“你還年輕，以后的路還長，沒有必要為這樣的人賠上你的人生。”

    他是在隱晦地提暗巷里的事情，商暮竟也奇跡般地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是在頭發(fā)被摸時，下意識往后躲了躲。

    “醫(yī)生，今晚謝謝你的幫忙，我該付多少錢？”

    一瞬間的脆弱后，小刺猬又豎起了渾身尖刺，稱呼也從“學(xué)長”變回了“醫(yī)生”。

    周望川并不介意，把針管扔入醫(yī)療廢品垃圾桶里，笑了笑：“不用，沒多少錢?！?/br>
    商暮強(qiáng)調(diào)道：“我有錢，你不用覺得我付不起。我要是窮，那人也不會派人來堵我向我要錢，是吧？”

    周望川便道：“行吧，給五十塊好了?！?/br>
    商暮沒吭聲，掃碼后輸入了個數(shù)字，周望川的手機(jī)叮了一聲，看著入賬的大幾百，奇道：“哪要得了這么多?！?/br>
    “加上在校醫(yī)院輸液的錢。”

    短短的兩次接觸，周望川已經(jīng)看出了這位小學(xué)弟的倔，便道：“行?！?/br>
    他又道：“對了，你的手這幾天不能碰水，打了針后要注意保暖，不要著涼，不要劇烈運(yùn)動。每隔一天來校醫(yī)院找我，我給你換藥?！?/br>
    兩人一起離開診所，在距離學(xué)校兩條街的岔路口分手。

    分別前，在明亮的路燈下，周望川叫住了商暮：“請等一下?！?/br>
    他去旁邊的花店買了一枝鮮紅的玫瑰花，遞給商暮，笑道：“有明確的醫(yī)學(xué)研究表明，花香能讓人心情愉悅。今晚就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好好睡一覺。當(dāng)然，最重要的，記得按時來找我換藥。”

    可能是怕對方不來，周望川又恐嚇道：“錯過了換藥時辰，可能會留疤，難看的疤。”

    商暮接過玫瑰花，神情有些奇怪，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

    回去的路上他買了花瓶，把開得正艷的紅色玫瑰插在里面，放在宿舍的桌面上。

    第6章

    接下來的半個月里，許是被“留疤”嚇到了，商暮果然聽話地來校醫(yī)院換藥。周望川有時在，有時不在，他不值班時，便會托付給當(dāng)天值班的醫(yī)生。

    一來二去，兩人熟悉了起來，卻也沒有那么熟悉。在路上遇到，會停下閑聊幾句。不遇到，也不會主動聯(lián)系。

    但也許是那晚的家庭秘事讓周望川起了惻隱之心，他對商暮的關(guān)注隱隱約約超過了其他病人。

    比如，他了解到，小學(xué)弟成績非常優(yōu)秀，入學(xué)的第一學(xué)期便獲得了國家獎學(xué)金；上周剛獲得了設(shè)計學(xué)院創(chuàng)意大賽第一名；小學(xué)弟為好幾家服裝品牌當(dāng)兼職模特，拍了許多時裝雜志封面。不知道為什么，這明明是周望川完全不了解的領(lǐng)域，但他竟然見過那些雜志封面——不知道在哪里見到的。

    另外，小學(xué)弟還是學(xué)校表白墻上的常客，一周能收到三次以上的匿名表白，周望川甚至撞見過一回——

    那天他在學(xué)校環(huán)湖的柳林角落喂流浪貓，隔著翠綠的灌木叢，一道熟悉的清冷聲音飄來：“抱歉，我不喜歡花，也不想談戀愛，只想好好學(xué)習(xí)。”

    很快，一個女生捂著臉從樹林里跑出來，嗚咽著把玫瑰花束扔進(jìn)湖邊的垃圾桶中。

    周望川倒好貓糧，放好罐頭，又把一個小紙箱放在灌木叢后面，正準(zhǔn)備離開，商暮雙手插兜，悠悠地從樹林里走了出來。

    見到周望川，他有些驚訝，隨即微笑道：“學(xué)長，真巧。”

    他走過來，看了一眼地上的貓糧和罐頭，問：“這里有貓嗎？”

    周望川說：“有的。不過淘氣得很，要見著她，需要運(yùn)氣?！?/br>
    正說著，灌木叢傳來窸窸窣窣的碎響，兩個黑白相間的爪爪撥開了低矮的樹枝，露出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一只可愛的奶牛小貓好奇又警惕地盯著他們。

    周望川蹲下身，輕聲喚道：“小黑，過來?！?/br>
    奶牛貓慢慢地靠過來，舔了舔周望川的手指，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發(fā)出舒適的咕嚕咕嚕聲。

    商暮在他身邊蹲下，神情有些奇怪：“你叫她小黑？她不是女孩子么?！?/br>
    “隨便取的，她身上黑毛多嘛。”周望川把罐頭移過來，奶牛貓哼哧哼哧地吃起來，他轉(zhuǎn)頭笑道，“你覺得不好，也可以重新取?！?/br>
    商暮倒真的思索起來，半晌后道：“‘四喜’怎么樣？她臉上的花紋像兩個四喜丸子?！?/br>
    周望川笑起來：“不錯?！?/br>
    獲得了新名字的四喜吃完了罐頭，躺在地上伸展四肢，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周望川從商暮的臉上看出一絲猶豫，便道：“你想摸可以摸摸，她不臟的，我上周帶她去洗了澡，做了驅(qū)蟲，也打過疫苗?！?/br>
    商暮遲疑地伸出手指，碰了碰貓咪的下巴，貓咪親昵地蹭了蹭，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他的臉上出現(xiàn)一閃而過的驚奇和柔軟。

    周望川笑了笑，熟練地擼了擼貓肚皮。

    初冬午后，湖邊和樹林是小情侶們約會散步的好地方，兩個大男人在這蹲著共同擼一只貓，怎么看怎么奇怪。兩人的手同時一頓，又同時收回。

    四喜不滿地叫了兩聲。

    那天之后，等周望川再去給貓?zhí)砑Z，卻發(fā)現(xiàn)貓糧是滿的。他想了想，拍了張糧碗的照片發(fā)給商暮，問：是你添的貓糧嗎？

    這是兩人加上微信之后，互相發(fā)的第一條信息。

    商暮很快回復(fù)了：今天剛好路過那邊，就順便添了。

    四喜吃飽了飯正在曬太陽，周望川拍了幾張妖嬈的睡姿發(fā)過去，又說：吃得很快樂。

    接下來的時間里，周望川仍每周去添一次貓糧。糧碗有時候是滿的，有時候見底，他便知道商暮這段時間是忙還是不忙。

    聊天也頻繁了起來，貓咪的美照充滿了聊天框。

    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感覺，兩人在偌大的校園里共同養(yǎng)著一只名叫四喜的貓，你忙時我便去得勤些，我忙時你便去得勤些。沒有見面，卻有著一種莫名的默契。

    奶牛貓有許許多多不同的名字，同學(xué)們叫她“小黑”、“小白”、“小奶?！薄ⅰ靶」怨浴?、“牛乳”，每人叫的名字都不一樣。但只有在周望川和商暮這里，她叫“四喜”。

    放寒假后，學(xué)校空曠了起來，臨近過年時更是人煙寥落。

    除夕早上，周望川收到了來自父母雙方的大紅包，以及一條歡快的消息：兒子，今年我和你爸不回來過年，你自己要吃好穿好喲^_^麻麻愛你~

    他的父母早早地過上了退休生活，在全球各地旅居，現(xiàn)在估計在斯里蘭卡曬日光浴。周望川回復(fù)了消息，拿著兩本醫(yī)書去校醫(yī)院值班。

    天黑以后，周望川送走一位感冒咳嗽的同學(xué)，正準(zhǔn)備下班，門被輕輕敲了一下，穿著黑色薄呢大衣的商暮走了進(jìn)來。

    “醫(yī)生，有創(chuàng)可貼嗎？”他舉起右手，露出草草裹著衛(wèi)生紙的無名指，“翻書太快，被紙割了一下，宿舍沒有創(chuàng)可貼了?！?/br>
    傷口不大，淺淺的一道割痕，周望川從抽屜里拿出創(chuàng)可貼幫他貼上。手指相碰，兩人的手一熱一冷，溫差明顯。

    周望川看了眼他格外清涼的穿著，問：“你們設(shè)計學(xué)院的學(xué)生，都是這樣嗎？寧愿凍得發(fā)抖，也不愿意穿臃腫的羽絨服。”

    商暮道：“宿舍里不冷。”

    自從有了一只共同的貓咪后，兩人的關(guān)系拉近了許多，閑聊的話題也比之前更多。

    周望川拿出一盒創(chuàng)可貼遞給他：“冬天天氣干燥，人體皮膚會變脆，很容易碰一下就劃道口子，平時多注意些?！?/br>
    “謝謝醫(yī)生。”商暮掃碼付了款，起身離開。

    周望川看了眼窗外的飄雪，又望向商暮略顯清瘦的背影，一股莫名其妙的沖動讓他開口道：“等等?！?/br>
    商暮轉(zhuǎn)過身來，疑惑地望著他：“嗯？”

    “如果你今晚沒什么事的話?！敝芡ㄕ遄弥~句，頓了頓，他覺得接下來的話會很突兀?？梢幌肫鸢迪锢锏孽r紅血跡、小診所里的心跡吐露，他說，“你可以跟我回家?！?/br>
    “過年呢，別一個人悶在宿舍。我家里沒人，不用擔(dān)心?！敝芡ㄓ盅a(bǔ)充道，“當(dāng)然，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話就算了?！?/br>
    商暮的表情從疑惑變得驚訝，又變得若有所思。而后，他眨了眨眼睛，輕聲喊道：“學(xué)長?！?/br>
    “在異性之間，送人玫瑰花、邀請人去自己家過年，都是值得深思的舉動。但我和學(xué)長都是男生，應(yīng)該就不存在問題了，對吧？”

    那笑容似乎有倒轉(zhuǎn)時空的魔力，周望川恍惚了一瞬，想到了那個初夏的傍晚，殘陽落在鮮紅的玫瑰花瓣上。又想到那個初冬午后，兩人的手撫摸著一只名叫四喜的貓。

    商暮露出一個很甜的笑容：“對嗎，學(xué)長？”

    周望川沒摘聽診器，聽診頭剛好杵在他胸口的位置。他懷疑聽診器壞掉了，不然他那一向健康、沉穩(wěn)的心臟，又怎會發(fā)出如此鼓噪喧囂的急促跳動聲。

    *

    海邊的晨光灑入透明落地窗，溫柔地在沉睡之人彎曲的睫毛上跳躍。

    商暮醒了過來，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又翻過身，抱住枕頭用臉蹭了蹭。

    醒了會兒覺后，他坐起身來，單手拿起床頭的玫瑰花，放在鼻尖仔細(xì)聞著，另一只手翻看著手機(jī)里的聊天記錄。

    八小時前：“小學(xué)弟，晚安?！?/br>
    二十分鐘前：“早上好，寶貝。”

    他看著這兩條，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洗漱時，他順手為玫瑰剪枝換水，甚至輕哼了兩句歌。

    可這份好心情在拍攝時被毀了。

    “從一個專業(yè)攝影師的角度來看，我不認(rèn)同你的觀點(diǎn)?！眂liff搖頭，第五次這樣說。

    場間的氣氛有些凝滯。

    商暮微微瞇了瞇眼，眼神銳利地從cliff的臉上掃過。他分得清找茬和討論。

    “攝影師先生，請跟我來一下?！?/br>
    商暮扔下這句話，往棚拍場地外走去。cliff跟上他。

    來到一個沒人看得見的角落，商暮沉聲道：“攝影師先生，你不應(yīng)該在工作中帶有太多私人情緒。”

    cliff露出一個微笑：“商先生，你的身體很美，聲音也很美?！?/br>
    商暮正要說話，卻被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堵住了。

    “——昨晚的直播，很精彩。”

    cliff繼續(xù)用略帶遺憾的聲音說：“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的鎖骨、你的下頜，那么美麗，卻被你露在外面，只遮住了上半張臉……能遮住什么呢？”

    “只是……”cliff挑了挑嘴角，壓低聲音道，“要是公司的同事、領(lǐng)導(dǎo)，知道你有這樣的愛好，會覺得……你是個異類嗎？”

    商暮懶懶地倚靠在石壁上，挑了挑眉：“你想說什么？”

    “只要你和我實(shí)踐一次?！眂liff含笑說道，“你應(yīng)該知道我手中膠片的價值，我想捧紅一個人，易如反掌?！?/br>
    “哦？”商暮望著他，“如果我不呢？”

    cliff語帶遺憾：“那很抱歉，我不能完成這次的合作，也不保證能守口如瓶?！?/br>
    商暮低頭揉了揉手指關(guān)節(jié)，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在威脅我？”

    cliff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