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么大的莊園，第一次來到這里，就像陷入了一個四通八達的迷宮，一不小心就要迷路。

    顧影被帶到一個六角形的小會客室，櫻桃木的沙發(fā)，一側(cè)的墻壁上掛著風(fēng)景油畫，正對著窗外波光粼粼的湖景，像奧斯汀筆下的場景。傭人送來三層的點心塔和茶水，緊隨其后的是瑪格麗特。

    她帶著一封資料夾進門，“evelyn，又見面了?！?/br>
    顧影微笑著頷首，“原來我的最后一道考核就是您。”

    “這個么，不算考核?！爆敻覃愄刭u著關(guān)子，“畢竟，在這之前，我們已經(jīng)確定好人選了?！?/br>
    “我洗耳恭聽?！?/br>
    “evelyn，在所有候選人里面，你是最出色的一個?！爆敻覃愄囟溉辉掍h一轉(zhuǎn)，“但是，我們在乎一位老師的道德水平，多于她的治學(xué)功底。所以，很抱歉。”

    顧影猝不及防，微笑的表情清晰地凝住了，“……我不明白。”

    “我們做了你的背調(diào)，結(jié)論是存在嚴重的道德瑕疵?！?/br>
    顧影已經(jīng)預(yù)料到她要說什么，直接起身，沒什么表情地說，“好，我退出。”

    過分柔軟的羊絨地毯令人幾乎踩不到實處，她心神不寧，腳下虛浮，因而顯得搖搖欲墜。

    “你不辯解？”

    “沒有做過的事情，我不需要辯解?！?/br>
    瑪格麗特漠然地垂下眼瞼，“可是，鐵證如山，我不能不信?！?/br>
    她隨手打開那封資料夾，顧影只看了一眼，就轉(zhuǎn)過臉去。那些往來的郵件、退學(xué)記錄、證詞……像鋼印一樣烙在她的靈魂里，每翻過一頁，就像被剝下一件衣服。

    如果是在兩年前，她一定會為此難堪到流眼淚，但是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偽裝鎮(zhèn)定。

    她點一點頭，“您信與不信，與我無關(guān)?！?/br>
    沒想到，這時會有人推門進來，顧影應(yīng)激地后退一步。

    “我不是說過說過不許打擾——”瑪格麗特蹙眉抬頭，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住了口。

    “l(fā)iang?！彼行┮馔?，“你是替alex過來的？”

    同一時間，潘師良先注意到了門邊的女孩子，看清她微紅的雙眼。即便她有意遮掩，也能感覺到她的極力隱忍。

    “是，少爺十分關(guān)心為小姐選聘老師一事，只是今天太忙，實在不便過來。”

    潘師良先妥帖回應(yīng)了瑪格麗特的疑問，才微笑著將目光放到顧影身上。

    “這位小姐就是今天的最后一位候選人了？我應(yīng)該沒有打攪你們講話？”

    顧影頭腦很混亂，不知道沈時曄身邊最親近的管家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場合。此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盡快離開這里。

    “我們這里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瑪格麗特口吻很隨和，“最終的人選我已經(jīng)轉(zhuǎn)告alex，他看見了？”

    “我正是為這件事來的。少爺有些疑問，從記錄上看，您提議的那位老師似乎不算首選?！?/br>
    瑪格麗特先是訝然，但拿不準潘師良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故作沉吟一會兒，“我選人自有我的道理……alex心中是有屬意的人么？”

    “小姐的學(xué)業(yè)交給您掌眼，我們十分地放心。但少爺?shù)囊馑?，自然是公平競爭，能者居之。?/br>
    “論公平，alex覺得應(yīng)該選誰？”瑪格麗特跟他裝糊涂，眼神在顧影身上拐了一圈。

    顧影慢慢聽懂了，什么家庭教師，都是幌子。那位千挑萬選的千金小姐，就是沈時曄的meimei啊。

    她穩(wěn)住呼吸，維持著剩余不多的一點鎮(zhèn)定，叫了一聲“潘先生”。

    “我自知無法勝任這份工作，有勞您轉(zhuǎn)告沈先生，我先告辭了——”

    潘師良嘆了口氣，“少爺就在隔壁書房?！?/br>
    一句話就令顧影的腳步一定。

    他不給顧影壓力，朝瑪格麗特頷首示意，“madam，你有什么話，不如親自跟少爺說?！?/br>
    他走到座機前面，接通了內(nèi)線。三下平穩(wěn)的機械音之后，紳士而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瑪格麗特夫人，午安?！?/br>
    沈時曄日理萬機，這點小事，怎么會輪得到讓他親自垂詢？

    瑪格麗特品味到了反常。她再度仔仔細細地看過顧影，忽然在心底冷笑。

    她的漂亮，是足夠橫跨人種，連白人都不得不承認且欣賞的。若說跟巨富家的繼承人有點什么私情，那一點也不出人意料。

    瑪格麗特臉色平淡地將褐色的資料夾遞到潘師良面前?！癮lex，我沒什么要說的。這里有一個資料夾，你看過就懂了。之后該用哪個人，你決定?！?/br>
    “不要！”顧影失聲。

    潘師良有些為難，伸出的手，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沈先生，請不要……”恥辱感幾乎讓顧影渾身顫栗，至少她還不愿當(dāng)場被沈時曄知道自己的往事。她近乎哀求，“或者，請在我離開之后再看?！?/br>
    沈時曄遲疑了一下，話筒里可以聽見他思索時平穩(wěn)的呼吸聲。他很快做了決定，“我讓助手來拿?！?/br>
    暗影之下，顧影的臉色變成難看的蒼白。

    半分鐘后，西裝革履的助理走入室內(nèi)，雙手拿起桌面那沓厚厚的資料。

    她垂下臉，脖頸纖細羸弱，像一只引頸就戮的天鵝。

    助理腳步停也未停，卻不是向著室外，而是毫不遲疑地走向了書架旁邊的一臺機器。

    碎紙機運作攪打的聲音響起時，顧影愕然抬頭。

    潘師良臉上無一絲意外，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看風(fēng)景。座機直接掛了免提，任少爺他自由發(fā)揮。

    “alex，毀尸滅跡，這就是你口中的公平競爭嗎？”瑪格麗特氣笑了，細長的眉頭牽動起來，表情有些扭曲。要她一個年過半百的端莊英國女人做出類似“無語”的表情，實在很為難。

    “規(guī)則是人定的，我想我有資格定義什么叫做公平?！?/br>
    穩(wěn)定的切碎攪打聲中，他的聲音溫文而清晰，“所以，對于應(yīng)該雇用誰來教導(dǎo)我的meimei，夫人與我已經(jīng)達成共識了，是嗎？”

    第8章

    chapter 08

    顧影在非常迷惑的狀態(tài)下得到了這份每周只需工作兩小時，而年薪足有二十萬英鎊的工作。

    律師循循善誘，指示她在哪里簽字、按下手印，她像個木偶人一一照辦，簽署好的雇傭合同和保密協(xié)議壘起來足足有半尺厚。此外，由于莊園屬于歷史遺產(chǎn)，為了合法進入這座莊園，也需單獨簽署一系列保證書。

    ……整個過程堪稱是簽賣身契。

    做完這些，管家夫人帶她向外走，“你與小姐的會面安排在半小時后，我先帶你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客隨主便，顧影微笑著點一點頭，“有勞?！?/br>
    經(jīng)過主樓的旋轉(zhuǎn)樓梯，管家夫人帶她進入一條的長而寬闊的走廊。這里的屋頂是采自然光的玻璃尖頂，時值傍晚，夕陽的光線最佳，將所有顏色映得濃墨重彩。兩側(cè)的紅墻上的畫作高低錯落，從文藝復(fù)興到當(dāng)代，構(gòu)成了一道長河。

    顧影在一副大尺幅睡蓮前面停下，仰頭望去，“這是真跡么？”

    管家夫人為她質(zhì)樸的問題笑了笑，“當(dāng)然?！?/br>
    顧影是見過世面的，但還是發(fā)出了誠實的贊嘆，“太驚人了。”

    “跟其他私人藏家比起來，這些不算什么。譬如莫奈的睡蓮傳世的有兩百多幅，這一幅也只是勝在大而已?！?/br>
    沈家上上下下的人說話都有意思，字字句句都滴水不露，習(xí)慣性地低調(diào)和自謙。

    顧影不再大驚小怪，閉上唇，視線再度放到紅墻上面時，眼底神色變得復(fù)雜。

    這些畫作都是歷史的遺產(chǎn)，難道不應(yīng)該公之于眾嗎？然而事實就是大部分藝術(shù)品落入私人藏家的手里之后就成了禁臠，再也不見天日，只供主人偶爾的賞玩。譬如這畫廊里的畫作，光陰悠悠地走，每日或許只有管家和傭人經(jīng)過時會多看一眼。

    顧影一時想，他們這些富人的掠奪心果然很重。

    畫廊走到盡頭便是書房，說是書房，但管家夫人的用詞實則是“l(fā)ibrary”。四壁是通天而立的深色櫻桃木書架，中間的金色通往一個正對花園的大隔間。那里面，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分散在長桌周圍，為居中的女孩授課。

    女孩子正襟危坐，面前的屏幕上是紅綠交錯的數(shù)據(jù)、圖表、法律文件。管家夫人在門外停下，放輕聲音，“嘉寧小姐還在上課呢?！?/br>
    “這是……”

    “商學(xué)課程?，F(xiàn)在為嘉寧小姐聯(lián)席授課的是摩根大通的歐洲區(qū)總裁和高緯紳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人?！?/br>
    “商學(xué)院開設(shè)的課程也不過如此了?！鳖櫽皣@為觀止。

    管家夫人相當(dāng)引以為豪，“小姐學(xué)習(xí)的東西比那些難得多。這是深石埃克森旗下由實業(yè)、銀行、投行、基金構(gòu)成的復(fù)雜交易結(jié)構(gòu)，集團管理的知識與經(jīng)驗，不是大學(xué)課堂上單純的公式或原則可以傳達的?！?/br>
    “沈小姐才十六歲，就要學(xué)習(xí)這些么？”

    “這是少爺?shù)囊?。小姐自小病弱，連董事長和夫人都認為少爺對她太嚴厲了?！惫芗曳蛉寺柫讼录?，眼中流露出隱約的無奈，“但他堅持認為，無論小姐將來是否參與集團管理，都有必要了解財富背后的運行邏輯?！?/br>
    顧影沒想到沈時曄的強硬態(tài)度也無差別無例外地作用到了親meimei身上。不過，的確很難想象他對哪個人特別溺愛的樣子。

    幾句話的功夫，隔間里面的幾人已經(jīng)站起來握手寒暄告辭。半透明的琉璃門打開，女孩子率先走了進來。她還沒完全脫掉嬰兒肥，但無疑是個美人胚子，五官精雕細琢，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雙微微上挑的眼。

    一模一樣的眼睛，長在哥哥身上是深如夜海，長在meimei身上卻是慧黠靈動。

    像一只在花瓣間穿行的翠鳥，輕盈如一道青翠的香風(fēng)。

    “小影jiejie，”嘉寧優(yōu)雅地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

    *

    沈嘉寧，現(xiàn)年十七歲，深石-埃克森全球董事局主席沈振膺的幼女，沈時曄的胞妹，正在英格蘭念女校。

    這就是沈家二小姐被公開的所有資料。

    未成年的孩子本來還不到承擔(dān)家族責(zé)任的時候，更何況，嘉寧是早產(chǎn)兒，先天不足，所以她是真真正正被家里密不透風(fēng)地精心照料著長大，甚至連沒有正常地上過學(xué)，直到今年她被有名的女子學(xué)院錄取，才被家中準許遠游。

    對豪門小姐來說，安全永遠放在第一位，然后照顧的才是她的情感需求，于是嘉寧沒有真正的貼心朋友。更何況她初到英國就水土不服大病一場，還沒來得及結(jié)交新的女伴，以至于今年的中秋，她也是一個人度過的。

    哥哥雖也在英國出長差，但他忙于集團事務(wù)，根本沒有空閑管教她。唯一一次過來，是來替她買下這個的莊園——

    他也是被嘉寧煩得沒邊了。

    起初，嘉寧說要買下這處莊園作為她在英國的居所，全家都不贊同。這種華而不實的莊園，一來打理麻煩，二來若要長期居住，舒適性是遠不如倫敦的頂層公寓。只是沈時曄說一不二，支票說簽就簽，只為了堵上嘉寧那張喋喋不休煩了他好幾個月的嘴。

    他花半分鐘簽完字，心平氣和道，“寧寧，為了對得起今天這筆錢，畢業(yè)前你最好都都住在這里。如果被我知道你偷偷跑回倫敦住penthouse，你知道后果?！?/br>
    “有沒有搞錯，這里是鄉(xiāng)下誒，我是來度假不是要天天住??！”嘉寧想象了一番那般生活，嚇得睜大眼睛，“沒有party不能逛街看秀喝下午茶……我會悶死的！”

    “兩千萬英鎊，買一個足夠作為博物館的莊園，只用來做你的度假別墅。”沈時曄點點頭，“我不反對，只是這筆錢就要從你的信托上扣了?！?/br>
    “那我干脆不要買了?！奔螌庯w快地說。

    “合同已經(jīng)簽過，你如果要反悔，那違約金也是你自己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