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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港 第19節(jié)

    李奉年往她唇角插了根煙,語氣平靜,“那是我的血。我找到了家里的刀,割開了手腕?!?/br>
    “這不合常理。”

    顧影抬起眼,“嗯?”

    女警笑了笑,“在遭遇人身威脅的時候,你有正當(dāng)防衛(wèi)的權(quán)利,你的刀尖應(yīng)該對準(zhǔn)施暴者,而非傷害自己?!?/br>
    “其實(shí)那一瞬間,我沒有想到防衛(wèi),也沒有想報復(fù)?!鳖櫽伴]上眼,似乎回到了那個絕望的場景里面,“李奉年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他能夠出現(xiàn)在我家里,一定是我母親默許的。血緣束縛讓我沒有任何辦法,割rou還母,也許是我唯一的出路?!?/br>
    女警沉默了一下,跳到下一個問題,“他被你的行為嚇退了,沒有得手,對嗎?然后他把你拘禁在他的別墅里面。”

    顧影輕輕點(diǎn)頭。

    當(dāng)時血滴了一地,李奉年不想鬧出人命,又嫌晦氣,只能罷了手。他將顧影帶回他的別墅,關(guān)在一間不見天日的小屋里面,拷住了手腳,企圖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耗她的意志力。

    他差一點(diǎn)就成功了,如果不是今日大雨,看守松散,被顧影找到機(jī)會從窗臺翻出去。

    她重重摔在草叢里,天像被捅破了一樣,雨滴無窮無盡地打在身上。爬不起來,怎么也爬不起來,渾身上下沒有哪里不疼,腳踝和手腕的關(guān)節(jié)腫成一座小山,也許是翻窗時脫臼了。她躺在泥地里,想自己可能活不過這個雨夜了。水淹土埋,到時候她的死相一定很難看,不知道顧德珍看見的時候,會不會為她流淚呢?

    她靜靜地等天亮,直到耳邊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她在這里?!庇腥烁呗曊f。

    一雙手拂開遮在她臉上的葉子,遠(yuǎn)處明亮的探照燈直直地照進(jìn)她失焦的瞳孔。

    顧影呆了呆,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這時候很不漂亮,雙手擋住臉,不想被別人看見。

    面前的人沉默一下,似乎讀懂了她的意思。一件帶著潔凈香氣的大衣落下來,鋪天蓋地地裹住她。緊跟著,腰身一輕,她被打橫抱起。

    他察覺到她在不停地顫抖,手上緊了緊,沒有說“別怕”、“沒事”之類哄人的鬼話。

    “交給我。”他的手蓋住她的眼睛,帶來沉著的安全感,“你害怕的人和事,我會一件一件,全部清算干凈?!?/br>
    *

    顧德珍支筆,兩只手拍打著病房玻璃,“小影!小影!你看我一眼,我是mama呀……”沒人理會她,她變本加厲,拿額頭撞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會為了你跟李奉年拼命!”

    顧影睜開眼看了她一眼,就轉(zhuǎn)過了臉去。那是心灰意冷的一眼,二十年的相依為命都變成了灰燼的一眼。

    一行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下,落入鬢角里面。身邊那個男人突然起身,拇指撫了撫她眼下,伸手覆住了她的眼睛。做完這些,他側(cè)過臉,漠然地看了眼顧德珍。

    他的眼神,跟看一棵草、一粒沙,沒有什么分別。顧德珍突然就被釘在了原地,啞然地?zé)o法動彈。

    “顧女士,我解釋得再簡單一點(diǎn)?!甭蓭熯@時候淡淡開口,“這封協(xié)議,您簽與不簽,對顧小姐來說沒有什么分別。簽了,您還能得到這一筆財產(chǎn)。不簽,顧小姐也不會再見您,到那時候,您可就什么都沒有了?!?/br>
    *

    顧影失蹤這件事情,來龍去脈十分清楚明白,人證物證俱在。警方到醫(yī)院來和顧影做筆錄時,也客氣地說是走走過場。

    這位受害者背后站著的是哪一家,他對我mama太狠心?”

    沈時曄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表情,斟字酌句,“顧影,我比你大很多歲,但有些話說出口,我不想顯得像說教。”

    “你說。”她抬起臉,認(rèn)真地聽。

    “我見過很多人,為了種種原因,與父母兄弟反目。有的人是不得不做出取舍,有的人是故意為之,但他們最終都走上同一條路,那就是變成感情麻木套房,甚至可以買到江邊一塊地。那時候我們住政府廉租房……我很害怕,以為顧德珍會不要我。妓女的女兒,本來就是生在垃圾堆里的……我……”

    “顧影!”沈時曄低聲喝止她。沉重的聲音里面,有幾分是憤怒,幾分是疼痛?

    顧影哽咽數(shù)次,幾乎說不下去,“就算、就算她真的不要我,我也不會怨恨她??墒?,第二天,她像平時一樣為我梳頭,送我到學(xué)校,叫我不要擔(dān)心。晚上回家,她全身都是鞭子留下的傷——她為了打消那些人的念頭,去求了另一些男人……我趴在床邊哭,她說,mama可以疼,小影不可以。小影要和別的小孩一樣,漂漂亮亮、干干凈凈……”

    沈時曄沉默著隱忍又隱忍,最終遵從心意用手臂將她顫抖的雙肩鎖進(jìn)懷里。

    顧影臉埋在他的衣襟上,咬緊牙關(guān),在幾個崩潰的鼻音之后,她終于再也堅(jiān)持不住,倉皇放聲大哭,“我的mama本來比所有的mama都更好,為什么、為什么啊……”

    她一聲一聲宛如泣血,“沈先著自己的造物,種花的人愛上了自己親手養(yǎng)出的花,很奇怪嗎?

    顧影以為聶西澤幫助她,只是心血來潮之下的隨手,頂多的頂多,是伯樂之于千里馬的知遇之恩。

    他從來沒告訴她,早在她出事之前,他已經(jīng)耐心地等了很久,等她長大,等她畢業(yè)之后到英國來和他一起工作。

    如果說在他眼里世界上其他人都是愚蠢的金魚,顧影也是那條最特別最聰明的金魚,有資格游進(jìn)他的魚缸。

    她固執(zhí)又認(rèn)死理,在這種時刻,也不死心地要問個究竟。

    聶西澤沉靜地看著她,“你不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是同類嗎?只有你明白我,也只有我明白你?!?/br>
    顧影啞然失笑,“怎么會?像沈先生說的,你是個多幸運(yùn)的人。而我……身無所長,一無所有?!彼四?,“我還能走到今天,都是因?yàn)槟憷^我一把。”

    想到兩年前的事,遙遠(yuǎn)得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但她的確是幾乎被毀了。

    每一天,進(jìn)實(shí)驗(yàn)室的第一件事是用頭去撞墻,握不住試管,手不停發(fā)抖,做不好最簡單最粗糙的cao作。是聶西澤一次又一次抱住她阻止她,是他帶著她重新拿起儀器,是他在她崩潰時倒逼她一遍一遍重頭再來。

    別人路過看見了,冷嘲熱諷地說聶生,你說不想看見我變得那么可憐……可是那些我以為是永遠(yuǎn)的,我從來都留不住啊……”

    襯衣胸口處被眼淚打濕,暈開濡濕的一片,對沈時曄來說,是一種陌生的觸感。但他任由女孩子窩在他的胸膛之上,手掌之下是她輕顫的蝴蝶骨,那么嬌小單薄,被他青筋緊繃地護(hù)在手里,像風(fēng)托住了一只鳥,大海托住了一尾魚。

    那樣的姿態(tài),似乎準(zhǔn)備縱容懷里的女孩子放肆地哭到時間盡頭。

    聶西澤風(fēng)塵仆仆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

    第18章

    chapter 18

    啪。

    有一根弦崩斷了。

    聶西澤大馬金刀站在床尾,無聲無息地捏了捏拳頭,骨骼關(guān)節(jié)之間發(fā)出清脆的彈響,大腦里飛速盤算著勝算。

    他師從格斗大師,黑帶九段,精通詠春。

    但不妙的是,沈時曄和他一樣。更不妙的是,他的格斗啟蒙,還是沈時曄親自教的。

    唯一的優(yōu)勢,是他常年翻山越嶺做科考,年輕力壯身體底子好。沈時曄呢,不是坐辦公室就是坐勞斯萊斯,四舍五入半截入土的老男人。

    聶西澤研磨著后槽牙,惡意地想,大約,他已經(jīng)半身不遂了,這個年紀(jì)不結(jié)婚,多半有點(diǎn)毛病。

    沈時曄將顧影從懷里松開離開病房之后,顧影輸液的那只手背動了動,連帶著輸液管發(fā)出輕微的晃動聲。

    “怎么了?”沈時曄垂眸不知在看什么文件,只分了一線余光注意著她。

    從被解救開始,顧影一直表現(xiàn)得很冷靜。

    清理渾身累累的傷口,她沒有掉一滴眼淚,配合警方做筆錄,她有問必答。

    至少從表面上看,她的情緒比沈時曄更平穩(wěn)。

    李奉年歸案后,移交警方之前,助手問過沈時曄要不要先將人帶到他面前。

    他說不要。

    想起找到顧影的時候,她蜷縮在一棵灌木下面,傷痕累累,混身都是泥水,他確信自己會忍不住動私刑。

    醫(yī)生說,大起大落之后的平靜,很可能只是在忍耐,忍到極致,便如反彈的皮筋,隨時會迎來情緒的崩塌。

    所以沈時曄寸步不離,在大廈將傾的一刻,隨時準(zhǔn)備著接住她。

    “沈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會擇日與您分割獨(dú)立出來,倘若您企圖阻撓,她將不得不考慮移民海外?!甭蓭煹x完條款,將一支鋼筆遞到顧德珍面前,“顧女士,這份協(xié)議對您仁盡義至,簽字吧?!?/br>
    顧德珍瘋了似地打掉那,推回被子里面,神色如常地看他,“你來了。”

    一番動作沉著勻緩”

    沈時曄冷冷一牽唇角,“他不會再有機(jī)會重見天日?!?/br>
    聶西澤終于忍不住抬頭,惡犬咆哮,“我是在問您嗎??”

    他當(dāng)然看得出顧影被照顧得有多細(xì)致。高級看護(hù)病房,兩個醫(yī)生四個護(hù)工24小時待命,她的輸液管下面甚墊了暖熱袋,好讓流進(jìn)靜脈的藥液不那么冰冷。但是,沈時曄這副盡在掌握中的姿態(tài),顯得他這個男朋友——雖然是名義上的——簡直毫無用武之地。

    她出事,也是沈時曄最先察覺。

    想到這里,聶西澤突然變得很平靜,“三哥,你是怎么找到她的?想來很不容易?!?/br>
    事發(fā)突然,沒有線索,時間又這么短。

    “沒那么不容易,只要找到懂的人……”沈時曄擰了擰眉,“何況還是晚了?!?/br>
    他手指在膝上點(diǎn)了點(diǎn),意在不滿,只字不提自己為此調(diào)動了多少的資源,不提從英國追到內(nèi)地再追到澳門需要打通多少關(guān)節(jié),但旁人又怎么會想不到?

    聶西澤提唇笑了笑,“三哥果然費(fèi)心了。我都不知道,你和小影什么時候變得這樣熟?!?/br>
    顧影立刻清清嗓子,“我們只是認(rèn)識,不算很熟……”她看向沈時曄,磕磕絆絆道,“沈先生只是路見不平……比較熱心……對嗎?”

    沈時曄接收到她乞求的眼神。

    他當(dāng)然知道什么樣的答案會讓她安心。報答,或是看在嘉寧面子上的舉手之勞。

    要清白,還是要揭露,全在他一念之間。

    他淡淡移開目光,“西澤,我們之間還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br>
    聶西澤唇邊嘲諷的幅度變大了,“那就全都告訴我!”

    沈時曄側(cè)過臉,語調(diào)平和地征詢顧影,“我可以告訴他嗎?”

    告訴他什么?

    從那個雨夜開始,交錯過眼神,分享過彼此一些脆弱的時刻。

    很多次幾乎接吻。

    沒有哪一樣是可以堂堂正正說出來。

    顧影滿臉慌張與懇求,對著沈時曄不停地?fù)u頭。沈時曄竟然也真聽她的,住了口,隱晦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對她無可奈何。

    聶西澤冷眼將他們之間的暗流涌動看了個清楚,幾乎是冷笑出聲,“小影,一個月前我問過你是否喜歡他,你否認(rèn)了。那現(xiàn)在呢?”

    顧影被他一句話打得呆住,表情難堪地凝在了臉上。她都不敢去看沈時曄的臉色,“你在說什么……”

    聶西澤俯身抓住她的手,“你說過——在我求婚那天,我問過你兩次?!?/br>
    顧影在他掌下發(fā)著抖,插著針頭的那只手無意識地捏成拳,露出細(xì)細(xì)的青筋。

    沒人知道沈時曄的臉色何時沉了下來。

    “西澤,夠了?!彼Z氣沉冷,“你要逼她到什么地步?”

    聶西澤置若罔聞,在顧影面前俯身。他的眼神很暗淡,像潑墨的夜。

    “小影,如果現(xiàn)在才說喜歡你,是不是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