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似曾相識
方才還一片清明的天色,這會子卻驀然雷聲轟鳴起來。 天色暗淡的厲害,錦華宮中各處皆已上燈,如嬰兒手臂般粗細(xì)的銀燭用上等的宮紗罩住,打遠(yuǎn)了望去,一片朦朧的溫暖亮意。殿內(nèi)正中的那只魚耳香爐正燃著清淡的幽蘭香,煙氣霏霏,云霧氤氳。地上因鋪著厚厚的挑絲雙窠云雁毯,宮女們在寂靜的殿中來回穿梭著,卻是了無聲息。 :“娘娘,打發(fā)人送過去就是,又何必勞您親自跑一趟呢?您瞧這天色,不出片刻便要落雨了。”一個細(xì)聲慢氣的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錦華宮的大宮女軟紅,此時,她正站在一身華服的錦華宮主人容妃的背后,一面為她理著姜黃色刻絲泥金銀如意云紋披風(fēng)下擺的絳子,一面勸說道。 容妃卻絲毫不為其所動,只望著陰暗的天色,嘴角含著一抹慵懶的淡笑:“左右閑著也是無事,本宮還未嘗欣賞過這雨色中的皇宮,如今正好一觀?!?/br> 一旁捧著白玉托盤的紫云快人快語,抿嘴笑道:“軟紅jiejie怎么這會子糊涂起來?咱們公主和皇上正是新婚燕爾,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皇上方才打發(fā)人來說要在御書房看折子,晚上就不過來了,公主心里不自在呢,好不容易找了個由頭,送碗?yún)^去,偏生jiejie又左勸右勸的?!?/br> 容妃轉(zhuǎn)過臉來,只見她面似滿月,肌骨盈潤,頭上只用一只翠玉簪挽著個松散靈巧的游蛇髻,髻里又埋了無數(shù)渾圓的珍珠,在發(fā)間盈盈閃爍,眉不描而黛,唇絳一抿,嫣如櫻果,丹鳳眼微微上翹,流lou出幾分驕矜,雖無過多的佩帶金玉之物,卻是分外的嫵媚動人,得體而又不失尊貴。 她伸出滑膩白皙,柔若無骨的纖手在紫云額上輕輕一點(diǎn),似嗔似怒笑罵道:“是哪個縱容的你竟敢排揎起主子來了?” 紫云嘻嘻笑道:“奴婢自幼在公主身側(cè)長大,若說縱容,再沒有旁人,自然是公主了。” 輕紅略帶著責(zé)備的口吻道:“你還當(dāng)這里是咱們越國嗎?公主如今已經(jīng)嫁到瀾氏皇宮,是皇上親封的容妃娘娘,你怎好還一口一個公主的喚著,也不怕給公主招惹了是非?” 紫云雖不服氣,到底不敢造次,只低聲嘟噥道:“這是咱們的錦華宮,再說又沒有旁人,喚個一句半句的能有什么是非?” 容妃卻不理兩人的口角,施施然走出內(nèi)殿,一個眉目清朗的小太監(jiān)忙迎上來,恭敬的弓起身子,伸出右臂,容妃將手搭在他的手上向御書房走去,四個宮女緊跟其后,手中皆擎著玲瓏的八角宮燈。 宮內(nèi)各處業(yè)已上燈,琉璃燈火映著碧波蕩漾,不啻天上人間。 可此刻的容妃卻沒有閑情逸致去驚嘆一番。 她在想:是什么樣的公文耽擱了皇帝去錦華宮的腳步?抑或者是自己什么地方開罪了皇帝?大婚至今,皇帝每夜必宿錦華宮,兩人雖相差數(shù)十歲,卻也能錦瑟和弦,更因著自己年幼,皇帝越發(fā)的憐惜和寵愛,從未如今日這般。容妃本是越國的公主,自幼在宮廷長大,看慣了父皇飄忽的心思和喜好,亦洞悉各宮妃嬪為爭寵的種種伎倆,深知防不勝防,她太清楚世上沒有幾個男人是長情忠貞的,而在這故國遠(yuǎn)去的瀾氏深宮,沒有人比自己更需要皇帝的隆寵,那不僅僅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更是 她沒有再想下去,只是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穿過一片嶙峋的假山,御書房已出現(xiàn)在眼前,容妃卻停住了。 在她面前,跪著一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有著一張瓷娃娃般明麗的臉龐,眉心中那顆淡淡的朱紅色圓痣猶如畫龍點(diǎn)睛般將她嬌小的面容點(diǎn)綴的精致靈動,而長長睫毛下的那雙明眸更是出奇的清亮,深的望不到底,寒夜里的星星也不過如此。再細(xì)細(xì)打量來,她的小臉上卻彌漫著一種不合年紀(jì)的倔強(qiáng)和堅韌,她穿著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梳著雙髻,髻上無它,只耳邊兩顆拇指蓋般大小的的東珠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一只做工精致的赤金瓔珞項圈安靜的垂在胸前,想來是跪了有一段光景,她的膝蓋處已隱隱洇出暗紅的血跡,瘦弱的身子卻仍是跪的筆直。 容妃不由得在心內(nèi)感嘆:好一個俏麗的女孩!又微微蹙眉:這神情,似曾相識 正想著,只聽緊緊閉著的御書房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一個白胖的內(nèi)侍走了出來,容妃認(rèn)得那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大總管秦玉,她本立在花蔭處,因而秦玉并未看到她。 秦玉走到小女孩面前,嘆道:“唉,您這又是何必呢?” 小女孩揚(yáng)起臉,堅定的道:“秦總管,你不必再勸了,今日見不到父皇,我是不會離開的?!?/br> 容妃一愣,她竟是位公主!心中倒也沒有太大的意外,瞧她這通身的氣派,便知她絕非是一般人,只是不知是宮中哪位娘娘所出,又是為了何事在這御書房前長跪不起。 只聽見秦玉壓低聲音哄道:“我的好祖宗,皇上不是說了嗎?要您回去,改日再去瞧您?!?/br> 小女孩搖頭道:“父皇不答應(yīng),我便不走?!?/br> 秦玉又是焦急,又是無奈:“您何必和皇上嘔這個氣呢?跪壞了身子叫奴才怎么擔(dān)當(dāng)?shù)钠穑噬弦残奶鄄皇???/br> 小女孩清亮的眸中蒙上一團(tuán)水氣,卻仍道:“父皇若是真心疼我,該叫我和母妃守在一處的?!?/br> 容妃聽到這里,心中已明白了大概,遂從暗影處走出來,含笑道:“秦總管?!?/br> 秦玉轉(zhuǎn)過臉去,一見是她,忙堆起滿臉的笑:“瞧奴才這老眼昏花的,竟沒有瞧見容妃娘娘,娘娘還請恕罪,老奴這就給您賠禮了?!闭f著,便屈膝下跪。 容妃止住了他,笑道:“罷了,本宮也是剛到?!毖劬s是盯著正上下打量她的小女孩。 秦玉忙賠笑道:“娘娘還沒有見過吧,這是 :“是萱妃娘娘身邊的花朝公主吧?”容妃打斷他的話,俯下身子溫和對小女孩道。 小女孩毫不掩飾她眸中的驚訝和防備,將頭扭向一邊:“我不認(rèn)識你?!?/br> 秦玉生怕她惹怒了容妃,忙笑道:“公主,這是容妃娘娘。” 小女孩卻仍是置若罔聞,絲毫不理會秦玉頻頻暗示她向容妃行禮的眼色,只道:“秦公公,請去稟告父皇,他一日不答應(yīng),花朝便一日不起身?!?/br> 秦玉偷眼瞥了容妃的神色,見她不以為忤才放下心來。 :“是斂月嗎?進(jìn)來吧?!庇鶗績?nèi)傳來皇帝略帶些疲憊和怒意的聲音。 溫斂月,是容妃的閨名。 秦玉垂手道:“容妃娘娘請。” 容妃卻只盯住跪在地上的花朝公主,精致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一絲恍惚的不為人所察覺的悲憫笑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刻的悲憫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眼前的玉人兒。 那扇華貴厚重的烏金檀木門隨著容妃逶迤曳地的裙角的消失又緊緊的閉上了。 鋪天蓋地的雨終于落下來了。 雨霧中,花朝公主小小的單薄身子微微晃動著,沒有改變的依然是她那堅定的神色和筆直的跪姿,這一刻,她想起月娘的話,仿佛她出生的那日,也是下著這般漫天的大雨。 不知過了多久,御書房的門終于開了。 秦玉舉著一把明黃油布紙傘疾步走到花朝公主的面前,為她遮住無邊的雨柱,吁出一口長長的氣道:“公主,快起來吧,皇上準(zhǔn)了您隨同萱妃娘娘到離宮去了?!?/br> :“真的,你沒有騙我?”花朝俏麗的小臉上滿是不信。 秦玉道:“我的祖宗,老奴就是有八個腦袋也不敢假傳圣旨呀,您呀,快回宮去吧。”說著,手輕輕一擺,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兩個內(nèi)侍來,一人一邊攙扶起雙膝酸軟的花朝公主。 她似乎一時還未從這突如其來的歡喜中醒過神來,只是怔怔的,冷不丁站起身來卻是天旋地轉(zhuǎn),失去意識前的那一瞬間,那個貴氣盛人卻含著無限悲憫的臉閃現(xiàn)在腦海,是她,是她幫了自己,一定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