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大學(xué)意味著加重家里的經(jīng)濟負擔(dān)，意味著他得去考公務(wù)員——杜爸爸的原話是，“你要念大學(xué)就得考公務(wù)員?！彼钢乓詽傻谋羌猓婺开b獰，音調(diào)拔高了八個度，如果此時有人站在樓下，估計都能清楚聽到他的訓(xùn)斥：“公務(wù)員沒意思？那什么有意思？你個白眼狼，沒有吃過苦，沒有挨過餓，你懂個屁？我們還能害你不成？”

    大概是杜以澤青春期終于姍姍來遲，他去報考了警校，因為警校生的學(xué)費由國家承擔(dān)。

    其實他并不是討厭公務(wù)員，不是討厭普通的、望得到盡頭的人生，他只是很單純地討厭這個家庭，所以連帶著一齊討厭這個家庭所趨之若鶩的世界。

    這次反叛的最直接的下場是他又跟他爸打了一架，但他已經(jīng)能夠抓住他爸迎面而來的搟面杖，能夠在挨了一皮帶以后，冷靜地去劈對方的手腕。一場架下來，杜以澤幾乎沒有挨到幾下打，反倒是他爸還摔了兩跤。

    杜爸爸扶著桌沿，握皮帶的手臂上隆起根根分明的青筋，他半垂著頭，斜著眼盯著杜以澤說，“我老了，打不動你了。”

    警校的老師跑到杜以澤家里勸說，他說你們孩子很聰明，筆試面試都是第一，邏輯思維、應(yīng)變能力都很強，說了一大堆優(yōu)點，杜以澤爸媽除了學(xué)校愿意承擔(dān)杜以澤學(xué)制內(nèi)的所有費用，以及這個飯碗跟公務(wù)員的一樣鐵之外，什么都沒聽進去。

    杜以澤離家的那一天，心里有點莫名其妙的失望，他媽一邊給他裝著寥寥無幾的行李，一遍偷偷抹眼淚，而他爸直接出門喝酒去了。杜以澤以為他跟他爸的戰(zhàn)役可以再持續(xù)得更久一點，久到可以讓他有契機朝他爸臉上砸上一拳頭。

    杜以澤并沒有告訴李明宇自己還是更想讀書，而李明宇也沒有告訴對方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那條載滿兩人回憶的街道。

    中考后李明宇去了一所附近的普通高中上學(xué)，但只呆了一年不到。高一時他碰見一男同學(xué)扯女同學(xué)肩膀上的胸｀罩帶子，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把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誰知道他打的是一富三代，結(jié)果富二代氣勢洶洶地殺到校長辦公室，說我給你學(xué)校交了這么多贊助費，敢情你們就讓我兒子鼻青臉腫的，像什么樣子？最后校長又賠錢又陪笑，李明宇也滾蛋了。臨走前，他將課本一股腦扔進校門口的垃圾桶里，脫下褲子對著學(xué)校的大門口露出自己光滑的兩片圓腚，還被保安追了三條街。

    當(dāng)李明宇成功甩掉保安，跑回家以后，他剛開始還覺得過癮，在家里上躥下跳，樂得直叫，不禁為自己的英雄事跡沾沾自喜。然而當(dāng)他冷靜下來，他才意識到自己不僅書讀不過別人，贊助費更交不過別人。當(dāng)李明宇記起他媽總是念念叨叨地鼓勵他上大學(xué)以后，他再也壓不住決堤的情緒，在家大哭了一場。

    這是他第一次掉眼淚，以前他被別人叫李小野的時候沒哭過，被班主任當(dāng)著全班的面奚落時沒哭過，被城管揪著耳朵喊小雜種的時候也沒哭過，可他不是因為被退學(xué)而哭，不是因為后悔打了人而哭，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怨恨，一種找不著落腳點的痛徹心扉。

    李奶奶晚上近十點的時候打開了家里的門，她以為李明宇已經(jīng)睡了，一抬頭看到他一個人呆坐在黑暗之中。她聽到模糊的抽抽嗒嗒的哭泣聲，連忙扔下手中的推車，小碎步上前道，“怎么啦？怎么一個人坐在這？”

    李奶奶愈發(fā)老了，佝僂著背，兩只手無措地來回搓動，她低下頭關(guān)切地去看李明宇，混沌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不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李明宇一下站了起來，他已經(jīng)比他媽高出一個頭了，他忍不住撲上前，捶著她的肩膀。他不想怪他媽的，可還是忍不住失聲痛哭，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淌。

    “你為什么要領(lǐng)我回來？你干嘛要管我？”

    “你干嘛送我去上學(xué)？”

    “我又不聰明，我知道的，我讀不了書的，我不會讀書，我又不像小杜……”

    以及那個他想問，卻一直都不敢問的問題。

    “為什么我沒有爸爸啊？他媽的，為什么別人的爸爸都能幫他們出頭？”

    李明宇被退學(xué)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一路做過各種體力活，搬磚、洗車、運貨，但總是因為毛手毛腳，脾氣暴躁，干不了多久就被老板踢屁股炒魷魚，后來不知不覺地就開始給各路大佬跑腿，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偶爾路過杜以澤的學(xué)校，他還不免在門口感嘆一番，但時常因為長得不像好人而被保安懷疑。

    所以這最后一次見面，李明宇本來想要告訴杜以澤自己已經(jīng)走上了一條從未想象過的人生道路，并且覺得這樣的路子也不差，可是一想到杜以澤馬上就要成為人民警察了，便怎么也開不了口。

    哎呀，這小杜就是不一樣，做什么都能做得有模有樣。李明宇將啤酒罐里的最后一滴橙黃色的液體飲盡，他仰頭望著天上的一輪彎月，長嘆一口氣，想象著他們下一次見面時的情景，心里不禁冒出一點自卑的情緒。

    第10章

    杜以澤所念的警校被圍在一層高筑的水泥墻之內(nèi)，就像是一座密不透風(fēng)的籠牢。這墻太高太厚了，導(dǎo)致杜以澤時常以為自己生活在一座巨大的井里。井里空氣潮濕，云壓得低沉，每一天從刺耳的小號聲響起時開始計時。

    天才剛蒙蒙亮，陰冷的氣流像是能夠鉆進皮膚的毛孔，直接凍到人骨頭里去。小號一響，灰色的宿舍樓里就會涌出一小群一小群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男女，如同群蟻一般一齊朝cao場匯去。杜以澤同其他人一樣穿著白短袖黑短褲，隨著人流一起加快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