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娘原地不動。

    楚慎反問：“你不是想過來看嗎？”

    他態(tài)度坦然。

    誰想過來看！沈元娘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她只喜歡看不能看的東西，上趕著讓她過去看的東西，她才不屑于去看。沈元娘大搖大擺地走了，屁股后頭還跟著兩個丫鬟。

    后頭還傳來楚慎的吩咐：“別亂跑?！?/br>
    沈元娘一頓, 而后邁著四條短腿，跑得更快了。哼, 想要管她，沒門兒！爹娘都不怎么管她, 輪得著他一個被休前夫管嗎？

    杜伍看著這狗囂張的模樣, 本來忍不住想要告它一狀，回頭卻見國公爺盯著那奶狗，眼神幽深地可怕。杜伍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狗有什么好看的。

    狗是沒有什么好看的, 可對于楚慎來說，懷疑了許久的事情或許今日便能真相大白，叫他從心頭滲出一股顫栗。

    若是真的……他輕笑, 低下頭打開了杜伍送來的東西。

    外頭沈元娘也是熟門熟路地溜出了院子。知夏一看它走的方向，便打從心底里泛起一陣無力。她攔也不敢攔, 自打這兩次阿元同表姑娘杠上，知夏便一直在旁邊觀察國公爺?shù)姆磻?yīng), 可最后觀察到的結(jié)果比原先更叫知夏絕望——國公爺，似乎壓根就沒想管過這只狗，等同于放養(yǎng)無異了。

    可狗是國公爺?shù)墓?，又不是她們兩個丫鬟的狗。國公爺都不管，她們兩個服侍狗的丫鬟哪里還能開得了這個口。

    長此以往，這狗還不得更加無法無天了。

    知夏同它打著商量，也不管它能不能聽懂。說實(shí)話，知夏有時候覺得這狗肯定什么都能聽懂，可有時候又不確定了，因為你不管同它說什么，它都不會回應(yīng)你。譬如眼下，知夏好言好語道：“咱們?nèi)e處可還行，上房那兒不好玩，總是去那里也沒意思?！?/br>
    沈元娘繞過知夏埋頭向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再喝奶的緣故，沈元娘覺得自己最近力氣都變大了，最顯著的改變是，以前走兩步便忍不住要人抱，如今走了這么久，卻也不見累。沈元娘矯情的時候想要人抱，但是心情好的時候，更愿意自己走。

    除了斷奶那件事，這些日子沈元娘都過得十分得意。她得意了，自然該多看看那些不得意的人，這樣她的得意才能更長長久久。

    沈元娘想著府里如今最不得意的恐怕也只有韓茵一個了。她雖不大了解楚老夫人，可是一個在國公府過了這么多年的老人，怎么可能沒點(diǎn)手段。她都把荷包給叼過去了，楚老夫人怎么可能會問不出來。沈元娘想想就覺得刺激，她得趕緊過去嘲笑嘲笑韓茵！

    知夏被忽略了也不見氣餒，跟在后頭喋喋不休：“雖說咱們國公爺寵著你，可你也不能總欺負(fù)表姑娘啊?！?/br>
    沈元娘充耳不聞，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表姑娘也是個可憐人，性子又不壞，更難得的是對咱們下人也寬宥，你欺負(fù)人也不能總欺負(fù)她一個吧?！?/br>
    沈元娘嗤之以鼻，到底是誰欺負(fù)誰啊，倘若不是韓茵說她壞話在先，哪里會有這么多的事。

    知夏說了半天，說得口干舌燥了也沒見阿元有什么反應(yīng)，當(dāng)下嘆了一口氣，認(rèn)命了：“虧我說了半天，它竟一點(diǎn)都沒聽懂嗎？”

    晚秋望了奶狗一眼，她覺得這奶狗未必是沒聽懂，可即便它聽懂了，也能裝作沒聽懂，叫你都分不清它是真傻還是裝傻了。

    知夏懶得再同奶狗說話了，一面跟著，一面與晚秋閑聊了起來。

    巧得很，她們說得，正好是沈元娘想要聽的。只聽知夏道：“說到表姑娘，這兩日仿佛都沒有聽到她的動靜了，就像不在府里一樣。”

    晚秋面上劃過一絲異樣：“表姑娘，好像是生病了?！?/br>
    生?。?/br>
    沈元娘和知夏同時驚呼出聲。好在沈元娘的狗叫聲音并不大，完全淹沒在知夏的聲音里頭。知夏整個人都好奇了起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之后，忙看了看左右，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才扯著晚秋問起來：“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上房的丫鬟說，表姑娘前些日子便生了病，老夫人心疼表姑娘，讓她臥床休息，這幾日不用出來請安。”

    “幾時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那日阿元跑去上房之后?！蓖砬镎f得小聲。

    知夏仿佛聽到了什么大秘密一般，拉著晚秋嘀嘀咕咕地說起表姑娘到底生了什么病了？晚秋有一句沒一句的應(yīng)付著，實(shí)則心思早就不在這上頭。

    表姑娘生沒生病都是小事，于她而言，府里最近最大的事，莫過于上房又來了一位大夫。經(jīng)年的老大夫，聽說已經(jīng)有五六十歲了，晚秋還特意過去看了一眼，在院子外頭便看到了那位老大夫，以及，有些日子沒有見到的張大夫。

    不過兩日，張大夫便憔悴了許多。晚秋不敢想，張大夫憔悴是因為府里新來了一位老大夫，還是因為其他。

    自那老大夫來了府上之后，老夫人已經(jīng)同他見了好幾回了，儼然是極為推崇的。若是他留在了府上，往后張大夫的地位，亦是尷尬地?zé)o以復(fù)加。晚秋又替他擔(dān)心，又替自己擔(dān)心，許多情緒交雜在一塊兒，累得她一連好幾日都沒能安生地睡過一覺了。

    旁邊的知夏還在一個勁地問，只可惜，晚秋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回應(yīng)了。

    沈元娘卻聽得津津有味，她敢斷言韓茵必定不是生病了，如今被關(guān)在屋子里，多半是面壁反省呢。楚老夫人也是手段迅速，這么快就審出來了不說，還當(dāng)機(jī)立斷地表明了態(tài)度。

    沈元娘對楚老夫人的處置并不意外，易地而處，倘若她喜歡上了一個小大夫，她爹她娘肯定也要把她關(guān)起來的。

    婚姻重門第，古來如此。

    沈元娘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亦養(yǎng)成了門第之觀，真要讓她和一個小大夫花前月下，她肯定也不樂意。沈元娘并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對，她堂堂平陽縣主，怎么能自降身份下嫁庶人呢？只有韓茵那個不講規(guī)矩的才會這樣。沈元娘高高抬著頭，又找到了韓茵遠(yuǎn)不如自己的地方，因而倍感驕傲。

    她一路無阻地進(jìn)了上房。

    因為之前鬧得那兩出，上房的人對于沈元娘那是熟得不能再熟。表姑娘可是他們國公府里正兒八經(jīng)的主子，犯到表姑娘頭上卻能全身而退的，除了這狗也沒有旁人了。沒見上回表姑娘前腳鬧著要將這狗趕出國公府，后腳國公爺那邊便差人送了禮來么？連國公爺都想著息事寧人了，表姑娘怎么好意思再追著不放？

    這么一遭過后，上房的下人看沈元娘都透著一股敬佩，是以越發(fā)不敢攔它了。連帶著它后面的兩個小丫鬟也沒攔著。這兩丫鬟也是國公爺調(diào)到這狗身邊的，專門伺候這狗的。

    聽聽，專門伺候，多有福氣！

    沈元娘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都盯著她，想了想，最后只能歸結(jié)于自己過于可愛了。

    韓茵的院子并不難找。沈元娘原本打算像鉆進(jìn)張大夫房間那樣鉆韓茵的屋子，已經(jīng)警告過知夏晚秋不要跟著的，誰料還沒往里頭走呢，她們這兩人一狗便被發(fā)現(xiàn)了。

    看到她們的剛好是韓茵身邊的大丫鬟沁心。

    沁心看到沈元娘眼睛便紅了。她也顧不得這是不是國公爺?shù)墓?，抄起掃把便朝這邊沖了過來：“哪兒來的東西，竟然闖我們姑娘的院子，不要命了！”

    “出去，給我出去！”

    沁心揮著掃把，像是掃臟東西一樣掃著幾個人。只是她還是有分寸的，并不敢掃到沈元娘身上?？杉幢銢]掃到，那揚(yáng)起的灰塵也把沈元娘嗆得差點(diǎn)沒閉過氣去。

    沈元娘弓著身子咳嗽不已。

    晚秋眼疾手快地將阿元給抱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背，沖著沁心喝道：“我看你才不要命了！”

    沁心冷笑一聲：“沒錯，就是不要命了。我今兒就是豁出這條命，也不會讓你們再折辱我們姑娘！”

    這話晚秋和知夏都不好接。算起來，確實(shí)是她們的狗一直欺負(fù)表姑娘來著，不過，也沒到折辱的份兒上啊。知夏想給她們這邊辯駁，可是想了半天都沒想出來怎么說才好，最后憋得臉色通紅，勉強(qiáng)道：“不過是鬧一鬧罷了，哪有這樣嚴(yán)重，再說了，阿元也不是故意的。”

    “呸，好不要臉！”沁心都要被這兩人給惡心得吐了，欺負(fù)人也沒有這樣的欺負(fù)法兒，她咬了咬牙，抄起掃把蠻橫地漫天揮舞了起來。

    又是一陣嗆人的灰塵，將兩人一狗徹底罩住。

    沈元娘大驚。

    “汪汪！”

    撤，撤！

    沈元娘慌了，掩住口鼻，趕忙催促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沈元娘覺得自己不宜多留，便立馬帶著兩個丫鬟撤了。這丫鬟她記下了，今日不宜去嘲笑韓茵，來日再戰(zhàn)。

    兩人抱著狗撤得飛快。

    見她們走了，沁心才放下了掃把，頹然地靠在樹上，久久沒有說話。她哪里不知道自己不該得罪那狗呢，那狗再怎么說也是國公爺養(yǎng)的，又頗為得寵。只是，她實(shí)在是替姑娘心疼。若不是因為那狗，姑娘也不至于變成現(xiàn)在這模樣。日夜不死，茶飯不想，看得叫人心急。老夫人那邊也是真狠下心來了，見姑娘病成這模樣，卻也都沒有松口。

    這事也不知道鬧到什么時候是個頭。沁心嘆了一口氣，無力地松開掃把。

    屋子里，韓茵還在抄寫佛經(jīng)。這是外祖母讓她抄的，一共十本，每本抄十遍，抄好了還得送去外祖母那兒讓她親自查看。這幾日，韓茵抄得手都斷了，約莫是這佛經(jīng)真起了作用，一開始她還惶惶不安，如今抄得多了，整個人都麻木了。

    “吱呀”一聲過后，房門被人從外頭打開。

    韓茵側(cè)頭看去，只見沁心眼角紅紅地從外頭走進(jìn)來了。韓茵見狀便放下筆，問得有些擔(dān)憂：“這是怎么了，誰欺負(fù)你了？”

    沁心抹了一把眼角：“沒人欺負(fù)奴婢，倒是奴婢膽大包天，欺負(fù)了旁人?！?/br>
    韓茵聽著更擔(dān)心了，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你這死丫頭，問你話你就照直說，拐彎抹角得作甚，到底是誰？”敢欺負(fù)她的人，韓茵必定不肯這樣輕易放過。

    “是……”沁心支支吾吾了半天，心一狠，“是國公爺身邊養(yǎng)的那條狗?！?/br>
    韓茵募得拉下臉，聲音也冷了幾分：“它怎么來了？”

    說起這事沁心便一肚子火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帶著兩個丫鬟便要往咱們屋子里頭闖。奴婢見她們一行人都賊眉鼠眼，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便自作主張拿把將人給趕出去了?！?/br>
    說罷，沁心尤不解氣，從牙縫里狠狠地擠出一句話：“只恨奴婢身份卑微，不敢真將那狗怎么樣?！?/br>
    她是恨透了那狗。

    韓茵也不遑多讓，她落得如今這樣尷尬地境地，都是那死狗一手促成的。聽到這死狗挨打了，韓茵只覺得痛快極了：“打得好！”她吩咐沁心，“下回若是這狗東西再偷偷溜進(jìn)咱們院子，見一次打一次?！?/br>
    好容易逮著機(jī)會，怎么能不打回本。韓茵甚至覺得今兒沁心做的實(shí)在不夠，她在看到那狗崽子的時候便應(yīng)該告訴她的，好讓她親自拿著掃把抽它一頓。

    沁心點(diǎn)了點(diǎn)頭：“姑娘，奴婢記下了?！?/br>
    韓茵腦子里暢想著親手將那狗崽子打得落花流水，心里頓時好受多了：“該，一只狗而已，竟想過來看我的笑話！”

    沁心聽著卻突然抬起頭，欲言又止地看著姑娘。

    韓茵不解：“你有什么話直說好了。”

    她也是個直性子，不喜歡猜來猜去，總是這樣，也太累了。

    沁心只好說了實(shí)話，只是她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聽：“姑娘，要奴婢說，您還是早點(diǎn)像老夫人服個軟吧，總是這樣冷著的話，連這些阿貓阿狗也過來找茬了?！?/br>
    韓茵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了身子，重新捏起了筆，翻來了佛經(jīng)。

    沁心最怕她這生起氣來什么也不說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湊上去，借著給姑娘磨墨的功夫，仍舊勸道：“姑娘應(yīng)當(dāng)知道，老夫人都是為了您好。”

    韓茵筆頭一頓。

    她如何能不知道呢，只是，她不像就這樣放棄了。

    韓茵的母親是老夫人的親女兒，衛(wèi)國公府的正經(jīng)小姐，韓家也是高門大戶，否則怎么能與衛(wèi)國公府攀上親。韓茵自小出身顯貴，衣食不缺，可真正關(guān)心她的人，除了外祖母，也沒有旁人了。她也知道外祖母的用心良苦，但是她對那人，亦是真心一片。為何嫁娶一定要看門第呢，她只追求幸福，有錯嗎？

    沒有錯，起碼韓茵覺得自己沒有錯，要說有錯的，一定是那條討厭的死狗！

    她不能親自收拾，老天爺也早晚要收拾這死狗的。

    沁心勸了兩句，見姑娘一直沒搭話，便也放棄了。

    她對姑娘同那張大夫的事早已知曉，只是姑娘心眼實(shí)，一直不許她同老夫人說。沁心再不贊同，也只能在旁邊，看著姑娘越陷越深，也打從心底里替姑娘著急，替姑娘覺得委屈。

    沁心委屈著，沈元娘更委屈，她快要委屈死了。雖說她要嘲笑韓茵，可她什么都還沒來得及做呢便被掃把抽了這么多下。誠然，那丫鬟是沒打到她身上，可是沈元娘還是覺得自己被抽了。

    在韓茵那兒沾了一身的灰不說，還攢了一肚子的火氣。這氣肯定是要撒出來的，要不然沈元娘一準(zhǔn)會把自己給憋死。

    可她沒想到，出氣包會來得這樣快。

    前一刻沈元娘還在思考著要找誰撒氣呢，后一刻，幾個人便迎面撞見了窩在園子拐角假山旁邊，曬著太陽的熊獅犬。

    沈元娘讓知夏停了步子。

    知夏兩人也挺好奇地盯著那邊一動不動的小狗。上回在上房，她們只匆匆見了這熊獅犬一眼，并未來得及細(xì)看，如今隔得近看得清楚了，反而越發(fā)警惕起來。憑良心說，這只熊獅犬生得有些好看。比之她懷里的小土狗，也顯得高貴了許多。

    這大概就是贏在了毛色上頭吧。

    被這兩人一狗盯了這么久，傻子也能反應(yīng)過來。熊獅犬轉(zhuǎn)過頭之后，大概是見知夏幾個沒什么威脅，底氣瞬間足了，吼了一聲：“汪汪汪！”

    沈元娘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