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思都放在臉上，誰都看得出來。

    丘逸晨卻猶豫道：“不是上騎射課的時間，兵士會讓我們進(jìn)去校場嗎？”

    孟冠白也不確定起來，反倒是蕭南尋道：“會，去年一次休沐日我無意間去了校場，遇到了齊總旗，他見我一人無事，主動邀請了我進(jìn)去練練，之后還對我說過，讓我以后有空想去便去，反正平日里里面也是空著的?！?/br>
    “太好了?！泵瞎诎啄樕蠋е谂蔚纳裆粗鴰孜缓糜眩鹨莩?、呂高軒都同意了。

    謝景行想想自家情況，阿父、阿爹此時定還在鋪子里忙著，只是他回去也幫不上忙，開張那日之后，阿爹就很少讓他插手鋪子里的事情，還嫌他長太高了，在鋪子里很是礙事，雙胞胎這時不知還在哪里和小伙伴瘋玩，他回去也無事，便也點了頭。

    只有寇準(zhǔn)規(guī)堅決搖頭，“涵哥兒一人在家，我要回去陪他?！?/br>
    看他堅定的神色，孟冠白息了勸說的心，他早就知道寇準(zhǔn)規(guī)重色輕友的本性，再說了，寇準(zhǔn)規(guī)一項主意正，只要做了決定，任他如何勸說，也是白費口舌。

    寇準(zhǔn)規(guī)也不多留，同眾人道別后就獨自從一旁小道走了。

    孟冠白則是又去了對面一行幾人之中，熱情道：“諸位若是有意，我們便帶你們?nèi)バ隹纯?，如何？?/br>
    他們當(dāng)然有意，他們還是第一次聽說學(xué)校的騎射課在校場上的，可不得去見識見識，在場的又何止這么幾位想去的人，聽到他們話的他府學(xué)子也紛紛上前意欲共同前往，孟冠白來者不拒，他恨不得來府學(xué)的所有外府學(xué)子都知道通州府學(xué)的不凡。

    就一會兒功夫，算上他們，孟冠白居然湊齊了快二十人的隊伍。

    他滿臉抑制不住的高興，帶著眾人就往外走。

    他們此時正站在距離大成殿不遠(yuǎn)處的一條道上，要出府學(xué)，需要先從這條道去到大成殿前面平臺，再直接下去階梯。

    可他們剛到大成殿，就見到了陳夫子從另一邊急匆匆走來，他剛看到跟在人群后的謝景行，焦急的臉上就帶上了絲喜意。

    謝景行一行人自然是停下行禮問好。

    陳夫子本就是來尋謝景行的，在眾人未反應(yīng)過來之前，一把抓著謝景行的手臂就往他來時那條路急步走去。

    謝景行身強(qiáng)體壯，若是不愿意自然不會被他幾乎是拖著往前走，可是他素來尊敬陳夫子，自然是快步跟上，在他詢問前，陳夫子就急聲道：“你隨我走一趟，盛大家有事尋你?！?/br>
    謝景行面上疑惑更甚，他與盛大家并沒有交集。

    陳夫子卻顧不得解釋，又囑咐道：“你可千萬記得，待會兒在盛大家面前表現(xiàn)好一些?！?/br>
    孟冠白在后面伸出手，連謝景行的衣角都沒抓住，他只能“唉”一聲，叫道：“謝兄?！?/br>
    謝景行只來得及抽空回頭，“你們先過去，我完事后再過去尋你們?！?/br>
    話音剛落，他便拐過轉(zhuǎn)角，消失在了孟冠白一行人面前。

    更往前走，謝景行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和陳夫子的目的地應(yīng)該是山長室。

    在發(fā)現(xiàn)他跟著后，陳夫子就松開了他的手臂，只是腳步仍未慢下來，謝景行是頭一次見到陳夫子如此急切，他心中疑竇叢生，可似乎只能等到達(dá)山長室，見到盛大家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山長室離著講堂和教官們的休息室并不是特別遠(yuǎn)，很快謝景行和陳夫子兩人就到了院子外，目的地就在眼前了，陳夫子反倒慢下了腳步，最后停在了大門處，轉(zhuǎn)頭將謝景行四下看了看，并未發(fā)現(xiàn)不得體之處，才帶著他跨過了院子大門。

    山長室數(shù)年如一日，只有院中的一株臘梅樹隨著季節(jié)花開花落，此時臘梅花早已凋謝了近兩月，樹上又生出一片片翠綠的枝葉，只待入冬落葉后，才能再見到臘梅花的身影。

    謝景行視線只在臘梅樹上一掃而過，很快收斂心神，低眉斂目隨著陳夫子走進(jìn)了山長室中。

    山長和盛大家兩人高坐堂前，正低聲閑談，朱文賓則坐在盛大家下手，時刻關(guān)注著盛大家的狀態(tài)。

    看他們走近，盛大家和山長才停住了話頭，兩人都是一臉滿意地看著長身玉立的謝景行。

    長輩和師長在前，謝景行自然不能干站著，雙手合在身前拱手行了一學(xué)生禮，“山長，盛大家，朱先生?！?/br>
    然后再未出聲，臉上適時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人是盛大家考慮后才出聲讓陳夫子幫著叫過來的，他透露出的意思，這里在場之人中，除謝景行外，都已心領(lǐng)神會。

    陳夫子到了后，就去山長一旁尋了處位置坐下，期間未出一語，不過眼含期許，滿心期盼著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謝景行承受著盛大家和旁邊朱先生對他的觀察，半垂著的眼皮底下，視線恰好能看見盛大家與山長中間方案上擺著有一本書，這本書他這兩日可不是第一次見，正是《通州府學(xué)會藝集》

    書是翻開著的，謝景行盡管已讀了好幾年書，可他很是注意保護(hù)眼睛，就是在晚上在燭光下看書時，時不時也會往遠(yuǎn)處望，視力自然保護(hù)得很好。

    那上面的文章他再熟悉不過了，出自他所寫，每一句都還在他的大腦里，一個字也未忘。

    叫他來，總不可能又是他寫的文章惹出的事情吧？他在心中暗暗想著。

    盛大家忽然出聲，“你在會講時的表現(xiàn)我看在眼里，無人能出其右，而方才山長也將你近兩年做的文章拿予我看了，很是不錯，我一生所見學(xué)子數(shù)不盡數(shù)，而能在十幾歲時就能有如此筆力的少之又少，能有如此水平，八月的鄉(xiāng)試與明年的會試于你來說如探囊取物，該是沒有一點問題的?！?/br>
    謝景行恭敬聽著，可心中疑惑卻一絲一毫沒有退卻，專程叫他過來總不能是有意夸獎他一番。

    盛大家可不是一般老人，古有程門立雪，這天下不知有多少學(xué)子為見盛大家一面，得他賜幾句箴言而不得，而他們的山長更是每日雜事不少，陳夫子對他負(fù)責(zé)的學(xué)子們更是盡心盡力，時刻關(guān)注著。

    這三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是閑著沒事干的人，沒必要如此正式等在此處，只為了說他幾句好話。

    無論心中如何思慮，謝景行面上卻絲毫未變，可這平常的表情不過才維持片刻，接著就被盛大家的話震裂了。

    “雖然對你科舉并無好處，不過理學(xué)之奧義窮極一生也并不一定能參透，自然該是活到老學(xué)到老，我見你投緣，覺得你是一位可造之才，厚著臉皮想要再收一關(guān)門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盛大家眉目祥和，說話聲雖不及在會講時那般洪亮，卻也堅定有力，顯然是考慮好了才有此一言。

    山長和陳夫子盡管早已有預(yù)料，可聽到盛大家真將話說出來，心臟也不禁劇烈跳動了好幾下。

    盛大家只是來通州府學(xué)舉行一次會講活動，他們就如此重視，甚至連高知府都來同他們打過好幾次招呼，定要讓盛大家賓至如歸。

    能得盛大家講理可是莫大的榮譽，更何況，聽得盛大家會講的學(xué)子更是得了莫大的好處。

    只是一次會講他們都如此重視與高興，而眼看著他們通州府學(xué)就將出一位盛大家的關(guān)門弟子，他們?nèi)绾文懿患优c欣喜？

    朱文賓坐在一旁卻是滿腔復(fù)雜難言，他是盛大家的三弟子，大師兄英年早逝，二師兄早已出師，現(xiàn)在已是全大炎朝文風(fēng)最盛的徽江府府學(xué)的山長，名頭雖比不上盛大家，可也是頗受學(xué)子們的尊敬。

    他父母早逝，被親戚推來讓去，幸而得到盛大家憐惜，被收入門下，可他愚鈍，跟著師父數(shù)十年也只是勉強(qiáng)不會墜了師父威名，不過他志向不高，能跟隨在盛大家身側(cè)已是心滿意足。

    兩位師兄早已不隨伴在盛大家身旁，之后盛大家才又收了四師弟，他可以說是同四師弟一同長大的，他入門時年少，雖名為師兄，年歲反倒比四師弟小兩歲，四師弟知他親緣淡薄，待他如親弟，兩人感情自是深厚。

    四師弟聰慧過人，頗得老師喜愛，也被寄予厚望，他并不妒忌，甚至也期許四師弟的成長，可未曾想到四師弟卻執(zhí)意入朝為官。

    盛大家一直不愿入朝為官，也見不得弟子進(jìn)入那般污糟的官場之中，覺得早晚會被污了心性，向?qū)W之心再不純。

    而四師弟若是如他在師傅面前保證的那般，得了功名后入翰林做一個清貴翰林官倒也還好，可他卻偏偏用盡手段進(jìn)了六部。

    他只能看著師徒相和的二人逐漸疏離，連四師弟寫回的信，盛大家都不愿看，現(xiàn)在盛大家又要再收一關(guān)門弟子，難道是真準(zhǔn)備將四師弟逐出師門了嗎？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法，謝景行只覺得震驚又迷惑，幾乎要以為盛大家是在開玩笑的，可看他的神情，面上雖帶笑卻不顯戲謔，顯然是極為認(rèn)真的。

    謝景行也端正了神色，能被盛大家收為徒弟，對天下讀書人來說，幾乎像是天上掉餡餅一般的好事，起碼對沒有師父的讀書人而言卻是如此。

    可他已有師父，雖然他的師父現(xiàn)在不太靠譜，在去年就同他說要隨著天下商行商隊將全天下行過一遭，看遍天下事，如此才能將期刊辦得更好后就離開了通州府。上月還來信寫到八月鄉(xiāng)試也不一定能回來，讓他自己多加努力，距今已有近一年未見影蹤。

    他這個唯一的徒弟居然還沒有期刊重要。

    謝景行雖然哭笑不得，可也并沒有換一位師父的想法。

    第139章

    當(dāng)著山長和陳夫子期盼的雙眼,以及盛大家含笑的眼眸，謝景行端正了神色，拱手對著盛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他沒有立即喜出望外地同意便已是出乎眾人預(yù)料,而此時他如此動作，就是一旁心緒復(fù)雜的朱文賓也變了臉。

    謝景行彎腰對著盛大家足有好幾息時間,才直起身，他已斂去臉上的驚訝,直視著盛大家道：“承蒙盛大家厚愛,可是，還請容小子斗膽拒絕?！?/br>
    朱文賓幾乎要忍不住從椅子上跳起身,山長和陳夫子更是雙雙將手握住了身下太師椅的扶手上,想要出聲相勸。

    唯有盛大家,他雖驚訝了一瞬，卻轉(zhuǎn)瞬冷靜下來,平和地看著謝景行,問道：“為何？”

    謝景行將心放了下來,看盛大家的態(tài)度并沒有怪罪于他,“非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小子已有老師，若是再拜盛大家為師,對老師對盛大家都不夠尊重?！?/br>
    盛大家臉上笑意仍在,只是話語聲沉了些，“若同你老師寫信告知一聲,他該是會同意你拜我為師的?！?/br>
    他這話并不是平白亂說，大炎朝當(dāng)世大儒不少,近幾十年來最得全天下讀書人心的也才兩個，一是在朝的首輔孔起元,另一位在野的就是盛大家。

    近幾年才又異軍突起一位天外居士，可卻從未露過面，并且天外居士主要以華夏詩、期刊新聞和時事論聞名，專長不同，并未沖擊到他們的地位。

    而以他在大炎朝讀書人心中的地位，若是謝景行能拜他為師，不談學(xué)業(yè)能精進(jìn)多少，謝景行在文人墨客之間的聲名可以說瞬間就能高漲，而那些曾受過盛大家三言兩語之恩的文人，也會將謝景行這位盛大家的關(guān)門弟子視為盛大家一般，給予極大幫助，就算謝景行如他的四弟子一般有意仕途，有盛大家弟子這一身份，那些也曾受過他指導(dǎo)的在朝官員，也能給予他一些便利，仕途將會順利不少。

    謝景行疏朗一笑道：“我知?！?/br>
    盛大家看著他的神情，知道他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沒有考慮過種種好處，可還是繼續(xù)問道：“就算如此，你也不愿？”

    他二人你來我往，德高望重之人想要收徒卻被拒絕也絲毫不顯惱怒，一個小小官學(xué)的普通學(xué)子拒絕了仿若天上掉餡餅一般的好事也不覺失落。

    兩人俱是坦然，旁邊的山長和陳夫子也漸漸平息了心中的激動與焦急，坐在在一旁靜觀其變。

    謝景行回想起自己十歲那年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明明才八年不到，卻仿若隔世，“我的老師雖不如盛大家享譽大炎朝，才學(xué)該也是不及盛大家的，可是在我只是一山野之童時，他就放下身份不辭辛苦去山中尋我，提出想要收我為徒，那時我并無讀書的興趣，就拒絕了。”

    聽他談起舊事，眾人并沒有打斷，而是凝神細(xì)聽。

    謝景行話語平淡，可對他口里的老師的尊敬之意卻從字里行間滿溢了出來，“他雖然遺憾可也尊重我的想法，這之后因家中變故，我主動提出想拜他為師時，師父毫不顧及我之前拒絕他要求而惱怒于我，當(dāng)及同意收我為徒，之后全心全意教導(dǎo)我，傾近平生所學(xué)，從不藏私，我今日之成就離不開師父的竭力教導(dǎo)?！?/br>
    最后，他話語堅定，“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小子雖不才，卻也不愿負(fù)了師恩。”

    他話語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明顯表現(xiàn)出了他作出這番決定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且并不打算改變主意。

    盛大家深深地看著他，眸中情緒復(fù)雜，良久都一言不出。

    一旁的朱文賓雖然心中有著種種復(fù)雜難言，可他視盛大家如師如父，在他心中，盛大家的意愿是第一重要的，他不愿盛大家失望，他焦聲道：“你清楚因為你的拒絕，你將要失去些什么嗎？”

    謝景行豁達(dá)道：“我當(dāng)然知道。”

    他拒絕了未來攀登高峰時將會向他伸出的援手，也拒絕了一條更為輕松的坦途，可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么干了，再苦再難也抵不過他的甘心情愿。

    朱文賓再無話可說，只能擔(dān)心地看著盛大家。

    盛大家卻還是那副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作罷，你回去吧。”

    謝景行又恭敬行了一禮，對著想要出聲卻最終咽了回去的山長和陳夫子安慰般笑了笑，轉(zhuǎn)身出了山長室。

    等謝景行離開后，在山長和陳夫子的注視下，盛大家神色變得莫測，眸中情緒復(fù)雜，誰也沒敢出聲。

    最后，在朱文賓擔(dān)憂地想要將謝景行追回來時，他卻笑了。

    朱文賓莫名，他怎么突然看不懂老師的想法了？擔(dān)憂叫道：“師父?！?/br>
    盛大家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方才辯論時，謝景行認(rèn)為義利合一，同我義利相對之觀點不合，可我見他又是難得一見的人才，才起了收徒的心，想著到時多加教導(dǎo)，說不定能將他之觀點轉(zhuǎn)變過來?！?/br>
    說道此處，他自嘲般搖了搖頭，“沒想到反倒是我著相了，他確實做到了他所言，看到了實實在在觸手可及的利益，卻能守住初心，將義遵循到底，我講了一輩子的君子，現(xiàn)在才明白過來，君子千萬種，我又何必拘泥于自己的想法，固執(zhí)己見呢？”

    他方才挺直的脊背忽然佝僂了下來，朱文賓擔(dān)憂焦急地上前想要安慰他。

    他卻擺擺手，好似放下了心頭的枷鎖，轉(zhuǎn)頭看向一旁寂寞無聲的兩人，“讓你們見笑了?！?/br>
    山長和陳夫子同時搖頭，山長道：“就如盛大家方才所言，理學(xué)一道高深莫測，窮盡一生也無法究其奧義，而人更是復(fù)雜千變，何必強(qiáng)言誰對誰錯？”

    盛大家點頭贊同道：“是啊?！?/br>
    看朱文賓仍然放心不下，盛大家并沒有在對今日的事說些什么，而是突然說道：“你回去后就給你四師弟去一封信，雖然官做得大，京里事務(wù)繁忙，可若是能得閑，就回來看看，我老了，今日才醒過神來，他應(yīng)也不會同我這老頭子一般計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