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dòng)了動(dòng)被子，宜錦便如驚弓之鳥，睜開雙眼，琥珀色的眼眸流光盈盈，眼尾那顆淚痣生動(dòng)而又妖艷。

    她想起昨夜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浴池事件，臉色紅了紅，兩只手就有些酸痛，簡直悔不當(dāng)初，也怕了眼前人。

    她縮了縮腦袋，提醒道：“蕭北冥，大夫說了，你要靜養(yǎng)?！?/br>
    言辭頗為正經(jīng)。

    蕭北冥原沒往那處想，但經(jīng)她提醒，也想起昨夜某些不可名狀的場面，他喉結(jié)微微滾動(dòng)，忽而俯身在她眼尾那顆淚痣上輕輕一吻，替她掖了掖被子，闔上鳳眸，極為難耐道：“知知，你不要招我。”

    宜錦：……

    她僵在那處被窩里，不敢動(dòng)了。

    后半夜，他果然沒再動(dòng)她，只是他體溫偏高，宜錦又畏寒，睡著睡著，漸漸便成了他攬她入懷的姿勢。

    *

    子時(shí)，自燕宮午門處，有人在夜色中奔襲縱馬疾馳而至，禁軍將領(lǐng)宋驍接見來人。

    來人面上帶傷，一身鐵甲冷光盡現(xiàn)，他一路自北境鄴城驛站奔襲至此，跑死了十幾匹寶馬，此刻早已力竭，仍舊撐著一口氣，不過是為了面見君王。

    宋驍不敢耽擱，雖知今夜應(yīng)當(dāng)是陛下花燭之夜，他仍硬著頭皮稟報(bào)。

    蕭北冥示意他噤聲，隨手披了件大氅便下了榻，雪光透過窗紙溢進(jìn)室內(nèi)，他回首看了宜錦一眼，替她掖好被褥，便朝著外間去了。

    暖閣中只燃兩盞燈火，來人單膝跪地行軍中之禮，七尺高的漢子此刻彎了脊背，他不敢抬頭，想起龍驍軍將士慘死之狀，咬緊帶血的牙關(guān)，顫著身子道：“臣魏燎深負(fù)陛下所托，乾馬關(guān)一役，臣貪功冒進(jìn)，致三萬將士遭伏，臣，羞愧難當(dāng)，求陛下賜臣死罪！”

    魏燎閉了眼，古銅色的皮膚上鮮血淋漓，多數(shù)傷口，他的腰腹部正中一箭，此刻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陛下登基前，曾將六萬龍驍軍將士交托與他，那日黃沙漫天，君臣之定尚在眼前，可是如今，那一張張熟悉的，曾在軍中與他同悲同喜，共飲黃沙的年輕的面孔，卻馬革裹尸，埋于異鄉(xiāng)不得還。

    這一切，皆是因他大意，中了jian人之計(jì)。他本該當(dāng)場飲血而死，卻記掛陛下圣恩，即便是贖罪，也該由陛下親自懲治。

    蕭北冥看著眼前人，每當(dāng)他感到自己情緒無法鎮(zhèn)定之時(shí)，便會(huì)下意識撫一撫手上那只玉扳指。

    他閉上眼，近些日的不安，終究還是應(yīng)驗(yàn)了，極力控制自己冷靜，問道：“到底出了何事？你細(xì)細(xì)道來。即便是死，朕也該要你死個(gè)明白?！?/br>
    魏燎跪伏在地，情狀悲鳴。

    “臣奉陛下之命守北境，牢記陛下之令，不論忽蘭如何挑釁，臣等皆按兵不出?？杉幢闳绱?，那忽蘭新王冶目卻依舊猖狂，他不僅挾北境十三州婦孺當(dāng)街欺侮，更在鄴城范水投毒，致使幾百嬰童染疾暴斃，民憤難平，即便臣等按捺得住，北境百姓卻忍不得。”

    “民亂一生，臣難以安眠，違背陛下之令出征，卻在乾馬關(guān)遭伏，敵軍設(shè)瘴毒，我軍將士死傷慘重?！?/br>
    話罷，他頭已磕至地面，淋漓血色浸入地磚，令人望而生悲。

    蕭北冥從魏燎的話中，已梳理出來龍去脈。

    乾馬關(guān)地勢險(xiǎn)峻，向來易守難攻，此地深處鄴城以北，據(jù)矩州不過十五里地，因此地為前朝駐軍之處，因此在大燕官府可尋的輿圖之中，并無此地蹤跡。

    唯有先帝時(shí)畫師張孚為先帝賀生辰時(shí)所作的大燕全版輿圖中有此地地形。

    忽蘭王冶目何以對乾馬關(guān)地形如此了解？

    那熟悉至極的瘴毒，更是讓他回想起即位之初，靖王府叛軍曾有的征兆。

    當(dāng)時(shí)，靖王府叛軍皆形狀詭異，腹痛難忍，且軍士同吃同住，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皆暴斃而亡。

    此毒源于忽蘭，無藥可解，連最見多識廣的巫醫(yī)都毫無辦法，為了救下剩余將士，他下令坑殺那批身懷瘴毒的叛軍。

    這是他所犯下的殺孽。

    而今，他的將士也遭逢此劫。

    蕭北冥從不信因果，但此時(shí)，他卻不得不信。

    他眼睫低垂，鳳眸之中唯余痛苦，道：“乾馬關(guān)一役，你有錯(cuò)，善沖有錯(cuò)，朕，亦有錯(cuò)，若殺你，朕也當(dāng)殺己?！?/br>
    “忽蘭與大燕此役，必不能善了。大燕忍了三十年，忽蘭亦忍了三十年，此戰(zhàn)未竟，你何以求死？”

    他看向外側(cè)大雪紛飛的皇城，低聲道：“朕命你稍作修養(yǎng)，三日后同禁軍統(tǒng)領(lǐng)宋驍，矩州知州陸寒宵一同北上，屆時(shí)，你之性命，與龍驍軍同在，與燕朝同在?！?/br>
    魏燎眼中含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抱拳領(lǐng)命退下。

    皇城的雪，他見過許多次，唯獨(dú)今歲的雪，最深最沉。

    那是大燕將士之軀干精血所筑。

    蕭北冥再返回內(nèi)室，風(fēng)雪聲微弱，他放輕了動(dòng)作，靜默立于床榻前。

    宜錦睡得并不算安穩(wěn)，她自他起身后便心神難寧，前殿之事，她已有耳聞。

    他垂首問她，“知知，你信因果嗎？”

    “若有因果，我也曾犯下殺孽?！?/br>
    太后曾言，他殘暴無道，罔顧人倫，必遭報(bào)應(yīng)。

    宜錦深知，龍驍軍曾貫穿了他這半生，年少時(shí)為燕王鐵馬崢嶸的歲月，為帝后邊境共飲風(fēng)沙守護(hù)國境的情分，江山社稷圖中，北境十三州陷落忽蘭的怨憤。

    光復(fù)十三州，不是他一人的理想，更是千千萬萬龍驍軍將士，千千萬萬北境黎元的理想。

    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悲痛。

    宜錦牽住他帶著冰雪涼意的手，輕輕拍著他僵硬的背脊，雙眸凝視著他，一字一頓道：“蕭北冥，你之因果，便是我之因果。若有罪孽，我們同贖。你不許多想，聽到?jīng)]有？”

    第33章 圣人

    正月初五日, 長信侯府門前，一輛青幄馬車緩緩?fù)Ｏ拢┑厣狭粝乱坏郎钌畹能囖H。

    清霜打了車簾, 宜蘭著玉色蘭紋暗花寬袖襖裙，披了狐氅，踏著腳凳下了馬車。

    門房薛大老遠(yuǎn)認(rèn)出她，心里有些酸澀, 迎上去道：“早聽說陸大人回京述職，老奴一直盼著姑娘回來, 如今可成真了?！?/br>
    宜蘭隨他入府，邊道：“薛伯這幾年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這樣神采奕奕?！?/br>
    薛大咧嘴笑了笑，“姑娘說笑了，老奴一把年紀(jì)，哪里還能神采奕奕。前些日子三姑娘回府……”

    他朝四周瞧了瞧, 才壓低聲音道：“三姑娘前些日子回府是為了替小少爺討公道, 受了許多委屈。她走那日, 眼里含了淚, 侯爺卻一點(diǎn)都不心疼。這個(gè)年，過得老奴心中真不是滋味?！?/br>
    宜蘭想到知知先被送入靖王府，連阿珩也遭柳氏迫害，臉色沉了沉，一顆心像是進(jìn)了油鍋, 煎熬得很。

    她抬首瞧見長信侯府的燙金牌匾, 只覺得嘲諷。這里是她曾生活了十幾年的所在, 可是若有一天沒了阿珩和知知，這里又能稱之為家嗎？

    薛大帶路, 引她去鶴鳴齋看薛珩。

    薛珩天生弱癥，開蒙晚，即便他日夜苦讀，也仍舊難以追上書院里普通貢生的進(jìn)度。

    眼下這個(gè)時(shí)辰，他正溫習(xí)功課，徐姆做著灑掃漿洗的活。

    徐姆見宜蘭來了，停下漿洗的活計(jì)，在圍裙上隨意蹭了兩下水漬，心疼道：“姑娘瞧著瘦了許多，矩州地寒偏遠(yuǎn)，多食辛辣，怕是姑娘吃不慣。晌午姑娘留下，別嫌棄阿姆的老手藝?！?/br>
    話罷，她朝宜蘭身后望了望，問道：“姑爺呢？今日回門，姑爺怎么沒有一同前來？”

    宜蘭握住徐姆的手，她低了頭，道：“阿姆，他不來也好?！?/br>
    父親向來勢利，有沒有這個(gè)做知州的女婿，想來他也并不在意。

    她與陸寒宵成婚后第一次回門，他亦沒有同她一起回侯府。那時(shí)她以為他埋頭公務(wù)，難免有照顧不周之處，因此即便柳氏暗諷，她也并未在意。

    后來才知，他曾有一個(gè)未婚妻，是陸老夫人的內(nèi)侄女，卻在婚期前忽然暴斃，緊接著父親便請求先帝賜婚，他心中始終認(rèn)定，他的心上人之死，她也插手其中。

    不得婆母歡心，也不得夫君愛重，她也曾心傷，后來她漸漸看開了，人這一生，怎樣過都是過，沒有愛，那就博一份體面。

    是以今日她回門，并未告知陸寒宵。

    她放下心中之事，道：“我此次回京，恐不能久留，想要?dú)w府看看阿珩?！?/br>
    徐姆嘆了口氣，看著薛珩苦讀的模樣，道：“自從三姑娘那夜被迫入了王府，小少爺阻攔無望，便日日如此苦讀，他總以為這樣才能保護(hù)兩個(gè)阿姐。他心里，不知道有多苦?！?/br>
    外人可以笑他不自量力，笑他癡人說夢，可徐姆卻只有心疼。

    夫人去后，這三個(gè)孩子，過得都太可憐，明明都是替對方顧慮，卻反而掙不出一條通達(dá)的路。

    薛珩溫完書，看見宜蘭，少年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

    宜蘭走近，替他拂了拂肩上的落雪，比劃了他的個(gè)子，眼底有些濕潤，“阿珩長高了，也俊朗了，阿姐都快認(rèn)不出了?！?/br>
    少年長相肖其母，俊秀文雅，被長姐夸獎(jiǎng)，臉龐紅了紅，“阿姐回來，我很高興?！?/br>
    姐弟兩人閑話幾句，便聽外間來了個(gè)小廝氣喘吁吁來報(bào)：“姑娘，陛下與娘娘至侯府了，侯爺說請姑娘和小少爺也一同列席?！?/br>
    宜錦與薛珩對視一眼，這是薛振源頭一次主動(dòng)邀薛珩赴宴，從前這樣交際應(yīng)酬的事，都是交給薛瑀的。

    宜蘭問他：“阿珩，你怕嗎？”

    薛珩清亮的眼眸與宜蘭對視，他搖了搖頭，神情堅(jiān)毅，“有兩位阿姐在，我不怕?！?/br>
    到了前廳，薛振源與柳氏位于左右次座，蕭北冥看向宜錦，袖籠下的手動(dòng)了動(dòng)，牽住她的手一同落座。

    主座之上，帝王君威深厚，女子云鬢花顏，二人衣著雖不華麗，卻格外有一股雍容氣度。

    薛振源與柳氏在座下行禮，那日大內(nèi)冊封遣使來府中問吉，他們二人惶惶然如在云端，怎么也沒想到宜錦會(huì)為妃。

    如今眼見為實(shí)，兩人眼皮直跳，如坐針氈，心里并不驚喜，生怕宜錦秋后算賬。

    但宜錦卻連一個(gè)眼神都未曾給他們，只是在宜蘭與薛珩到時(shí)，她臉上才有了淡淡笑意。

    宜蘭攜薛珩向帝王行禮，少年面容清秀，并不露怯。

    他看向蕭北冥，仍記得上次這人來府里時(shí)替宜錦阿姐撐腰，才讓他得以就醫(yī)，回到鶴鳴齋。

    他也曾在許多貢生的策論文章中了解過這位帝王。

    在那些文章中，帝王的人生被割裂成兩段。

    十五歲之前，少年燕王曾攜龍驍軍生擒忽蘭王，舉國振奮，那時(shí)燕京孩童最大的愿望便是成為像燕王一般保家衛(wèi)國的大英雄。他亦是那些孩童中的一員。

    之后的十年，舊日的燕王登基為帝，新帝鞭笞朝臣，坑殺降兵，手段狠厲，遭文人口誅筆伐。

    但此刻，從他的角度，瞧見帝王牽了他阿姐的手，神色平和，宛若尋常人家的夫妻，沒有一絲殺戮之氣，同傳聞中一點(diǎn)也不一樣。

    蕭北冥看向宜錦，新年時(shí)未曾與家人團(tuán)聚是她心病，盡管他不喜長信侯夫婦，今日卻仍舊來了這里。

    宜錦知他并不喜歡這樣的場面，她低聲道：“阿姆做膳食的手藝是府中一絕，我們?nèi)Q鳴齋用午膳，好不好？”

    蕭北冥自然沒有不應(yīng)的。

    薛振源與柳氏便明晃晃地被拋下了，兩人尷尬站在原地，廳堂內(nèi)的女婢們各個(gè)鼻眼觀心，生怕惹火上身。

    柳氏瞧著心煩，散了這些下人，同薛振源道：“等太后娘娘成事，我倒要看看她還能得意幾時(shí)。”

    薛振源瞪了她一眼，“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