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的眼力見極高，在察覺到王稟等人有事相談后，動作和語速都加快了不少。

    沒一會兒。

    六菜一湯加幾碗米飯便被擺到了桌上。

    接著王稟又交代了幾句隨從桌的事兒，讓小廝給張三和張愿二人上點吃食，便示意他退下了。

    待小廝離開后。

    王稟先是主動給宗澤和徐云的碗里夾了點菜，估摸著小廝走遠了，才嘆息一聲，道：

    “宗兄，王某雖在西線殺敵，但有些話卻也騙不得你——西線諸事，說到底便一個字，亂！”

    “亂？”

    宗澤微微一愣，問道：

    “王兄，宗某自十日前趕赴京師途中，路人皆言西軍此番大勝而歸，青唐地區(qū)收復(fù)在即，何來亂字一說？”

    王稟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拿出酒囊，給自己再倒了杯酒，悠悠然的抿了一口。

    酒水下肚。

    一口酒氣便伴著濁氣被呼了出來：

    “宗兄，你有所不知，西線之亂，可分為內(nèi)亂與外亂兩種情況。”

    宗澤連忙做出傾聽狀，一旁的徐云也頗有興致的豎起了耳朵。

    雖然他是個后世來的穿越者，但對于這個時代的很多信息都只停留在宏觀層面。

    比如說他知道北宋在26年后會滅亡，知道隔壁耽羅國剛被高麗來了場大洗劫。

    還知道數(shù)萬里外有個叫神圣羅馬帝國的國家，這時候它們的皇帝和教皇為了爭奪主教繼任權(quán)連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

    但當目標細化到某個地區(qū)，某條戰(zhàn)線的時候。

    他便會遇到極其牢固的信息壁壘了。

    因為史書這玩意記錄的內(nèi)容有限，很多事情不可能事無巨細的全都描寫下來：

    除非你在宋朝搞出互聯(lián)網(wǎng)，還能培養(yǎng)一堆會打字的碼農(nóng)。

    因此在細節(jié)方面。

    王稟無疑是個巨大的、全新的信息源。

    隨后王稟夾了口菜壓了壓酒勁，繼續(xù)道：

    “所謂內(nèi)亂，乃是指西軍內(nèi)部的諸多弊病，首先便是空餉?！?/br>
    “宗兄，且容王某問個問題——王某軍中的職務(wù)乃是致果校尉，正七品的官職，可領(lǐng)一營兵。”

    “如今王某賬下數(shù)記總共497人，你猜猜其中有多少為真，多少為空賬吃餉的？”

    宗澤看了他一眼。

    思索片刻，試探性的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

    “……三百？”

    “三百？”

    王稟搖了搖頭，揚起了一絲嘲諷性的笑容。

    食指從酒杯里沾了點酒水，在桌上寫下了幾個繁體數(shù)字：

    一百五十九。

    宗澤頓時瞳孔一縮，驚詫道：

    “這……僅有三分之一為真？”

    王稟重重點了點頭：

    “不錯，要知道，王某所駐之地乃是洮西沿邊，平均旬月便有一場小戰(zhàn)?！?/br>
    “如此要地都被加塞空餉，你說整個西線又該如何？”

    宗澤聞言默然，徐云亦是面色沉重的嘆了口氣。

    空餉。

    這也是他先前便和小趙聊過的話題之一。

    當時小趙酒后吐露的真言，也是支持他做出某個決定的重要因素。

    在北宋時期。

    大家都知道鐘家軍折家軍這些部隊戰(zhàn)斗力強，同編制下甚至可以一敵三。

    其中固然有老種等人的訓(xùn)練效果。

    但同樣不可忽視的，則是這些‘x家軍’基本上都是長期滿編的狀態(tài)。

    比如同樣是紙面的一千人編制。

    老種他們拿出的不說滿額吧。

    至少也能有個九百的真人，甚至可能接近滿編。

    但其他吃空餉的戰(zhàn)斗模塊頂天也就三四百人，談何而來戰(zhàn)斗效果呢？

    比如在后來金軍攻打汴京的時候。

    整個汴京在冊的軍士有二十萬，實際上除了張叔夜后來帶來的三萬人外，整個汴京城內(nèi)只能湊齊兩萬多戰(zhàn)士。

    接近十分之九的空餉比例，這tmd可是拱衛(wèi)京師的禁軍你敢信？

    隨后王稟頓了頓，警惕的走到窗邊感應(yīng)了一番。

    確定沒有異常后返回座位，繼續(xù)壓低聲音道：

    “除了空餉之外，另一個內(nèi)亂便是……克扣軍功！”

    說著他從兜里取出了幾塊官銀，在手上顛了顛，苦笑道：

    “說出來宗兄可能不信，王某從伍至今大大小小數(shù)十戰(zhàn)，這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多的賞銀?！?/br>
    “往昔但凡是朝廷所賞官銀，十兩入冊封裝，最終能到手的不過一兩而已?！?/br>
    “哼╭(╯^╰)╮，豈有此理！”

    宗澤平生最恨貪腐，聽到王稟的這番話，頓時忍不住了：

    “王兄，莫非軍中就無人上訴伸冤？”

    王稟苦笑著搖了搖頭，用‘你很天真’的目光看著他：

    “伸冤？哪有那么容易？”

    “那些人精著呢，撫恤款從來不貪，只貪賞銀，尋常軍士哪知賞銀可到手多少？”

    “每當軍士們收到家中捎寄的信件，得知陣亡同鄉(xiāng)的家屬盡數(shù)收到撫恤款，知曉身后之事有保障，誰會去計較賞銀名目？”

    “縱使真有士官上奏申訴，告書也壓根到不了官家面前——我朝雖是重文輕武，但文武之間卻并非沒有交集，那些人早就把上上下下打點好咯?！?/br>
    一旁的徐云聞言，腦海中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名：

    李綱。

    當然了。

    這個李綱和后世那個李剛沒啥關(guān)系。

    他乃是北宋末年的一個人物，也是私德和能力相悖的典型代表。

    李綱組織過汴京保衛(wèi)戰(zhàn)，也與汪伯彥和黃潛善為首的投降派進行過尖銳的斗爭。

    從立場角度上來說，是個抵抗派的典型代表。

    此外他也是宗澤的堅定支持者之一，死前都在支持岳飛抗金斗爭。

    從貢獻角度上來說。

    他是南宋當之無愧的良臣，提出的方案甚至可以算是‘中興之策’。

    但與貢獻能力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他的私德。

    中傷呂好問這個污點就不說了，此人貪財?shù)拿∫蚕喈攨柡Γ?/br>
    他一邊支持整頓軍政腐敗，頒發(fā)了新軍制二十一條。

    另一邊呢，轉(zhuǎn)眼就把補償?shù)奈繐峥罱o貪腐了七成……

    他在擔(dān)任南劍州沙縣稅務(wù)的時候，也學(xué)著西軍搞貪腐，四年貪污了五萬多貫錢。

    其實吧，李綱的情況不是個例。

    整個北宋末年的西線將領(lǐng)里。

    除了劉法、老種、老折三人外。

    哪怕是王厚這個知名老將，也曾干過貪腐款項的事情……

    “財帛動人心吶……”

    宗澤嘆息著搖了搖頭，與王稟對了杯酒，又問道：

    “王兄，除了內(nèi)亂之外，不知外亂又是所謂何事？”

    這次王稟依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宗兄，你在邊陲之地當過知縣，那么應(yīng)當清楚，我朝的外患主要來自何處?！?/br>
    宗澤點了點頭。

    他最初任職的地方是大名府，也是一個邊陲重地：

    “我朝西線對峙西夏，北方則有遼人虎視，除卻二者之外，剩余的羌人、倭寇不過冢中枯骨耳。”

    王稟微微頷首：

    “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