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聞安臣正在自已的典史衙中讀書，黎澄的貼身小廝過來傳話了，知州老爺請他過去一趟。

    聞安臣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書本合上。他其實一直在等此刻，他知道，黎澄是肯定會找自已的。處置耿義身上所犯的這些案子這件事情，對黎澄來說，事必躬親的話，有些小題大做了，以他的身份，關(guān)于耿義的每個案子都細細詢問的話，他沒這個精力，也覺得沒意思。但是如果交給別人的話，只怕他又不放心，所以這件事兒，只能交到自已手上。

    黎澄沉不住氣的時間，比聞安臣預(yù)料中到來的還要快上那么一點兒。

    他隨著小廝去了三衙，三衙之中，黎澄正自坐在那里。他靠在椅子背兒上，瞇著眼睛，眉頭鎖成一個‘川’字，眼睛盯著桌子上那一摞狀子。

    聞安臣笑道：“學(xué)生見過大人?！?/br>
    “來了？”

    黎澄瞪了他一眼，斜睨著他道：“怎么，都當了典史了，還自稱學(xué)生？你現(xiàn)下是可以自稱本官的了?！?/br>
    第298章 訓(xùn)話

    聞安臣仔細的打量了黎澄一眼，而后趕緊低下頭來。

    他感覺黎澄這會兒是帶著氣兒的，聞安臣知道黎澄為什么有氣兒，他有些心虛的低下頭，笑道：“還未入流，若是自稱下官，只怕讓人恥笑。”

    “入流不入流，對你來說，關(guān)礙很大么？”

    黎澄冷笑一聲：“你不入流，耿義卻入流，乃是九品，但他還不是讓你玩弄于鼓掌之間，現(xiàn)下都下了大獄？”

    有了這幾日的時間，他把整個事情的過程前后捋了一遍，然后便更是篤定：這件事兒，背后肯定是聞安臣在推動。

    他這會兒冷笑著，神色更是頗為嚴厲，不過聞安臣心中并不畏懼，他知道，黎澄肯定不會生氣的。眼下這樣兒，定然是在虛張聲勢嚇唬自已而已。不過雖然心中不怕，臉上卻是要表現(xiàn)出一些畏懼來的，不然豈不是讓黎澄太沒面子？

    他趕緊跪倒在地，磕頭謝罪，道：“學(xué)生知錯，這些時日這些事情，確實是有學(xué)生在背后推波助瀾。只不過學(xué)生此舉，也是因為那耿義行事太過狠辣惡毒，多行不義，屬下方才如此。”

    他直接就坦誠這些事情是他推動的，并無絲毫的隱瞞。

    他這么一說，黎澄臉上也繃不住了，哈哈一笑，指著他道：“聞安臣，我素來覺得你膽大包天，卻沒想到，你也有怕的時候。”

    聞安臣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有些尷尬道：“原來大人您是嚇唬我。方才學(xué)生真是被嚇壞了，以為這次闖了大禍?！?/br>
    他心中卻是微微嘆了口氣，腦海中一瞬間閃過的，是西寧衛(wèi)城中，那一片尸山血海，血流成河的景象。以及，那幾個被掛在城門樓子上，隨風(fēng)晃蕩的人頭。

    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我是從西寧衛(wèi)那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這種事情，我還會怕？跟那血淋淋的屠刀比起來，這又算得了什么？我的手指，你現(xiàn)在瞧著修長白皙，但是誰能想過，當初也曾遭受過夾棍之刑？我差一點兒就葬身在那地獄之中，這世間，還有什么能讓我畏懼？”

    這忽然起來的洶涌情緒，讓聞安臣身體一陣哆嗦，幾乎沒控制住身體，就要大吼出聲。

    他本以為自已已經(jīng)把記憶和情緒給深深的埋了起來，但是卻沒想到，在此時忽然爆發(fā)。

    但他終歸還是忍住了，但是忍得很辛苦，以至于雙手止不住的發(fā)抖。還好還好，此時他跪在地上，若不然的話，肯定會引起黎澄的注意。

    “好了，好了，起來吧！”

    黎澄笑著擺擺手道。

    聞安臣深吸口氣，控制住了自已的情緒，方才站起身來，笑道：“素來以為大人鐵面，卻沒想到也有開玩笑的時候?！?/br>
    “本官自然也是會開玩笑的，只不過在這秦州城啊，也就是能跟你開開玩笑了，跟別人，沒這個耐心?！?/br>
    黎澄搖了搖頭，淡淡道。

    聞安臣笑道：“學(xué)生受寵若驚。”

    “行了，也甭跟我來這些花活兒。說說吧……”黎澄瞧著聞安臣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前因后果，都跟本官說的清楚仔細些?！?/br>
    “是?！甭劙渤紤?yīng)了一聲，便把事情的整個過程說了一遍。

    其它的事情他都沒有隱瞞，但是卻隱瞞了一些他對付耿義的原因。

    他對付耿義的原因有兩個，其一，是耿義不斷的在私底下詆毀他，甚至是公開挑釁他，其二，則是他和趙記大車行貨運分行的沖突。第一個原因更重要，第二個原因就顯得要次要一些了，說不說都成。聞安臣之所以決定不說，是因為他感覺以黎澄的為人，只怕是不喜歡自已把太多精力放在生意上的。

    黎澄之前已經(jīng)囑咐過自已要把所有精力都用在讀書上，如果自已說了貨運分行這事兒的話，只怕會給黎澄留下自已屢教不改的印象。

    除了這個之外，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隱瞞，甚至把派人去找王少儒夫婦，去找紀司明，找劉大官人這些，都說了。聞安臣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黎澄聽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復(fù)雜。

    從這件事上，他就能看出來，聞安臣和他，不是一類人。

    黎澄更剛烈，寧折不彎，做事的時候，也是直來直去，只要是他認為有理，便直直的去做，不會拐彎抹角，更不會如聞安臣這般，四處布局，最后一舉收網(wǎng)，而后窮追猛打，直到讓對方再不能翻身。聞安臣比他，就要圓滑許多，也要靈活許多。

    說實話，黎澄對聞安臣這種行事方式，其實是有些不以為然的，不過他終歸是心中開闊，坦坦蕩蕩之人。

    他沉吟片刻，點點頭，道：“聞安臣，你這般做事，本官是不怎么喜歡的，不過你這么做了，而且頗有效果，本官也不好說什么，但是以后，還是少如此行事的好?！?/br>
    聞安臣看得出來，他這次可不是嚇唬自已，而是實打?qū)嵉母嬲]。

    以聞安臣和黎澄的身份，黎澄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和神態(tài)，已經(jīng)是非常之嚴厲了。

    聞安臣心中一激靈，知道這一次黎澄是真有些心里不舒服了，方才會說這種話，他趕緊地虛心受教，低聲道：“學(xué)生明白?！?/br>
    黎澄瞧著他，嘆息道：“聞安臣，本官沒有把你當成下屬，而是把你當成后學(xué)晚輩，有些話，你聽了，可能嫌有些嘮叨，不過本官是要說的?！?/br>
    聞安臣聽了，心中感動，眼眶都有些酸熱，他趕緊吸了口氣，低聲道：“學(xué)生醒的?！?/br>
    黎澄以為他真聽進去了，捻著胡子微微一笑，很是欣慰。

    聞安臣心中低聲道：“黎大人，對不住，你的路，我沒法子走?！?/br>
    口中說歸說，但是以后該這樣做的時候，她還是會這樣做的。

    正如黎澄看重他的人品性格才學(xué)但是卻對他行事的方式不以為然一樣，聞安臣佩服黎澄，感激黎澄，卻也是對他的行事方式不以為然，兩人其實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的。聞安臣的性格，他過往的經(jīng)歷，以及他定下的那大目標，發(fā)下的那大宏愿，就注定他不可能走黎澄那樣的路，如黎澄那般行事。

    “不過，這次的事情，是你惹出來的，卻是還得你平息了去才成?！?/br>
    黎澄道：“這一次，所有狀告耿義的案子，都由你來處置，你要一一甄別查清，看看到底是誣告還是屬實?！?/br>
    他頓了頓，道：“本官知道，你和耿義有恩怨，但是此事乃是公事，你定要秉公辦理，不得因私廢公，明白了么？”

    聞安臣沉聲應(yīng)是：“還請大人放心，屬下定秉公辦理，不敢辜負大人之期望。”

    黎澄點點頭，對于聞安臣的品行，他還是信得過的。

    “對，還有一事?！崩璩魏鋈坏溃骸肮⒘x既然下了大獄，他是不能再擔當巡檢司巡檢了，對于這個位子由誰來做，本官說話還是有些分量的。如何，你可對這個位置有意？若是想坐上去的話，本官可以向朝廷舉薦你。”

    巡檢乃是九品官，而且和典史一般，都是朝廷命官，任命誰來當，黎澄說了不算，得朝廷說了才算。不過黎澄有舉薦之權(quán)，而且他身為秦州知州，巡檢司又在秦州，歸他管轄，所以他的意見，上面是會很重視的。

    他舉薦之人，十有八九是能夠坐到這個位子上去的。

    他問完之后，便瞧著聞安臣，等待著他的回答。

    在聽了這話的一瞬間，聞安臣有些意動。

    雖說在秦州，他這個典史是管著巡檢司的，但其實巡檢司巡檢是九品官，而他這個典史只是不入流。只要他此時點點頭，有了黎澄的舉薦，就有極大的機會能夠當上巡檢，從而由不入流，一步跨入有品級的官員之行列！

    但是他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道：“大人，巡檢之職，事務(wù)繁多，學(xué)生只怕力有不逮，若是耽誤了大事，豈不罪過?！?/br>
    黎澄聽了，捻著胡須微微一笑，口中道了一聲：“好！”

    聞安臣經(jīng)受住了誘惑，他很是欣慰。

    若是聞安臣真的要當這個巡檢，他會非常失望，那代表著聞安臣其實是沒把全副心思用在科舉上，而且在他看來，聞安臣真要是當了這個巡檢，那整個人差不多也就廢了。

    巡檢司油水豐厚，銀子大筆大筆的流過去，呆在里面，身為主官，很容易就能撈的盆滿缽滿，輕易就能攢下萬貫家財。如此一來，自然很容易就消磨了志氣，感覺這等日子倒是也不錯，聞安臣還肯花心思再苦讀書？而且巡檢司事務(wù)繁多，真要是接手了，哪里還有時間讀書？

    要么荒廢了公務(wù)，做的一塌糊涂，最終把罷官免職，要么就是荒廢了學(xué)業(yè)，什么科舉，就成了笑談。

    聞安臣之所以拒絕，其實大致也是因為這些顧慮。

    “這個位子，也不好空著，不過巡檢司還有兩個副巡檢，一時半會兒倒是也塌不了天。”黎澄笑道：“巡檢司終歸也是你管著的，若是你得空，總要去過問一二。”

    聞安臣心領(lǐng)神會，知道黎澄這是讓自已趁著耿義不在，可以去巡檢司培植自已的勢力，將這巡檢司徹底收服。他點點頭，笑道：“學(xué)生醒的。”

    第299章 風(fēng)雨欲來

    從黎澄那里回來之后，聞安臣便是開始接手那些狀告耿義的案子。

    他處理起這些事情來得心應(yīng)手，經(jīng)驗豐富，而且正好管著快班和刑房等，做起事來也容易的很。每接一個案子，便先讓刑房查卷宗，同時讓快班去查訪，去請證人過州衙來問詢，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把事情給理得清楚。

    如此兩三日間，就已經(jīng)把所有案子給弄明白了。

    而此時，耿義的身上已經(jīng)背了十幾個罪名，若是說之前的強jian罪只能讓他被處以絞刑的話，現(xiàn)下這些罪名堆起來，足夠讓他被斬首的了。

    而且有這些罪名在，誰想給他求情，可得掂量掂量。

    用惡貫滿盈四個字來形容耿義，大致不差。

    聞安臣報告了黎澄，黎澄已經(jīng)準備上奏，請斬耿義。

    巡檢司巡檢耿義被下了大獄的事情，在秦州傳得沸沸揚揚，不知道的還真是不多。而且坊間瘋傳，他之所以下獄，乃是因為得罪了新任典史聞大人。這耿義也真是個不識相的，屢屢和聞大人作對。這不，挨收拾了吧！

    這個傳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別人不信，聞安臣這個新上任不久的典史，已經(jīng)是被許多人忌憚畏懼。

    聞安臣聽了，也只是灑然一笑而已。

    耿義被下獄，這在秦州是一件大事。

    而也是在此時，在距離秦州千里之外的，遙遠的湖廣布政使司江陵，也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一件足以影響朝廷政局，足以影響整個大明朝的大事！

    當朝首輔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于萬歷五年十月病逝！

    一時之間，朝野內(nèi)外，風(fēng)云詭譎，暗潮洶涌！

    張居正的父親既然病逝，那么哪怕張居正是當朝首輔，按照慣例禮法，也應(yīng)帶回鄉(xiāng)丁憂，守孝三年。

    而若是他回老家守孝去了，那么自然，就不能再擔當首輔了。

    張居正當然不愿意。

    一來，他確實是極為貪戀權(quán)柄的一個人，是不會放棄現(xiàn)下手中的權(quán)力的。一旦回鄉(xiāng)丁憂，則身上再無官職，手上掌握的權(quán)力也會隨之煙消云散，至于丁憂完畢，三年之后……三年之后，朝野之中只怕沒幾個人記得他張居正是誰了。

    二來，則是此時，改革已經(jīng)開始，而張居正改革中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也是預(yù)想中難度最大的一環(huán)——清丈天下田畝——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做得相當充分，就待宣布開始了，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刻，張居正怎么能離開大明帝都這個權(quán)力中樞？

    若是沒有他的推動，改革別說是順利進行乃至成功了，只怕他前腳剛走，后腳他推動的這改革就要無疾而終。至于清丈天下田畝這件事，只怕還沒開始就會胎死腹中。

    張居正這些年來，打壓反對改革的那些派系，有他在中樞坐鎮(zhèn)，那些人自然是偃旗息鼓，老老實實的，不敢有什么異動，但一旦張居正離開，只怕他們就要瘋狂反撲！

    第三則是，他這些年，著實是得罪了不少人?；剜l(xiāng)丁憂之后，失了權(quán)勢，說不得會被怎么報復(fù)。

    其實，就算是張居正自已愿意回鄉(xiāng)丁憂，也有人不愿意他回去。這個人未必是萬歷皇帝，事實上，日漸長大成人，更懂事，也更有自已主意的萬歷皇帝，心中已經(jīng)逐漸升起對張居正的不滿了。當然，這種不滿還沒有表露出來，但已經(jīng)在他的心中滋生。

    事實上，關(guān)于萬歷皇帝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明史上已經(jīng)記載的很清楚了。

    《明史紀事本末·江陵柄政》：“已卯，張居正父喪訃至，上以手諭宣慰......然亦無意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