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4日

    大明宮。丹鳳門。

    當(dāng)數(shù)百名神策軍擁著車輿駛?cè)脒@座當(dāng)世最宏偉的大門，仇士良已經(jīng)帶著一眾內(nèi)侍等候多時。

    看到輿駕旁那個面餅?zāi)?，大紅嘴唇的死太監(jiān)，仇士良心里一陣膩歪，這廝怎么也跟來了？

    也罷，反正他是太真公主的人，搶不了自己的功勞。

    他趨步上前，然后俯身大禮參拜，“奴才仇士良，叩見絳王殿下！”

    后面的內(nèi)侍齊齊拜倒，“叩見絳王?！?/br>
    輿駕上，一個年輕的聲音道：“諸位免禮?！?/br>
    仇士良額頭貼在青石板上，腦中一陣恍惚。

    自己突然耳鳴了？

    這是絳王的聲音嗎？

    不像啊？

    弄錯了？不會吧？

    擁立新君，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弄錯？

    不會吧？

    不會吧？不會吧……

    仇士良恍恍惚惚抬起頭，一眼看到江王李炎那張臉。

    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使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然后睜開……

    還是江王李炎！

    絳王，江王……

    江王，絳王……

    仇士良心里仿佛有一頭洪荒野獸在咆哮：這都能搞錯？有沒有搞錯??！

    絳王江王不分，什么該死的口音！

    奚族的胡狗就是他娘的不靠譜！

    我得給張忠志他娘的戴個嚼頭，讓他這輩子都別說話了！

    仇士良額頭瞬間冒出一層冷汗，怎么辦？將錯就錯？這可是皇帝！又不是席間上錯了菜，能勉強(qiáng)湊合！

    正本清源？別鬧了！

    宮里有品秩的太監(jiān)都在！知道要擁立新君，這幫沒鳥的貨色一個個頭削得跟竹簽子一樣，不要命地往里鉆，巴望著能在新君面前露個臉。

    這下好了，自己要是敢站出來說一句：哎呦，這事鬧的，弄錯人了！這位新君，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吧——信不信這幫鳥貨當(dāng)場就敢把自己撕吃了！

    這可是勤王救駕的潑天功勞??！

    還有高力士那廝，別人不認(rèn)識，他能不認(rèn)識？他會出現(xiàn)在這兒，肯定是楊公主點過頭的。跟楊公主對著干？那日子，可越來越有奔頭了。

    仇士良腦門的青筋突突直跳，似乎看到一只天大的黑鍋從天而降，正好扣在自己腦袋上，瞬間暗無天日。

    接著他心念一轉(zhuǎn)——也許王爺就是指定江王入宮呢？

    雖然絳王是自己幾個在王爺面前公推的，王爺也點過頭，但王爺吩咐接人的時候，自己可沒在邊上！

    莫非王爺臨時換了江王，故意看下面人聽不聽話呢？

    田令孜那死狗可就在自己腳底下埋著呢！

    仇士良腦子發(fā)瘋般的狂轉(zhuǎn)，剎那間腦海中便涌出幾百個念頭，最后只剩下一個：就他了！

    反正人不是我接的，背鍋也輪不到我來背！

    反倒是自己跳出來說搞錯了，那才是不開眼，非要把一個要命的天雷頂在自己腦門上——找死也不是這個找法！活著不好嗎？

    仇士良心里的煎熬如同三冬六夏，眼前不過一瞬。

    高力士大紅菊花般的嘴巴張開，尖聲唱道：“免禮！平身！”

    仇士良一躍而起，“江王殿下！”

    他雙手一拍，堆起一臉諂笑，“奴才們可早就盼著殿下入宮呢！快快快，拿手爐來！今兒這天兒冷的……殿下辛苦！”

    仇士良親自奉上手爐，一番殷勤地噓寒問暖，然后順勢往輿駕旁一立，牢牢占住最顯眼的位置，一手扶著輿乘，昂首挺胸，顧盼自雄。

    這叫擎天保駕，擁立的首功！

    至于擋住后面的高力士，那是他活該！楊公主府里的太監(jiān)，跑這兒出什么風(fēng)頭呢？這是你出風(fēng)頭的地方嗎？擋的就是你！

    后面的高力士連個屁都沒放，仇士良心里愈發(fā)暢亮。他一眼掃過，在場的內(nèi)侍全都笑得跟喇叭花一樣，沒有一個質(zhì)疑接的應(yīng)該是江王，還是絳王。

    這幫鳥貨，盡是些滑頭！

    眼見同行們都如此聰明伶俐，乖巧機(jī)靈，仇士良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失望，心里頭一陣亂罵。

    他長吸了一口氣，然后氣貫丹田，尖著嗓子叫道：“江王殿下！啟駕！”

    眾內(nèi)侍一哄而上，張開黃羅傘，打起孔雀扇，有臉面的更是拼著命地擠到仇公公身后，為新君扶輿。至于高力士，早就被擠得沒影了。

    不多時，輿駕被數(shù)百名內(nèi)侍圍得水泄不通，護(hù)送著新君緩緩駛?cè)雽m禁。

    從史叁處出來，南霽云橫刀叫開坊門，一行人無視宵禁，直奔十六王宅。

    “來的是神策軍！”中行說頂著風(fēng)雪道：“他們帶著刀兵前來接駕，太真公主擔(dān)心有詐，臨時讓江王頂替了絳王?！?/br>
    “這也能頂替？來接駕的都是瞎子？”

    “那些神策軍都是外郡的，而且一個內(nèi)侍都沒有，為首的將領(lǐng)還是個胡人，壓根兒不認(rèn)識什么絳王、江王。”

    “楊妞兒這膽子也太大了吧？”

    眾目睽睽之下，當(dāng)面作弊，拿江王調(diào)包了絳王。別說自己急切間能不能想到這一招，就算能想到，也沒這個膽子在大庭廣眾之下指鹿為馬。

    這是迎立新君，天底下的頭等大事！

    也就楊妞兒這種奇女子，打小就把耍賴的天賦都點爆了，才能在這種要命的關(guān)頭鎮(zhèn)定自若，面不改色地睜著眼睛說瞎話。

    “江王已經(jīng)入宮了？”

    “凈街鼓后他們才到坊里，又找錯了宅院。我來的時候他們還沒出坊門，這會兒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宮了?！?/br>
    眾人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策馬狂奔，不過一刻鐘便趕到十六王宅。

    坊內(nèi)彌漫著一股壓抑而沉重的氣氛，平常伎樂不絕，歌舞升平的十六王宅，此時只剩下一片詭異的沉寂。

    宮中輿駕迎接親王入宮，每個人都知道意味著什么。但正式消息傳來之前，沒有人敢議論，只有沉默、期盼，隱約的惶恐和不安。凝重的氣氛就如同緊繃的弓弦，等待著塵埃落定，生死分明。

    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程宗揚駛?cè)胩婀鞯母?，見到了楊玉環(huán)和賈文和。

    “你換了江王頂替入宮，就不怕他們發(fā)現(xiàn)接錯了人，惱羞成怒？”程宗揚一下馬，便劈頭問道。

    雖然不知道李輔國奪舍的細(xì)節(jié)，但肯定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能奪的。李輔國選了絳王，必然做足了準(zhǔn)備，結(jié)果楊玉環(huán)把絳王換成江王，至少把他的奪舍大計給廢掉大半。李輔國惱怒之下，說不定不奪舍也要把李炎給弄死。

    “不知道，只能賭了！”楊玉環(huán)握起拳頭砸在掌心，肅容道：“現(xiàn)在就看小五的命硬不硬了。”

    這姑姑當(dāng)?shù)摹钛坠律砣雽m，猶如羊入虎xue，我還以為你準(zhǔn)備好了后手，結(jié)果倒好，合著李炎一點兒倚仗都沒有，全靠拿命硬扛？

    程宗揚吸了口氣，“江王身邊有誰跟著？”

    “來的人誰都不讓跟著，還是高力士臉皮厚，腆著臉跟在車后面。”

    程宗揚一時無語，只好道：“魚朝恩有消息嗎？”

    “沒有。”楊玉環(huán)道：“方才倒是有人送來消息：一個時辰之前，李輔國入覲太皇太后，隨即召見張忠志，命他迎絳王入宮。”

    “魚朝恩事前一點兒風(fēng)聲都沒有聽到？”程宗揚道：“李輔國對他防得夠嚴(yán)啊?！?/br>
    楊玉環(huán)道：“你知道是誰送來的消息？”

    “誰？”

    “衛(wèi)公?！?/br>
    程宗揚訝然道：“他還在宮里？”

    楊玉環(huán)道：“那幫太監(jiān)本來想用瑣事纏住衛(wèi)公，但衛(wèi)公察覺宮里出動了神策軍，當(dāng)即自請入衛(wèi)?！?/br>
    “那些太監(jiān)能答應(yīng)嗎？”

    “不答應(yīng)又能如何？”

    以李衛(wèi)公的資歷和身份，他主動要求充當(dāng)侍衛(wèi)，那幫太監(jiān)除非翻臉，又能奈何？況且即使翻臉，他們又能拿衛(wèi)公怎么樣？天策府那幫悍將還在宮外守著呢，真要撕破臉，指不定誰先倒霉。

    那幫太監(jiān)也是有心計的，李衛(wèi)公若是在外，神策軍赴十六王宅的事肯定瞞不過他。反而把他留在宮里，隔絕耳目，才好瞞天過海，可李衛(wèi)公豈是好瞞的？結(jié)果請神容易送神難，李衛(wèi)公不走，只能干瞪眼，誰也拿他沒轍。

    程宗揚心頭稍定，有衛(wèi)公守著，李炎的小命多少有了幾分指望。

    “李輔國呢？他在做什么？”

    “神策軍出動之后，李輔國便陪同太皇太后前往太液池?！?/br>
    “他陪著太皇太后？不是應(yīng)該等著見李炎嗎？”

    去太液池并不奇怪，畢竟李昂名義上是在蓬萊秘閣駕崩，說來總要去見上最后一面。問題是大家都知道李昂早就死了，李輔國干嘛要多此一舉？

    楊玉環(huán)道：“若是立嗣，李炎必定會去見太皇太后。”

    程宗揚明白過來，守株待兔??！

    太皇太后郭氏作為皇祖母，皇室碩果僅存的長輩，地位之尊毋庸置疑。

    就禮法而言，新君繼位之前，必然要去拜見尊長。而從政權(quán)合法性而言，更是如此——李昂未留下遺詔，宗室如今有資格繼位的親王不下十人，李炎并不是唯一的選擇，太皇太后的認(rèn)可尤為重要。

    無論李炎怎么小心謹(jǐn)慎，李輔國只用守著太皇太后，就能等著他自己送上門來。

    不過李輔國等的是絳王，來的卻是江王，多半能給他一個驚喜。

    賈文和默然無語，狹長的雙目不住閃動。

    “太液池……”程宗揚思索道：“李輔國布置的奪舍地點，在蓬萊秘閣？”

    楊玉環(huán)道：“若非如此，李輔國何必把太皇太后請到太液池？留在仙居殿不好嗎？不好！我只提醒他不要跟李輔國同處一室，萬一去了太液池，恐怕就由不得他了！”

    “先別急?！背套趽P道：“小白呢？是不是跟太皇太后一起？”

    這個問題無人能回答。

    〇㎡

    程宗揚看了眼滴漏，“離子時還有兩個時辰，再等一個時辰，魚朝恩如果還沒有消息，就不再管他，我們自己想辦法入宮。無論如何，不能讓李輔國奪舍成功，登上皇位。”

    潘金蓮開口道：“我先入宮看看?！?/br>
    程宗揚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你先設(shè)法找到白霓裳，問清宮里的情形?！?/br>
    “不行！”楊玉環(huán)道：“蓬萊秘閣必有布置，你去太危險了?！?/br>
    潘金蓮道：“我去過一次，也吃過虧，這回會小心?！?/br>
    “不要去太液池！”楊玉環(huán)道：“要緊的是李炎。”

    “我去見江王?！崩桢\香道：“還請公主給我一件信物?！?/br>
    楊玉環(huán)咬了咬牙，然后解下腰間的玉佩，“你告訴他，無論怎么拖延推諉，都不要去太液池，至少也要等天亮之后。”

    “好?！崩桢\香拿起長劍，與潘金蓮一道悄然而出。

    程宗揚對賈文和道：“家里可好？”

    “已經(jīng)安置停當(dāng)。趙氏姊妹與幾名傷者都已送往天策府。”

    程宗揚松了口氣，天策府怕是如今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飛燕她們有天策府諸將看護(hù)，自可無憂。

    （手-機(jī)-看-小-說；７７７７７．℃-〇-㎡）

    眼下暫時只能等待消息，剛見過帛十三，程宗揚急需找人商量?？伤麆傄婚_口，楊玉環(huán)立刻豎起耳朵，“什么事？不許瞞我！”

    “男人的事你也要聽？你這手偷天換日，自己倒是痛快了，留下好大一個爛攤子，你還是抓緊時間，趕緊想想怎么收拾吧?！?/br>
    楊玉環(huán)玉容難得多了幾分郁色，顯然是在擔(dān)心李炎。畢竟她親手將李炎送上輿駕，若是李炎真被李輔國奪舍，魂魄無存，她一輩子都難有安寧。

    大明宮。

    輿駕在太監(jiān)和軍士的前呼后擁之下，沿著作為中軸線的御道，穿過御橋、棲鳳閣、含元殿、宣政殿，最后停在進(jìn)入內(nèi)宮的最后一座宮殿，紫宸殿前。

    仇士良俯身叩首，“江王殿下，請入殿升座?！?/br>
    李炎下了輿乘，他吸了口冰冷的空氣，昂首望著眼前巍峨的宮殿，心頭禁不住一陣戰(zhàn)栗。

    紫宸殿是內(nèi)朝三大殿的最后一座，雖然不及含元殿萬邦來朝，海納百川的恢弘壯麗與至高無上，但含元殿的大朝會更多是禮儀性質(zhì)，真正的決策從來都是大朝會之前，在這座宮殿中議論、確定，可以說，這里才是唐國真正的權(quán)力核心。

    而現(xiàn)在，自己即將踏入其中，成為這座宮殿的主人。

    李炎沒有舉步，他立在丹墀前，開口道：“皇兄可還安好？”

    方才還滿臉笑容的仇士良表情斗然一變，唇角哆嗦著，瞬間垂下兩行熱淚，仆地泣聲道：“回殿下，先帝沉疴未起，今日已然……大漸……嗚嗚……”

    都知道李昂已死，但李炎仍作出驚色，“這……皇兄！”

    “請殿下節(jié)哀?！背鹗苛寄税牙蠝I，往地上一甩，然后利落地爬起來，說道：“先帝未曾留下遺詔，奴才們不敢耽擱，稟報了太皇太后，迎殿下入宮。殿下，咱們大唐億萬子民，今后可就指望你了?！?/br>
    李炎摘下幞頭，“皇兄不幸薨逝，本王須得服喪的。”他一邊除去身上的香囊、玉佩，一邊問道：“皇祖母何在？”

    “殿下先歇息片刻，奴才這就去稟報?！?/br>
    仇士良話音剛落，幾名內(nèi)侍匆忙趕來，為首的竇文場揚聲道：“太皇太后有旨，命絳王殿下前往太液……呃！”

    竇文場話未說完，便是一愣。

    仇士良肅然喝道：“看清楚了！是江王殿下！爾等還不行禮！”

    竇文場一時茫然，本能地跪地行禮，一個頭磕到地上，腦子才轉(zhuǎn)過來，他急忙堆起笑容，改口道：“江王殿下，太皇太后有詔，請殿下前往太液池，有要事相商。”

    “殿下，”仇士良躬身道：“太皇太后既然在太液池，咱們也過去吧?！?/br>
    李炎點了點頭，剛要登上輿乘，忽然心頭一動，想起姑姑臨行前的告誡，回首問道：“博陸郡王如今何在？”

    “回殿下，”竇文場道：“太皇太后傷心過度，如今王爺正在旁邊伺候?！?/br>
    李炎雙足像被釘住一樣，立在原處。

    竇文場禁不住催促道：“還請殿下快快啟駕，莫讓太皇太后久候?！?/br>
    原本被擠得沒影的高力士，這會兒像個氣球一樣冒出來，尖聲道：“殿下！使不得??！”

    眾人齊齊側(cè)目，只見高力士一邊拍著身上的鞋印，一邊殷勤道：“這會子落了雪，地上滑，再說天兒也晚了，殿下趕過去拜見，驚擾了太皇太后安寢，那可是不孝啊！”

    李炎挽住腰帶，沉吟片刻，“有理?！?/br>
    竇文場沒想到竟然會有這一出，愣神之下，不由朝仇士良望去。

    仇士良心里大叫冤枉，好端端的，怎么就疑心是我唆使的呢？沒踩死高力士是我的錯，可這話又不是我教的！

    “殿下，”仇士良勸道：“太皇太后既然召見，并算不得打擾?！?/br>
    李炎搖頭道：“太皇太后上了年紀(jì)，本王若是深夜拜見，勞累她老人家難以安寢，豈能心安？還是等天亮再去吧。”

    “江王殿下！”竇文場著急地說道：“此刻時辰尚早，博陸郡王和太皇太后都在等著，如此大事，哪里能拖延？”

    高力士道：“太皇太后是在仙居殿吧？”

    李炎點了點頭，“正是?；首婺傅膶媽m在仙居

    殿，那便去仙居殿?！?/br>
    仇士良看看高力士，又看看竇文場，心里不禁犯了嘀咕，這蹊蹺勁兒……莫非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竇文場道：“殿下，太皇太后在太液池啊?！?/br>
    高力士道：“太皇太后為何會在太液池？”

    竇文場手一揮，身后幾名內(nèi)侍撲上前去，捂住高力士的嘴巴，將他拖到輿駕后，扒下襪子塞住。

    李炎咬緊牙關(guān)，然后開口道：“皇祖母為何會去太液池？”

    “皇上是在蓬萊秘閣駕崩的，”竇文場道：“太皇太后和王爺親自去看過，只等殿下前去，商量發(fā)喪的事宜?！?/br>
    高力士被塞住嘴巴，作聲不得，李炎再無借口，一時間萬般為難。

    “殿下哪里都不去?！币粋€聲音從身后響起。

    “衛(wèi)公！”李炎眼睛一亮。

    衛(wèi)國公李藥師袍角掖在腰間，手握笏板大步行來，“殿下尚未登基，仍是外藩親王，夜入內(nèi)宮，于禮不合。以臣下之見，當(dāng)在此等候，等天亮再行入覲。”

    “衛(wèi)公！”竇文場頓足道：“這事能耽誤得起嗎？”

    “離天亮不過幾個時辰而已，如何等不得？”衛(wèi)公向李炎施了一禮，“恕臣護(hù)駕來遲。臣冒昧，請為殿下執(zhí)戟。”

    李炎大喜過望，“有勞衛(wèi)公了。”

    竇文場急道：“李衛(wèi)公！你敢抗詔嗎？”

    “詔書何在？”

    竇文場一時語塞，他是聽王爺?shù)姆愿纴泶?，哪里有什么詔書？

    四下一看，仇士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兩眼盯著腳下，似乎在找雪地里有沒有螞蟻路過。

    其他內(nèi)侍也都跟鋸嘴葫蘆一樣，嘴閉得緊緊的，絲毫指望不上。

    只有高力士使勁掙扎，似乎想說什么。但他那狗嘴里吐不出來象牙，竇文場只恨不得掐死他。

    竇文場心一橫，尖聲道：“請殿下啟駕！”說著揮手道：“上！”

    隨行的內(nèi)侍壯著膽子上前，想扶住江王。

    李藥師袍袖一揮，像趕蒼蠅一樣，將幾名內(nèi)侍拂開，然后微微躬身，“江王殿下，請。”

    李炎心下大定，舉步踏上長階。

    “李藥師！”竇文場上前喝道：“你敢違抗王爺?shù)闹家?？?/br>
    “聒噪?！?/br>
    李藥師舉起象牙笏板，“呯”的拍在竇文場面門上。

    竇文場眼看著笏板拍來，有心擋格，卻氣勢被奪，只能眼睜睜看著笏板由小變大，最后重重落在自己腦門上。

    竇文場口鼻眼耳同時迸出鮮血，木樁般直挺挺往后倒去。

    周圍一片驚呼，連同張忠志在內(nèi)，齊齊退開一步。

    隨竇文場趕來的內(nèi)侍亂成一團(tuán)，有些跑去扶起那位已經(jīng)咽氣的神策軍新貴，有些機(jī)靈的繞開衛(wèi)公，往階上追去。

    李藥師將笏板插到腰后，猿臂一伸，從一名神策軍手中奪過長戟，數(shù)點流星般的寒光閃過，將追來的內(nèi)侍盡數(shù)刺斃。

    鮮血飛濺，染紅了飄舞的雪花。

    仇士良、張忠志等人怔在當(dāng)場，一時間紫宸殿前寂無聲息，數(shù)以百計的太監(jiān)和神策軍士卒眼睜睜看著李藥師在禁中大開殺戒，然后孤身持戟，從容跟在江王身后。

    趁著眾人心神被懾，高力士終于掙脫，他連滾帶爬地追上去，一邊不忘拽出襪子，扯著嗓子叫道：“衛(wèi)公威武！”

    “呯”的一聲，李輔國將一只花瓶摜碎在地。

    “廢物！”

    “干爹息怒，”霍仙鳴伏地叩首，“都是竇文場那廝不中用，丟了爹爹的臉色，孩兒這便帶領(lǐng)人馬攻打紫宸殿，拿下李藥師那逆賊！”

    “拿下？你用頭去拿嗎？”

    “李藥師犯上作亂，挾持江王，人人得而誅之……”

    “夠了！你要逼反天策府嗎！”

    霍仙鳴頓時不敢作聲。

    李輔國白發(fā)蕭索，陰鷙的雙目露出兇殘的厲色，“吩咐劉光琦，帶內(nèi)侍省的人去西內(nèi)苑，先把魚朝恩拿下！我知道他手里還有幾個兵，告訴他那幫走狗！本王今日只誅首惡，不問其余！臨陣反正者，賞！敢隨魚賊為逆者，殺無赦！誅滅九族！”

    “是！”霍仙鳴高聲應(yīng)下，又道：“李藥師那邊……”

    “命張忠志帶領(lǐng)他那些手下前往十六王宅，將諸王盡數(shù)請至集賢院！如有遺漏，唯其是問！”

    “是！”

    “命仇士良請江王來此！記住，不得動手！讓他那邊的內(nèi)侍都上去請！把頭磕爛，眼睛哭出血，也要請動江王來見太皇太后！如若不然，”李輔國森然道：“本王親自去請！”

    “是！”

    “你去查找絳王的下落！告訴楊玉環(huán)！本王已經(jīng)忍她多時！如今新皇將立，她再敢蠻橫無理，置朝廷大局于不顧，老夫便與她不死不休！”

    “是！”

    “命神策軍傳旨百官，明日清晨于含元殿舉行大朝會，黎明前盡數(shù)往待漏院候命！不至者革職問罪！”

    “是！”

    “命天策府眾將各自駐守本坊，無宮中詔書，不得輕離！”

    “是！”

    “傳令各寺廟、道觀，為圣上祈福！”

    “是！”

    李輔國雷厲風(fēng)行，手下諸內(nèi)侍紛紛出動，帶領(lǐng)

    人馬奔向各處。

    一陣喧鬧后，分派了職事的內(nèi)侍各自離開，只剩下幾名內(nèi)侍并排立在角落的陰影中，低頭垂手，安靜異常。

    一名內(nèi)侍緩緩抬起頭，露出兜帽內(nèi)慘白的骷髏頭，“都走了?！?/br>
    李輔國面上的怒色消失無蹤，他握著鐵球，一邊無聲地轉(zhuǎn)動，一邊平靜地說道：“好一著偷梁換柱，李代桃僵。此等事，果然是那位楊公主能做出來的。”

    那只顱骨發(fā)出嘶啞的聲音，“郡王心意已決，又何必在乎梁柱桃李，絳王江王？”

    李輔國抬起手，“這幾具rou身都已抹去靈智，你自選一具便是。”

    “郡王做了至尊，貧僧就選宰相好了。”

    骷髏伸出僵硬的手掌，探入旁邊一名內(nèi)侍的兜帽，扣住他頭頂。

    鄭注臉色慘白，眼珠隨著手掌的摩挲左右轉(zhuǎn)動，瞳孔中灰撲撲的，沒有一絲光亮。

    李輔國道：“本王留你在此，你可不要讓本王失望?！?/br>
    “阿彌陀佛。貧僧已脫去皮囊，了無掛礙，愿以尸陀林主護(hù)持之法，助上師轉(zhuǎn)生。”

    骷髏說著，收回手掌，手指一根一根握緊。一縷黃沙從他指縫間淌出，未及落地，便化為蒸騰的煙塵。

    接著它張開口，白森森的頜骨內(nèi)吐出一團(tuán)濃黑如墨的云霧。

    “好！好！好！”李輔國一手轉(zhuǎn)著鐵球，一手負(fù)在身后，慢吞吞走進(jìn)內(nèi)室，在他身后，房門無聲合攏。

    黑霧猶如實質(zhì)般籠罩在翻滾的黃煙上，天地驀然一暗。

    浮著碎冰的太液池內(nèi)水波涌起，秘閣上方，黑暗的天際仿佛沉甸甸地覆壓下來，閣內(nèi)的燈火被一層層抹去，再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