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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命萬歲 第95節(jié)

    走到室中央,透過臥榻的帷帳,能朦朦朧朧看見女君倚著隱囊在閱看竹簡,長睫下垂,中衣寬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鐲也被半隱在衣下。

    紅鳶把藥放下,低頭走到榻邊,行過禮后,才去掀開衾被,伸手摸著榻尾的銅爐,已經(jīng)變涼,她趕緊請罪:“女君怎么不叫我?!?/br>
    謝寶因是在日昳時分醒來的,換好白絹中衣后,又一直躺到現(xiàn)在,興致怏怏的她只能誦讀經(jīng)典。

    看見侍女如此倉惶,輕聲道:“無礙。”

    聽見女君沒有怪罪下來,紅鳶松了口氣,低頭離開臥榻后,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夾著燒好的薪炭裝進(jìn)銅爐中。

    靜謐中,居室外面有侍女在說話:“三娘怎么還在這里。”

    她口中的三娘則不怎么有精神的答道:“聽說長嫂醒了,所以我來看看?!?/br>
    謝寶因抬眼看向室內(nèi)的人,冷冷淡淡,沒有什么神情,她從來都不喜歡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紅鳶把銅爐放回原處,然后邊倒退,邊把兩只手落在腹部,低頭稟告:“三娘是在晡時時分來的,只是那時候女君身體不適,不能勞神憂思,沈女醫(yī)離開的時候,親自回絕了三娘?!?/br>
    放下竹簡,謝寶因說:“讓三娘進(jìn)來?!?/br>
    她也想聽聽這個娘子會怎么說。

    紅鳶恭敬領(lǐng)命,隨即垂頭退出去,把家中這位三娘請進(jìn)側(cè)室后,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爐,準(zhǔn)備煎藥。

    林妙意來到室內(nèi),先在門口猶豫了許久,然后才走到臥榻前,行完肅拜禮后,直接屈膝跪地。

    看見她一進(jìn)來就給自己跪下,謝寶因沒有絲毫動容,淺笑著說道:“我只是你長嫂,還不能夠受三娘的跪拜大禮?!?/br>
    紅鳶發(fā)現(xiàn)女君沒有開口命自己扶起這位娘子,所以她繼續(xù)看著藥爐。

    知道自己做錯了事情的林妙意低著頭,有很多話堵在心里卻不知道要怎么開口,緩了好久才擠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錯,差點(diǎn)讓長嫂和長兄失去孩子。”

    謝寶因眼神淡然的看著,沒有應(yīng)她。

    林妙意又趕緊為另外一件事情解釋:“母親說得也不是真的,我沒有因?yàn)榛槭露购揲L嫂,我知道長嫂這兩年為博陵林氏已經(jīng)十分cao心勞神,當(dāng)年那件事情...長嫂的恩德,我怎么會忘記?!?/br>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應(yīng)該愚弄我?!碧崞疬@件事情,謝寶因終于還是不忍開口,“既然已經(jīng)和夫人商量好了,為什么回到建鄴后不來跟我說?”

    林妙意咬著唇齒,磨蹭半天:“吳郡陸氏這一支...并不顯貴?!?/br>
    這話的意思...就算是紅鳶再怎么知道尊卑,也開始變得輕視這位三娘。

    謝寶因又怎么可能會聽不出來,氣血翻涌起來后,呼吸漸促,眉頭也蹙起,她抬手撫著胸口,閉目順氣。

    等到好轉(zhuǎn)的時候,心底也跟著一起變涼,她睜開眼睛,所有情緒都全部消散,只有極為冷淡的一句:“你覺得我和你長兄會拿你去做政治聯(lián)姻的籌碼?非顯貴不嫁?”

    曾經(jīng)的沈氏女郎被她父親因?yàn)槠附鹁图奕ナ?..林妙意沉默著,同時也是默認(rèn)。

    泥爐里的苦味彌漫出來。

    紅鳶把湯藥倒在漆碗中,等變溫后,低頭走到榻邊:“女君,該用藥了?!?/br>
    謝寶因接過,一口飲完,繼而蹙眉:“有些苦?!?/br>
    紅鳶立即低頭:“我這就去為女君拿鹽梅?!?/br>
    等侍女離開側(cè)室,謝寶因看著榻邊跪著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為什么就非要陸氏不可?!?/br>
    要重提舊事,林妙意的雙手慢慢握緊,然后開口:“七年前,陸家六郎隨著他母親來家中看母親,那時候我為了躲開吳興,只能離開自己住處,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沒想到遇到了陸六郎,他年紀(jì)雖然不大,但是卻擅書善文...后面只要是陸夫人來,他就會跟著來,在長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條,我抓著它才撐到長嫂來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顆青梅樹,也是因?yàn)樗苑N的,為夫人侍疾的時候,我跟吳興求來的?!?/br>
    沉思一番,謝寶因突然記起郗家三夫人來家中的時候,林妙意的異常,知道陸氏太歡樂,離開又變得落寞。

    林妙意繼續(xù)說道:“這次跟著夫人去高平郡,夫人就有想要給高平郗氏謀利的心思,最開始想的便是兩姓通婚,那時候剛好提到舅母在建鄴的表兄有一郎君,當(dāng)年來過家中,我一聽就知道是他,所以夫人來和我說的時候,我立馬同意了?!?/br>
    雖然很讓人感動,但是這又如何。

    自己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卻被愚弄,被背叛,被算計(jì),被踐踏難得的真心,男子當(dāng)初所說這些弟妹的姻親都要以品德為重,現(xiàn)在想來也是好笑。

    他們兩個人都被辜負(fù)。

    謝寶因垂眸,無情道:“身在世家,三娘就應(yīng)該要明白婚姻之事,不管是兒郎還有女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兩人結(jié)為夫妻,三娘以為是恩愛兩不疑,還是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你今日所享受的,都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其他世家,兩姓聯(lián)姻得來的,所以世家婚姻稱為秦晉之好,而不是琴瑟之好。”

    林妙意聞言,頓時慌起來:“只要長嫂同意這件婚事...我...”

    “夫人同意,三娘同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敝x寶因笑著開口打斷,眼里那池湖水,不起一絲波瀾,“我只是你長嫂,你的婚事不應(yīng)該由我管,至于六禮這些,我身為家中女君,會幫你預(yù)備好的。”

    隨后,腿腳跪麻的林妙意一瘸一拐的離開。

    王烹走后,童官也在黃昏時分之前趕到尚書省的值房中,從家中書齋里拿來男子多年前所寫的戰(zhàn)役文章,其中剖析了此役的得失成敗。

    只是在提筆寫這些的時候,尚未成人穩(wěn)重,不懂得政事和軍事。

    他現(xiàn)在要重寫。

    室內(nèi)無人,林業(yè)綏改跽坐為箕踞,面向炭盆的身體也轉(zhuǎn)向案前,他提筆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跡旁邊,重新寫字。

    他一如往常的問了句:“家中如何。”

    童官愣住,因?yàn)橹兰抑鬟@句話問的是女君,可是來的時候,女君特意命他不能跟家主說,所以一時間不知道要怎么開口。

    炭盆迸裂出響聲。

    寫到雷霆二字的時候,林業(yè)綏沉聲道:“我不想再問第二遍?!?/br>
    童官趕緊跪下:“女君所懷胎兒潰敗。”

    林業(yè)綏不說一言。

    他手中的筆鋒長久不動,慢慢洇出一灘紅色,像道割出的傷口,緩緩流出鮮紅的血液。

    黃藤紙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才剛寫完,便沒有了下文。

    童官駕著馬車,從尚書省到長樂巷的一路上不知道喊過多少句“尚書仆射的車,爾等竟敢阻攔”,才能在宵禁后趕回長樂坊。

    停穩(wěn)車駕,他搬來車凳放好,又趕緊踮起腳從車?yán)锬贸霰乔嗔_傘。

    這些幾乎都是瞬間做完的。

    緊接著,車帷被長指掀起。

    林業(yè)綏幾步就下到巷道里。

    童官立馬把撐開的羅傘遞給彎腰出車輿的男子,隨后拿出鶴氅裘給男子披上。

    不過幾息間,林業(yè)綏已經(jīng)撐著羅傘,入了家中,直接往北邊屋舍走去,整個人都沉寂的可怕。

    雨水澆在傘面,猶如碎玉之聲。

    侍女看到男子來,趕忙低頭行禮:“家主?!?/br>
    專供佛像的室內(nèi),郗氏跽坐在席上,還在念著第五遍經(jīng)文,香火繚繞,虎口處的佛珠在指尖來回,就好像是佛教里所講的人也有輪回,只聽見婦人說:“今諸佛世尊,當(dāng)證知我,當(dāng)憶念我。我復(fù)于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余生...如過去未來,現(xiàn)在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眾罪皆懺悔,諸福盡隨喜...無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禮?!?/br>
    經(jīng)聲混雜在雨聲中。

    隨即,另有一道兩者之外的聲音響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谷回聲,字字念來。

    “我以廣大勝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賢行愿力,普遍供養(yǎng)諸如來。我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br>
    林業(yè)綏走進(jìn)室內(nèi),立在門口,半闔著眼睛,比起婦人佛龕上的那尊,更像是威嚴(yán)莊肅的神佛,聽到婦人在念懺悔的經(jīng)文,就像是極度不滿這個信徒的不虔誠,親自開口念起經(jīng)文來。

    念完后,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質(zhì)問:“母親原來就是這樣修行的,造一遍惡業(yè),便來懺悔一次?!?/br>
    被迫終止誦經(jīng)的郗氏回頭去看,察覺到是誰后,又重新轉(zhuǎn)過頭去,似乎是明白男子為何歸家,她嘆出一口氣,像是一個蓬頭攣耳,齞脣歷齒的老人,自己確實(shí)是在為差點(diǎn)就害得林氏子弟喪命而懺悔。

    婦人緊緊捏著佛珠,愧疚道:“慶幸孩子還在?!?/br>
    林業(yè)綏掃了眼:“我不問結(jié)果,只問原因?!?/br>
    生怕再被男子送去寺廟,婦人想要從跪著的席上站起,侍奉在旁的侍女恭敬低著頭,不敢聽不敢看,趕緊上前去攙扶。

    郗氏走了幾步,又突然止住,男子只是稍抬眼,她竟然就不敢再靠近自己這個兒子半步:“議婚的事情...這是在高平郡的時候,你舅母覺得三娘特別有世家女郎的風(fēng)范,說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沒有成婚,一定要把三娘留在高平郗氏,然后又說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鄴的表嫂婦來看我,家中六郎的也已經(jīng)快及冠,因?yàn)槭馗感⒉诺R至今,我想著三娘也還沒有議婚,謝氏又治理家中諸事,難以顧及,三娘也是我膝下長大的,我問過三娘,她同意,我才商量議婚?!?/br>
    “既然如此,日后三娘的婚事,母親就別再拿去煩擾她,家中還有誰是不滿婚事由自己長嫂做主的,母親也一起問清楚?!绷謽I(yè)綏冷著聲音,“要是又出今日的事,母親再造惡業(yè),又得多念幾遍經(jīng)文了?!?/br>
    “家中的事情我可以不過問,但是我作為嫡母,難道為孩子議婚都不行了?你也不用送我去修行,直接送毒酒給我不更好!”信佛的郗氏聽到男子這么說,手里的佛珠也因?yàn)樗膼佬叱膳距黜?,“你父親在的時候,你還沒娶她之前,哪里是這樣的!”

    聽見婦人的言語,林業(yè)綏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濕的衣袍沾滿這個黑夜的寒意,連帶著滲入骨頭,又或許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著,長久佇立,哪怕億萬年過去,也始終都不會悲憫一眼。

    “母親的心思,我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彼碇父?,冷眼旁觀,“想要借我權(quán)勢,庇蔭高平郗氏和吳郡孫氏,但是母親也要明白,現(xiàn)在博陵林氏所擁有的權(quán)勢是有代價(jià)的?!?/br>
    被男子說中,郗氏猛吸了口氣,有幾分痛惜和悔恨:“血親比姻親更為重要,既然世家注定要兩姓聯(lián)姻,為什么就不能是高平郗氏?!?/br>
    林業(yè)綏一字一句的說出內(nèi)心所渴望的東西:“因?yàn)槲也幌胨??!?/br>
    高平郗氏的子弟要是真的有治世之才,為何從入仕開始,便一貶再貶,林勉和昭德太子在獨(dú)斷朝堂的時候,與世族對立,導(dǎo)致朝中無人可用,不是沒有提攜過郗氏的子弟。

    今夜長生殿,天子的冷聲詰問,仍在耳畔。

    “母親真的以為我現(xiàn)在過得很舒適?覺得我手掌權(quán)柄能呼風(fēng)喚雨,還是朝堂也任我擺布?博陵林氏如今的權(quán)勢還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決林氏,只需要眨個眼?!绷謽I(yè)綏平靜的看向龕上跌坐的阿彌陀佛像,“哪日陛下看我不順眼,想要我的命,你們也需要跟著一起赴死,跟母親說這些又有什么用,等到了死的那天,你們在黃泉自會相見。”

    他道:“母親繼續(xù)向諸佛懺悔吧。”

    大雨襲來,西邊屋舍居室檐下的玉片在叮噹響。

    玉藻跪坐在臥榻旁邊,守著服用湯藥后就一直在昏昏入睡的女君,時不時就用竹箸夾著薪炭往炭盆里面添,保證熱氣不斷。

    到了黃昏時分,她聽見榻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放下竹箸,跪直身體,看見女君已經(jīng)熟睡,把帷帳落下,然后撐地站起,把炭盆置于榻邊,低頭離開。

    走過擋在中間的素絹屏風(fēng)后,看見紅鳶從她們的住處拿來衾被在地上鋪著,她立即詢問:“女君這胎不是有潰敗之兆嗎,怎么會在夜里就突然回來?!?/br>
    紅鳶回她:“女君不愿意在夫人那里睡臥,所以趁著雨停的時候,乘坐步輦回來的?!?/br>
    玉藻又問:“此胎能不能穩(wěn)???”

    女君昨夜還在因?yàn)檫@件事情憂慮,結(jié)果今天就有了,可能真的是有神仙王母在護(hù)佑。

    紅鳶點(diǎn)頭:“醫(yī)工說只要女君好好靜養(yǎng),不要勞神,再每日進(jìn)食湯藥,此胎就能夠穩(wěn)住?!?/br>
    玉藻安心下來,突然又聽見庭院里面有聲音,趕緊出去看,發(fā)現(xiàn)有個高大身影邁步走來。

    她疑惑片刻,然后趕緊回到室內(nèi),命紅鳶把地上的東西拿回她們自己的住處。

    紅鳶雖然不解,還是重新疊好,感到郁悶的說道:“女君身體不適,我們不用守了?”

    玉藻低下頭,快步拉著人離開:“家主回來了?!?/br>
    皰屋的奴仆重新燒了熱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炭火端進(jìn)她們家主與女君的居室。

    林業(yè)綏走得急,回到室內(nèi)的時候,身上已經(jīng)濕了大半。

    他解下衣袍,先去卸冠沐浴,等出來時,徑直走去臥榻那邊,兩指輕輕撥開帷帳,安靜望了眼,看見女子酣然入夢,收回手,回到室內(nèi)中央的幾案南面踞坐著,緘默烤火取暖。

    黑眸中映著一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