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明珠在蘭城見到了宋長清的妻子,女人被病痛折磨地消瘦虛弱。 她遞來一本日記,里面事無巨細地寫滿了關(guān)于明珠的點滴,大到表白準備的一次摩天輪變魔術(shù),小到她討厭吃胡蘿卜,一篇篇流水賬,可逐字拆解又飽含感情。 明珠不解,問她給自己看這本日記難道是想替丈夫坐實他的不忠。 女人搖了搖頭,說她一直都知道宋長清有個難以忘懷的人,而她為了自己一廂情愿也該到此為止。 生病之人最害怕成為家人負累,她說她已經(jīng)決定不再接受治療,蝸居在香江十余年,她不想廖過此生。 “病魔拖垮的不止是身體,還有一個家庭,我很感激紀總給商絮提供的學習資助,我也很樂意替紀夫人澄清謠言,畢竟一個錯誤,不該放任他們潰爛生膿?!?/br> 他們在拉斯維加斯相識,彼時她是荷官,他是賭徒。 父母投資失敗后被追債人逼到自盡,宋長清換了一個又一個新手機號碼,依然被債主找上門,變賣了資產(chǎn)也還不上債務(wù),于是動了賭博的歪念。 家徒四壁的賭徒這么多,腰纏萬貫的賭王只有那零星幾個,宋長清成不了賭王,卻成了她生命中的英雄。 醉酒的游客sao擾她,他看不下去出手解圍,拉著她跑出金碧輝煌的那扇地獄之門。 “那一刻,我突然產(chǎn)生了就這樣遠走高飛的想法?!?/br> 可是生活不是電影,他們沒法回到賭場為自己贏下泰坦尼克號的船票,只能躲進貨輪的集裝箱偷渡回了華國。 起初他們只是共同創(chuàng)業(yè)的合伙人,因為專業(yè)相同,很快事業(yè)小有起色,慶功宴那日他突然盯著電視機里的新聞流淚,然后把自己灌個半醉。 “那一夜我們發(fā)生了關(guān)系,第二天醒來,他沉默了好久,最后承諾他會對我負責。 “我在生下商絮后他補給我一枚鉆戒,三克拉,那時候我覺得一切都在變好,他得到上司賞識升值加薪,我們也搬進了更大一些的房子,很快我們迎來了第二個孩子。” 再然后她翻到了那本日記,理解了那天他的哭泣和對蘭城莫名的留戀,直到她查出重病,一張張醫(yī)療賬單壓在他的肩上,他終于回到蘭城打算賣掉當初被追債都死活不肯售賣的公寓。 然而公寓沒被售賣,他甚至還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可以繼續(xù)承擔她在香江高昂的醫(yī)療費用。 “我在那時候就有預(yù)感,我和他已經(jīng)漸行漸遠許久了,只是把我和他隔開的從來不是病魔。” 明珠霎時間有些汗顏,她背負不起如此沉重的罪責,不等她開口,女人似乎意識到自己那番話里的施壓,立馬為她開解:“我沒有責怪紀太太的意思,畢竟他和我一樣,也都是一廂情愿?!?/br> “這次事情鬧得這么大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不過紀太太有沒有想過,只是普通商戰(zhàn),至于要到追來香江跟蹤我的地步么?” 紀明途樹大招風,金融市場僧多粥少,正所謂一鯨落方可萬物生,可是這么多年桃色新聞非但起不了抹黑的作用,甚至硬生生靠著冷感薄情的形象挺過一次又一次的栽贓。 如果給紀明途制造丑聞是為了扳倒CME,那么這次矛頭突然對轉(zhuǎn),不是沖著她在沉氏沒多少話語權(quán)的股東身份,難道是圖謀紀明途妻子的身份? 明珠帶著滿腹疑惑回到半山別墅,懷月已經(jīng)放學回家,書包都不曾脫下,呆坐在沙發(fā)上。 “發(fā)什么呆?”明珠收拾好臉上的笑容走過去,被懷月抬起臉后的冷厲神情嚇住,“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懷月靜靜地盯著明珠看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瞼:“mama,你說破壞別人家庭,下十八層地獄是不是也不為過?!?/br> 明珠只感覺自己心臟驟停,斟酌片刻開口:“懷月,是聽到什么不好的傳言了么?” “沒事mama,今天思政課有一個法律題,我只是很感興趣法律上如何定義出軌的判決罷了我不太餓,晚飯就不吃了?!睉言?lián)u搖頭,起身往二樓走去。 明珠下意識為自己的那些謠言困擾了懷月而內(nèi)疚,抬頭看了一眼時鐘,這個點,紀明途似乎還未下班。 自從上次在香江不歡而散后,明珠就與他陷入冷戰(zhàn)的僵持中,半個月以來他都不曾踏足半山別墅。 諷刺的是,就連紀明姝前不久都來找過她,沒有進門,站在圍墻處打量明珠,就像學生時代里千千萬萬次。 車內(nèi)副駕駛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金發(fā)碧眼宛如洋娃娃,搖下車窗用不甚標準的國語喚了她一聲“舅媽”。 明珠意識到眼前的少女就是紀明姝的女兒了,纖細單薄的女孩大方遞給她一顆糖果,明珠接過,她笑地愈發(fā)甜蜜。 薄荷檸檬在唇間彌漫,明珠揉著包裝紙,發(fā)現(xiàn)這是紀明途常買的那個糖果牌子,懷孕后他犯了煙癮后總會吃一顆再來吻她。 紀明姝打開車門下車,走遠了一些后撥弄著火機,回頭看了一眼幾米開外的轎車一眼,少女戴著耳機趴在車窗,秋風吹拂著打著卷兒的發(fā)梢。 “翩然以后會和我生活?!?/br> 明珠不清楚她緣何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就像是單純?yōu)榱烁嬷@個消息而專門跑了這一趟。 相顧無言片刻,紀明姝終于率先打破僵持:“你說她的存在救我于水火之中,這句話不錯,嫁給一個鰥夫是當時他們給我的唯一一項選擇,我從不信上帝,可也確實是他的‘存在’給了我第二條出路的指引。” “那群信仰耶和華的偽君子們面對我肚子里的孩子根本無計可施,他們能對所有攔住他們通往權(quán)勢財富道路的人造孽,卻可以意外地寬容一個胚胎,實在諷刺。 “曾經(jīng)我以為母親的失敗是因為她反抗可是又不徹底,終究還是懦弱,哥哥警告過我,Cadogan家族里沒有免費的東西,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是一件被明碼標價的商品,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翩然就是我付出的代價。 “我從未羞愧過對翩然不管不問十二年,就像現(xiàn)在我接她回來也不是因為什么血緣母愛,僅僅是我愿意?!?/br> 秋風吹紅了她的鼻頭,紀明姝扔下煙,高級羊皮軟靴踩上去捻滅火星。 “千金難買我愿意?!?/br> 明珠突然笑了,想起高二的某一個昏沉的午自修時分,她孤身溜出班級,到教學樓偏僻角落的藤椅處偷閑。 白墻黛瓦的鐘樓滿山的爬山虎給相鄰教學樓的一隅撲撒陰影,背光的少女曲腿坐在寬大的墻沿作畫。 兩個人互不打擾,下課鈴打響,墻角的人早已不見,明珠揉著惺松的睡眼,胳膊肘壓著一張人物速寫。 紀二小姐不喜歡沉明珠和無聊一瞥畫下她枕著胳膊睡覺這兩件事,從來不沖突。 “沉明珠,你少數(shù)讓我沒那么討厭的時候,是被那群男生鮮花禮物狂轟濫炸,依舊不為所動地堅持要找到真愛的樣子,足夠傻氣,也是你少有沒有被裹挾的瞬間可惜你后來還是動搖了,我發(fā)現(xiàn)你很在意給一件事情匹配一個結(jié)果,就像宋長清,你并沒有挑到真正喜歡的人,你只是接受不了爛尾。 “和你說這些并不代表我來當你和我哥哥婚姻危機里的說客,因為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和你一樣,都是拎不清自己心的人。” 臨別之際,明珠問出了一個問題。 “她的名字,是你取的么?” 紀明姝含下一顆薄荷糖,純粹的辛辣直沖腦門。 她曾經(jīng)一度視翩然的出生是在嘲笑她再一次被人擺布的命運,因為幼時的執(zhí)念,她飛到倫敦死板地復(fù)制著哥哥被母親帶走后的路徑生活,可是她非但沒做成第二個紀明途,反而淪為了第二個她嘴里懦弱的母親。 “她的父親和我一個專業(yè),曼城人?記不清了,總之很有才氣,也算很長時間里我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靈感繆斯我也并沒有多愛他,后來外祖父逼婚那檔子事他收留我,讓我短暫地依戀了他一會兒,可是人大多貪心,等到他歇斯底里地出現(xiàn)在醫(yī)院用孩子威脅我,我只覺得好笑?!?/br> 生產(chǎn)完紀明姝拒絕看那個孩子一眼,直到有一日護工給她房間換裝飾插畫,是一群翩躚飛舞的蝴蝶,在那一刻,紀明姝突然決定放過自己,走到登記處給她登記了姓名,然后讓她父親‘搶’走了她。 “一群蝴蝶讓我重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只用了一秒鐘,所以我就愛了她一秒鐘?!?/br> 紀明姝頭也不回地拉開跑車車門,副駕的少女立即摘下耳機,滿眼歡喜地看向來人,是孩子對母親的天然依戀。 想到這次和紀明途爆發(fā)爭吵是因這個天真純美的孩子而起,如今這個問題得到善后而他和她的矛盾依舊存在。 物理課上老師介紹的能量守恒定律,所有能量都不會消失,只會轉(zhuǎn)移。 那么愛呢?兩個人之間的愛也一定要此消彼長才是常態(tài)么? 可惜,她是物理科目的差等生,也沒拿到愛情答卷的高分,她回答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