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95年,申明與谷秋莎的結(jié)婚新房剛裝修好,試用新買的熱水器,兩個人擠在大號浴缸里,給彼此的臉上涂上泡沫,看著蒸汽繚繞氤氳地升起,真想永遠(yuǎn)這么浸泡下去…… “秋莎,你說什么是絕望?” “絕望?”她摸著未婚夫下巴的胡子茬,已被熱水浸得軟軟的,“干嗎問這個?親愛的,你的未來充滿希望。” “昨晚做了個噩夢,好像不是什么好兆頭?!?/br> “申明,最絕望的莫過于失去最珍愛的人?!惫惹锷钌钗橇怂幌拢熬褪悄?。” 一個月后,申明被殺。 什么是絕望? 其實(shí),谷秋莎從來都沒有答案。 幾個月前,望兒剛來她家的時候,她好幾次親手給這男孩洗過澡。在家里最大的按摩浴缸里,在足以讓一個小孩子游泳的泡沫與熱水中,谷秋莎發(fā)現(xiàn)他的背后有塊淺紅色的傷疤。她用浴球仔細(xì)地清洗著,才確認(rèn)這并不是傷疤,而是生下來就有的胎記,正好是在偏左的后背心位置。這塊胎記形狀也很奇怪,是一道長約兩厘米的直線,細(xì)細(xì)的真像是刀傷口子。 仿佛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后背,正好刺碎了心臟。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傳說——人身上的胎記是前世被殺害時留下的傷口。 自己的心臟也絞痛起來,疼得她咬緊牙關(guān)幾乎要尖叫,抱住浴缸里的望兒,撫摸著他裸露的胸口,并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上,傾聽男孩胸腔里頭快速的心跳。 “mama,你怎么了?“ 泡在熱水里放松的望兒,疑惑地看著滿臉泡沫的她,谷秋莎卻死死地?fù)еf:“親愛的,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半邊身體浸在浴缸里,眼前一陣恍惚,泛起十年前繚繞的蒸汽——在谷秋莎與申明的婚房大浴缸里,兩個人被熱水泡得發(fā)紅的身體。 2006年,1月。 那是個寒風(fēng)刺骨的清晨,望兒清晨六點(diǎn)就起床了,打開客廳里的家庭影院系統(tǒng),播放一張正版cd。隨著幽暗深沉的前奏開始,整棟別墅響徹一組交響樂,如黑暗水流洶涌迂回,大提琴聲部模仿孤舟劃船的動作,循環(huán)往復(fù)如同迷宮,艱難靠近一座蕭瑟突兀的小島,瀕死體驗(yàn)般浮現(xiàn)…… 谷秋莎被這聲音吵醒,披著睡袍驚慌下樓,才發(fā)現(xiàn)望兒獨(dú)自坐在客廳,目光陰郁地看著電視機(jī),屏幕閃爍一片雪花,很快變成五張油畫滾動播放。 每個畫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圍的孤島,怪石嶙峋地突出于水面上。讓人絕望的鐵灰色天空下,一葉小舟正接近島嶼,船頭獨(dú)立一個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兒!”她幾乎尖叫起來,撲到男孩面前,晃著他瘦弱的肩膀,“你在聽什么?” “死之島?!?/br> “一大清早的,你瘋了嗎?”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嗎?” 男孩茫然地?fù)u頭,而她撲到音響跟前想要關(guān)掉,卻不知遙控器在哪里。情急之下,連總電源都找不到了,交響樂依舊響徹這間大屋,如尖刀不斷刺入耳膜。 “船上這個男人——代表死神?!?/br> “快把它關(guān)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嗎?”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顧自說下去,“人死以后,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擺渡錢,否則會被擺渡人夏隆拋入河中。冥河的水質(zhì)輕于人間,除非借由冥界之舟,否則人之rou身不可能渡過,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會融化——這是古希臘傳說?!?/br> “你在跟我說什么???” 谷秋莎渾身起了冷戰(zhàn),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沖到墻邊扭開空調(diào)。 “在《死之島》的油畫里,船頭矗立的夏隆象征男人,幽暗的小灣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萬物的*,柏樹則是制造十字架的材料……這是勃克林在年間的五幅畫,他是一位深深眷戀著死亡的大師?!?/br> “望兒,這不是你應(yīng)該說的話!” 此時此刻,她對于這男孩只感到陌生與恐懼。 “而你正在聽的這首音樂,是俄國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靈感來自于這組《死之島》。” 終于,她找到家里的總電源,果斷拉下了電閘。 幾小時后,谷秋莎忐忑不安地來到公司,剛想要打電話給私人醫(yī)生,預(yù)約治療自己的神經(jīng)衰弱,卻發(fā)現(xiàn)銀行賬戶里的資金只剩下幾百塊錢了。 同一時刻,檢察院來人闖入集團(tuán)總部,查封了所有賬目與資料。第二天,全國各地的培訓(xùn)點(diǎn)在一夜之間關(guān)門,各大報紙刊登消息——爾雅教育集團(tuán)涉嫌黑幕交易與賄賂丑聞。 七天后,爾雅教育集團(tuán)宣布破產(chǎn)。 谷家各處的房產(chǎn),作為銀行貸款的抵押物行將被法院查封。路中岳向谷秋莎提出離婚,她眼皮不眨地簽字同意。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她才發(fā)現(xiàn)路中岳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團(tuán)出事前的兩個月內(nèi),陸續(xù)有五千萬元輾轉(zhuǎn)數(shù)家離岸公司,最終作為投資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賬號。 在路中岳收拾行李離開谷家那天,谷長龍在別墅門口抓住他的衣領(lǐng):“我怎么親手養(yǎng)了你這只白眼狼?” “對不起,谷校長,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br> 老爺子兩周沒有染發(fā),轉(zhuǎn)眼變成了滿頭銀絲,臉上皺紋多了無數(shù),就像七八十歲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用盡全力扇了路中岳一個耳光:“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路中岳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無須的下巴泛出紅?。骸肮刃iL,一切皆有因果,我會來參加你的追悼會的,再見。” 說罷,他一腳蹬開前任岳父,坐上嶄新的奔馳揚(yáng)長而去。 天空飄起了細(xì)細(xì)的白雪,落到谷長龍的白發(fā)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錫箔與紙錢。 這天是除夕。 谷秋莎這才從門里追出來,扶起倒地的父親。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就像個一無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該怎樣安慰父親,只能給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辭退了菲傭與司機(jī),明天就必須要從這里搬走,家里所有值錢東西都去抵債了。 望兒穿著羽絨服走出來,這個十歲男孩越發(fā)漂亮,寒冬里臉頰凍得紅撲撲的,背著個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別墅大門口走去。 “望兒!”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褲腳管,“你要去哪里?” 他低頭看著養(yǎng)母,微微露出悲傷之色:“回家?!?/br> “我們明天才搬家呢?!?/br> “回我mama的家?!?/br> “望兒,我就是你mama。” 谷秋莎拋下風(fēng)雪中的老父,緊緊抱著十歲的小學(xué)生,他用力掙脫出來:“對不起,秋莎?!?/br> “你叫我什么?” “天要黑了,快趕不上回市區(qū)的末班車了?!彼鲱^看著飄雪的陰沉天空,終于再無半點(diǎn)表情,“這兩天我會再跟你聯(lián)系的,再見!” “別走?。⊥麅?!” 她全身幾乎趴在地上,卻眼睜睜看著男孩遠(yuǎn)去的背影。 淚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臉上的雪花,心里卻在想一個問題——他為什么叫我“秋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