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里恩的境遇并不象一個福爾賽家人那樣寬裕；水彩畫家總要到鄉(xiāng)下去走走，尋幽訪勝，不這樣走動一下，就不能下筆；可是這筆錢他卻出不起。

    事實上，他時常弄得沒有辦法時，只好攜著畫盒子上植物園去；在植物園里，一張小凳子放在智利松的樹蔭下面，或者橡膠樹背風(fēng)的一面，他常會畫上大半天。

    一位新近看過他作品的畫家曾經(jīng)發(fā)表過下列的意見：

    “你的畫也可以說是很好；有幾張的色調(diào)確乎表現(xiàn)出對自然的感受。可是，你看，這些畫的題材太分散了；決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的。比如說，如果你選擇一個固定的題材，象‘倫敦夜景’，或者‘水晶宮1的春天’之類，一連畫上許多幅，人家一看就會知道這些畫是怎么一回事。這一點非常重要，也不是幾句話說得完的。所有在藝術(shù)上享盛名的，象克倫姆-斯東或者白里德，他們之所以享名都是靠避免那些人家不熟悉的題材；都是把自己作品限制在一個同樣狹窄的范圍里，讓人家一望而知是他要買的畫家。這是誰都看得出的，因為一個收藏家買一張畫，總不愿意人把鼻子湊在畫布上半天才看出是哪個畫的；他要人家一看就能夠說出，‘一張福爾賽的精品啊！’拿你來說，小心選擇一個人家能夠當(dāng)時就能看上的題材就更加重要，因為你并沒有什么特殊獨(dú)創(chuàng)的風(fēng)格?！?/br>
    小喬里恩站在那架小鋼琴旁邊聽著，微帶笑容；鋼琴上面一只花瓶插了些干玫瑰葉子——這是園子里唯一的出產(chǎn)——放在褪了色的花緞上。

    他的妻子瘦削的臉上正在怒容滿面望著這位說話的人；小喬里恩轉(zhuǎn)身向妻子說：

    “你懂得吧，親愛的？”

    “我不懂得，”她用她若斷若續(xù)的聲音說，里面還夾著一點外國口音；“你有你的獨(dú)創(chuàng)風(fēng)格?！?/br>
    那位批評家望望她，謙遜地一笑，就沒有再說什么。他跟別人一樣，知道他們過去有一段恩愛史。

    這番話對于小喬里恩的影響倒是很深；這種說法和他原來相信的一切都相反，和一切他認(rèn)為是好的繪畫理論都相反，可是有種古怪的內(nèi)在傾向推動著他違反自己的意志，要他把這些話利用一下。

    由于這個緣故，所以有一天早上小喬里恩忽然起了念頭，想要畫一批倫敦景色的水彩畫。這個念頭因何而起連他自己也弄不懂；一直到第二年他把這批水彩畫畫完，而且賣了一筆好價錢之后，某一天碰到他丟開個人得失而隨意涉想的時候，這才被他想起那位藝術(shù)批評家的話來，并且從自己的藝術(shù)造詣中又一次1一八五一年海德公園大展覽會的會場，一八五四年向游人開放。整個建筑是鋼骨和玻璃造的。

    證明了自己是個福爾賽。

    他決定先從植物園開始，因為他在這里已經(jīng)畫過不少的畫了；他選中那個小人造池的地點，池上這時正飄滿象秋雨一樣紛紛落下的紅葉和黃葉；原來那些園丁雖則想把葉子掃掉，可是他們的掃帚卻勾不著。園內(nèi)其他的部分都掃得相當(dāng)干凈，天天早上掃；大自然下的那些落葉全被他們掃了起來，掃成一堆堆，點上火徐徐燒著，升起芬芳而辛辣的煙氣；春天是布谷鳥的叫喚，夏天是菩提花的香氣，而秋天真正的征兆便是這些煙了。園丁們的清潔習(xí)慣容不了草地上那片金黃色、綠色、紅褐色織成的圖案。那些碎石子路必須是潔凈無瑕，井井有條，既不反映生命的真相，也不顯示自然界那種緩慢而美麗的衰謝；然而把王冠踏在腳下，在大地上星星點點鋪上沒落的繁華，這底下，經(jīng)過季節(jié)的變遷，再從這些里面涌現(xiàn)出撩亂青光的，也就是這種衰謝??！

    因此每一片葉子，從它振翅和樹枝道別，緩緩翻飛落下時，就已經(jīng)被園丁盯上了。

    可是在小池子上面，那些葉子卻安靜地浮著，用它們的各種色彩歌頌著上蒼，同時日光在上面盤桓不去。

    小喬里恩尋到它們時就是這樣。

    在十月中旬的一個早上，他來到園中，發(fā)現(xiàn)離他畫架二十步光景的長椅上有人坐著，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因為他作畫時最怕被人看見。椅子上坐的是一位穿絲絨外褂的女子，眼睛盯在地上?？墒窃谒麄冎虚g隔著有一叢正在開花的月桂樹，所以小喬里恩就用月桂樹做掩蔽，著手裝置畫架。

    他從容不迫地裝著；正象一切真正的藝術(shù)家那樣，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擱一下自己工作的，你都要注意一下；他發(fā)覺自己在偷眼瞧那位不識面的女子。

    跟他父親從前一樣，他很能欣賞一張好看的臉。這張臉長得很美呢！他瞧見一個圓圓的下巴裹在乳白色的褶領(lǐng)里，一張嬌嫩的臉，深褐色的大眼睛，溫柔的嘴唇，一頂黑寬邊女帽罩著頭發(fā)；身子輕靠在椅背上，蹺著腿；裙子下面露出一只漆皮鞋的鞋尖。在這個女子身上的確有種說不出來的嬌媚的地方?？墒亲钜汤锒髯⒛康倪€是她臉上的表情，使他聯(lián)想起自己的妻子來。望上去好象這張臉的主人受到什么巨大的壓力，自己抵御不了似的。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里隱隱引起一陣傾慕和騎士的熱腸。她是誰？她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呢？

    兩個年輕男子，就是我們在攝政公園?？匆姷哪欠N特別的魯莽而兼觍的類型，上園子里來打草地網(wǎng)球；小喬里恩望見他們帶著羨慕的眼光偷眼瞧她，心里很不以為然。一個戀戀不舍的園丁耽在那里就一叢潘巴草做些不必要的活計；他也借此來張一眼。一位老先生，從他的帽子看上去大約是園藝學(xué)教授，走這里經(jīng)過三次，悄悄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了好久，嘴角帶著異樣的表情。

    對所有這些人，小喬里恩都暗暗感到生氣。這些人她一個都不望，然而小喬里恩敢保凡是有人走這里經(jīng)過，都會這樣悄悄望她。

    有種女人可以使男人看了著魔，她的一顰一笑都給予男人一種快感，然而這個女子長的卻不是那樣一張臉；她也沒有英國那些福爾賽始祖極端珍視的“妖冶”；也不是那種通常在巧克力糖盒子上見到的美人，按說這一種也不差；她也不是那種熱情之中寓有圣潔，或者圣潔之中寓有熱情的臉，這是室內(nèi)裝飾畫和近代詩歌中所特有的；另外還有一類臉，常被戲劇家用來創(chuàng)造那種有趣的然而神經(jīng)衰弱的，在最后一幕自殺的女性類型，可是她這張臉看上去也不大象。

    就臉模子和膚色來說，就那種迷人的溫柔和順，艷麗然而絕俗的派頭來說，這個女子的臉都使他想起提香那張“圣潔之愛”來，他有一張復(fù)制品就掛在餐室的碗櫥上面。而旦她引人的地方好象就在這種溫柔和順上面，給人以一種感覺，好象只要一施壓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

    她在等什么呢，等哪一個呢，這樣默默無言坐著；樹上不時東一處西一處落下一片葉子，畫眉鳥一個挨一個在草地上昂然走著，身上閃爍著秋霜。

    后來她一張嬌媚的臉變得著急起來，小喬里恩四面環(huán)顧一下，看見波辛尼穿過草地大步走來，在他心里引起幾乎象是情人的妒意。他懷著好奇心留神看兩個人會面，會面時眼中的神情，和握手握得那樣久。兩個人靠在一起坐下，盡管表面上竭力做得莊重，但是身子卻緊緊挨著。他聽見兩人嘰嘰咕咕講得很快；可是聽不出他們講些什么。

    他自己是過來人！這種半公開的約會，等的時間那樣長，會面的幾分鐘又不能盡情歡暢；這在違反禮教的愛人中間常感到的刑罰一樣的焦急和佇盼；這些滋味他都嘗到過。

    可是一個人只要把這兩張臉看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絕不是那種使時新男女如癡如狂的暫時事件；絕不是那種突如其來的食欲，一醒來時狼吞虎咽，六個星期不到就重又吃飽睡覺了。這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他自己過去碰到過的！這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波辛尼在那里央求，她坐著看草地，神氣是那樣安靜、那樣溫柔和順，然而絕對打動不了。

    這樣一個娟娟弱質(zhì)，這樣一個絕不會為她自己采取任何行動的女子！象波辛尼這樣的男子能不能把她帶走呢？她已經(jīng)把整個的心交給他，而且會為他死，但是可能絕對不會跟他私奔！

    小喬里恩好象能聽得見她說：“可是，心肝，這要?dú)У裟愕囊磺械模　币驗樗约壕陀H切體驗到，每一個這樣女子的內(nèi)心深處都懷有那種椎心的恐懼，深怕自己成為自己所愛的人的累贅。

    他不再窺望他們了；可是他們溫柔而急劇的談話傳進(jìn)他耳朵里來，同時傳進(jìn)他耳朵里的還有一只鳥兒期期艾艾的歌唱，象在竭力回憶它春天唱的調(diào)子：歡樂呢——還是悲劇呢？哪一個——哪一個？

    兩個人的談話慢慢停下來；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

    “這把索米斯置于何地呢？”小喬里恩想?！叭思疫€當(dāng)作她擔(dān)心欺騙自己丈夫是犯罪的行為！他們簡直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她是餓久了，在吃東西——在她這是報復(fù)！愿上蒼保佑她——因為索米斯也要報復(fù)的?！?/br>
    他聽見一陣綢衣服的簌簌聲，從月桂樹后面窺望出去，看見兩個人走了，暗地里手?jǐn)v著手。

    老喬里恩在七月底就帶了自己孫女兒上瑞士去；這一次上瑞士（這是他們?nèi)サ淖詈笠淮危偟慕】岛托那槎即蟠蟮膹?fù)原了。在各處旅館里——旅館里住的都是英國的福爾賽之流，原因是老喬里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國人”他對一切外國人都這樣稱呼——在各處旅館里，由于老喬里恩是那樣儀表堂堂，而且顯然很有錢，而她又是老喬里恩的獨(dú)養(yǎng)孫女，人們對她都很尊敬，她并不隨便跟人家交往——瓊一向就不隨便跟人交往——可是卻結(jié)識了幾個朋友，尤其是在龍河谷結(jié)識了一個肺病生得快要死的法國女孩子。

    瓊當(dāng)時就下決心不讓她死；在策劃和死神對抗的運(yùn)動中，她自己的愁腸不覺忘了大半。

    老喬里恩留心看著這個新形成的親密友誼，一面感覺寬慰，一面又不以為然；從這件事情上又一次證明瓊的一生將要花在那些“可憐蟲”的身上，這使他很著急。難道她永遠(yuǎn)不會交些真正于她有益的朋友，或者做些真正于她有益的事情嗎？

    “跟一批外國人勾搭上”這就是他的看法，可是從外面回來時，他卻時常挾些葡萄或者玫瑰花，笑瞇著眼睛，殷勤地把來送給這位“馬姆賽兒”1。

    九月快完的時候，盡管瓊心里不愿意，馬姆賽兒維高爾在圣路可那家小旅館里——是人家把她送去的——斷了氣；瓊對這場失敗深深感到痛心，所以老喬里恩攜她上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米羅維妮絲”雕刻和“馬黛蘭”教堂，瓊總算排遣了愁懷，所以到了十月中旬兩個人回到倫敦來時，老喬里恩認(rèn)為這次療養(yǎng)已經(jīng)收效了。

    可是喪氣的是，他們才在斯丹奴普門安頓下來，老喬里恩就看出她又恢復(fù)了原來的那種呆呆出神的樣子。她時常坐在那里眼睛瞪得筆直，手支著下巴，就象北方神話里的小精怪，樣子又是猙獰又是專注，而在她的周圍，新裝上的電燈把那座大客廳照得通亮；客廳里的墻壁用錦緞一直糊到畫線，塞滿了從拜波—布爾白里鋪子里買來的家具。一面大金邊鏡子，鏡子里面照出那些德萊斯登的瓷人兒，許多胸脯發(fā)達(dá)的女人，膝上各撫摸著一只心愛的綿羊，許多穿綁腿褲的年輕男子坐在她們腳下；這些還是老喬里恩做單身漢時買的，在那些藝術(shù)趣味低落的日子里，他對這些瓷人兒非常珍視。老喬里恩原是個思想最開通的人，在所有福爾賽家人中間，他比誰都跟得上時代，然而他永遠(yuǎn)忘記不了這些瓷人兒是他從喬布生行里買來的，而且花了一大筆錢。他時常跟瓊談起，帶著一種失望之余的輕蔑說：

    “你這個人才不會喜歡這些瓷人兒呢！這些都不是你跟你那些朋友喜歡的破爛貨，可是卻花了我七十鎊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當(dāng)他有充足的理由認(rèn)為自己的愛好是恰當(dāng)時，決不隨俗轉(zhuǎn)移。

    瓊回家來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悌摩西家去。她硬跟自己說，她有責(zé)任去看看悌摩西，跟他談?wù)勥@次旅行的見聞，給他解解悶；可是事實上，他所以上悌摩西家去是因為自己明白到只有在悌摩西家里可以在閑聊中，或者用什么轉(zhuǎn)彎抹角的問題，擠出一點波辛尼的消息，除了這里沒有第二個地方。

    她們很親熱地接待她：她祖父可好？自從五月里來過一次，還沒有來看過她們。悌摩西叔祖身體很不好；那個掃煙囪的人在他的臥房里闖了一個大亂子；這個笨貨把煤灰都掃下來了！這事使她叔祖很是生氣。

    1法文made摸iselle，意為”小姐”

    瓊坐在那里有大半天，深怕她們要講起波辛尼，然而又熱烈地盼望她們講起。

    可是史木爾太太卻莫明其妙地慎重起來，慎重得人都癱瘓了；她一個字都不透露出來，也不向瓊問起波辛尼的事情。瓊情急之下，終于問到索米斯和伊琳在不在倫敦——她還沒有去看望他們呢。

    回答她的是海絲特姑太：哦，對了，他們在倫敦，根本就沒有出門。

    好象房子出了一點小麻煩。瓊當(dāng)然已經(jīng)聽到說了！她還是問問裘麗姑太罷！

    瓊轉(zhuǎn)身望著史木爾太太；史木爾太太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兩只手緊握著，臉上布滿無數(shù)的小rou球。瓊望著她，她卻老不答話，保持著一種古怪的沉默；等到她開口時，她問的卻是瓊住在山上那些旅館里時穿不穿睡襪，想來夜里一定是很冷呢。

    瓊回答說她晚上不穿，她最恨這種不透氣的東西；就站起身來走了。在瓊看來，史木爾太太慎重選擇的沉默要比她可能講的任何話還要其兆不祥。

    半個鐘點不到，瓊已經(jīng)從郎地司方場的拜因斯太太嘴里把事實真相套了出來，索米斯為了房子裝修的事情已經(jīng)向波辛尼提出控訴了。

    古怪的是，瓊聽到消息不但不著急，反而心情為之一慰；好象從這場爭端中望見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這件案子大約在一個月內(nèi)就要開庭，波辛尼好象不大有什么指望勝訴，簡直沒有。

    “我就想不出他會有什么辦法，”拜因斯太太說；“這事對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沒有錢——過得很窘。而且我們也幫不了他，我敢說。聽說那些放款的人非要有抵押品才借錢給他，他抵押品又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拜因斯太太的身體近來又更加發(fā)福了；她的秋季團(tuán)體活動正忙得熱鬧，書桌上慈善會的節(jié)目單散得到處都是。她會意地望著瓊，睜著兩只鸚鵡灰的圓眼睛。

    多年后，拜因斯夫人（拜因斯后來因為造了那所公共藝術(shù)博物院封為從男爵；這座博物院給了那些官吏很多飯碗，可是給那些勞動階級很少的快樂，而這所博物院本來是為了他們辦的。）還時常想起這個女孩子一張年輕而專注的臉一時漲得飛紅——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連笑的樣子也忽然變得可愛了。

    這種改變，就象一朵花突然開放，或者經(jīng)過漫長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陽光似的，既生動而且動人；這幕情景，以及這下面發(fā)生的一連串事情，時常在拜因斯夫人想著最要緊事情的時候，莫明其妙地而且不在時候上，闖進(jìn)拜因斯夫人腦子里來。

    小喬里恩在植物園里撞見的那次幽會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喬里恩上雞鴨街的福爾賽-勃斯達(dá)-福爾賽律師事務(wù)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上蘇摩賽特大樓1去了；勃斯達(dá)正關(guān)在那間旁人進(jìn)不去的屋子里，埋頭在許多文件中間；把他放在這樣一間屋子里是一個很賢明的措施，這樣子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卻坐在事務(wù)所的外間，一面啃指頭，一面憂傷地翻閱著福爾賽控告波辛尼的申訴書。1蘇摩賽特大樓是許多政府機(jī)關(guān)，包括稅局的所在地。

    這位精神正常的律師對于這里的“微妙”論點僅僅感到一種額外的恐懼，覺得至多引起一些虛驚，使人看了好玩罷了；他的道地的實際頭腦告訴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話，他就不大會理會這一點?？墒撬麉s害怕這個波辛尼會宣告破產(chǎn)，那樣的話，索米斯就仍舊得拿出錢來，另外還要付訟費(fèi)。而在這種有形的恐懼后面，始終還存在著那種無形的煩惱，潛匿在那里，錯綜復(fù)雜，若隱若現(xiàn)，非常之丑，就象一個噩夢一樣，而這件訟案只不過是這個噩夢的一個表面看得見的征象而已。

    老喬里恩進(jìn)來時，他抬起頭，說：“好嗎，喬里恩？好久不看見你了。他們告訴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這個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團(tuán)糟。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他把文件拿出來，惶惑而憂郁的樣子望著自己的老哥。

    老喬里恩不聲不響看著文件；他看著時，詹姆士眼睛望著地板，一面啃著指頭。

    老喬里恩看到后來把文件一摜，文件拍的一聲落在一大堆“有關(guān)朋康姆，已故”的供狀中間；這堆供狀就是那件“佛萊爾控訴福爾賽”訟案的許多附件之一，就象一株有出息的母樹分出許多枝丫來一樣。

    “我不懂得索米斯是什么意思，”他說“為了幾百鎊錢鬧成這個樣子。我還以為他是個有產(chǎn)業(yè)的人呢。”

    詹姆士長長的上嘴唇氣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在這種地方受到人攻擊。

    “并不是為的錢——”他說，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銳而嚴(yán)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開口了。

    一陣子沉默。

    后來還是老喬里恩開了口，一面捻著胡子“我來拿我的遺囑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來，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沒有比一張遺囑更使他興奮的了；遺囑是對于財產(chǎn)的最高處置；一個人手里有多少財產(chǎn)，這是最后的一張清單；他究竟有多少身價，除了這個再沒有別的話可說了。他按一下電鈴。

    “把喬里恩先生的遺囑拿來，”他向一個神情急切、深暗頭發(fā)的小職員說。

    “你預(yù)備修改一下嗎？”同時在他的腦子里掠過一個念頭：“哎，我有沒有他一樣多呢？”

    老喬里恩把遺囑放在貼胸口袋里，詹姆士懊喪地扭動著兩只長腿?！八麄兏嬖V我，你近來置了幾處很好的產(chǎn)業(yè)呢，”他說。

    “你這個消息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老喬里恩毫不客氣地回答他。“這個案子幾時開庭？下個月？我真弄不懂你們是什么意思。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情，當(dāng)然由你們?nèi)ス?；不過如果要聽我說的話，我看還是在外面了結(jié)的好。再見！”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

    詹姆士一雙瞠得筆直的青灰眼睛環(huán)繞著什么隱秘的焦灼的影子轉(zhuǎn)，又開始啃起指頭來了。

    老喬里恩把遺囑帶到新煤業(yè)公司，在那間沒有人的董事室里坐下來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巴衔舶汀睗h明斯看見董事長坐在那里，就把新礦長的第一個報告送進(jìn)來；老喬里恩嚴(yán)聲厲色地把他頂了回去，弄得這位秘書臉上很下不去，但仍舊莊嚴(yán)地退了出去；隨即把那個管股票過戶的小職員叫來臭罵了一頓，罵得那小職員不知怎么辦是好。

    象他這樣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到這里辦事處來自封為王，可不是——他媽的——他（拖尾巴）看得慣的。他（拖尾巴）當(dāng)這兒辦事處頭兒已經(jīng)有不少年了，象他這種小伙子恐怕連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如果他認(rèn)為自己把事情全部做完了，就可以坐在那里什么事情不做的話，那么他就不姓漢明斯（拖尾巴），諸如此類的話。

    在那扇綠呢門的另一面，老喬里恩坐在那張?zhí)一ㄐ哪竞推っ娴拈L桌子面前，一副粗邊的玳瑁眼鏡——眼鏡腳已經(jīng)松了——架在鼻梁上，手里的金鉛筆沿著遺囑上每一句話移動著。

    遺囑的內(nèi)容很簡單；有些遺囑上面常有些小筆的慈善捐款和遺贈，不但看了叫人討厭，而且使一個人的財產(chǎn)化整為零，連晨報上登載的那一小段關(guān)于十萬鎊富翁逝世的消息都顯得不夠神氣了；在這張遺囑上，這些東西全沒有。

    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兩萬鎊是贈給他兒子的“其余任何財產(chǎn)，不論動產(chǎn)或不動產(chǎn)，或兼有動產(chǎn)與不動產(chǎn)性質(zhì)之財產(chǎn)——設(shè)定信托，將屬于或出于這些財產(chǎn)的出息，如房租、年產(chǎn)、紅利、利息付給我上述的孫女瓊-福爾賽或她的讓受人，終她的生年，由她獨(dú)自使用、支配等等。而自她死亡或去世之后，應(yīng)如該瓊-福爾賽以她的最后遺囑和遺言證書或是屬于遺囑、遺言證書或遺言的處分書性質(zhì)的任何書據(jù)，盡管她是處在有在世的丈夫保障之下的地位，悉依這種書據(jù)所載的主旨、目的、用處，一般地都盡量按照這種書據(jù)所指定的樣子、辦法、方式，設(shè)定信托，將上面最后提到的土地、傳襲的一應(yīng)產(chǎn)業(yè)、宅地、款項、股票、投資和擔(dān)保品等，或在當(dāng)時即作為財產(chǎn)，或即代表這些財產(chǎn)的東西，調(diào)度、委任、或為轉(zhuǎn)讓、給與以及處分之，這些書據(jù)須是她依法具立、簽字和公告的。倘是項書據(jù)等。但是經(jīng)常地必須?！敝T如此類，一共是七張對開本大小的簡明扼要的敘述。

    這張遺囑是詹姆士在他事業(yè)最發(fā)達(dá)的那些年頭里草擬的。他差不多把一切意外的事情都預(yù)見到了。老喬里恩坐在那里把遺囑看上大半天；后來從格架上取了半張紙，用鉛筆寫下一段長長的附注；然后把遺囑放在懷里扣上，命人給他叫好一部馬車，坐馬車到了林肯法學(xué)院廣場的巴拿摩—海林法律事務(wù)所。杰克-海林已經(jīng)去世，可是他的侄兒還在事務(wù)所里，所以老喬里恩跟他關(guān)起房門來談了半個鐘點。

    他把馬車留在外面，出來之后，就告訴車夫上威斯達(dá)里亞大街三號去。

    他感到一種異樣的、遲緩的滿足，好象在跟詹姆士和那個有產(chǎn)業(yè)的人作對上打了個大勝仗似的。他們從此再沒有辦法刺探他的私事了；他剛才已經(jīng)取消了他們保管他的遺囑的委托；他自己的事情全部都不交給他們管，全拿來交給小海林，而且他委托他們的他那些公司里的生意也要取消。如果索米斯真正是那樣一個有產(chǎn)業(yè)的人，一年少個千把鎊應(yīng)當(dāng)在他也算不了什么；想到這里，老喬里恩那部大白胡子下面的嘴猙獰地笑了。他覺得自己的行事正符合公平報復(fù)的原則，完全是應(yīng)該的。

    就象逐漸摧毀一棵老樹的那種潛在的內(nèi)部腐蝕作用一樣；老喬里恩在自己的幸福上、意志上、個人尊嚴(yán)上所受到的創(chuàng)毒也在遲緩地、穩(wěn)步地在剝蝕著那代表他的人生觀的華廈。生命把他的一面逐漸磨掉，終于使他象那個他身為家長的家族一樣，失掉了平衡。

    當(dāng)他坐在車子里朝北駛向他兒子的家里時，他方才發(fā)動的這種新的處理財產(chǎn)辦法，在他的腦子里看上去隱隱約約就象是一記懲罰，針對著那個在他看來就以詹姆士父子為代表的家族和社會。他已經(jīng)把財產(chǎn)歸還給小喬里恩，而歸還給小喬里恩卻給他私心渴望的報復(fù)以一種滿足——他要報復(fù)時間老人，報復(fù)苦痛，報復(fù)干涉，報復(fù)這個世界在十五年中加在他獨(dú)養(yǎng)兒子身上的一切沒法計算得清的全部打擊。在他看來，這種新決定正是重新貫徹自己堅強(qiáng)意志的一種方式；正可以逼使詹姆士，和索米斯，和自己的族人，和一切潛在的廣大福爾賽——這些人是一道巨流，在沖擊著他自己孤立的、頑強(qiáng)的堤壩——不得不承認(rèn)，而且永遠(yuǎn)承認(rèn)，事情要聽他的。想來自己終于會使這個孩子比詹姆士那個兒子，那個有產(chǎn)業(yè)的人，更加有錢得多，心里真覺得好受。把錢給小喬真是好受，因為他本來愛自己的兒子啊。

    小喬里恩夫婦都不在家（老實說小喬里恩還沒有從植物園動身呢），可是那個小女傭告訴他，說男主人就要回來了。

    “先生，他總是回來吃茶的，為了跟孩子玩?！?/br>
    老喬里恩說他等一下，就在那間褪了色的破落客廳里耐心耐氣地坐下來；客廳里那些夏天用的花布椅套已經(jīng)卸掉，椅子和長沙發(fā)的破爛相就全部顯露出來。他巴不得把兩個孩子找來；叫他們靠在自己身邊，柔軟的身體抵著他的膝蓋；聽喬兒喊：“哈羅，爺爺！”并且看他奔上來；感到好兒軟綿綿的小手悄悄摸上來，碰到他的面頰?？墒撬豢稀Ｋ@一次來有一件莊嚴(yán)的事情要做，非要等做完，決不玩。他一個人涉想，怎么只要自己的筆頭動那么兩下就可以使這座小房子里的一切改觀，恢復(fù)它原來顯然缺乏的那種世家氣派；他可以把這些房間，或者什么更大的房子里的別些房間，擺滿了從拜波—布爾白里店里買來的藝術(shù)精品；他可以送喬兒去上哈羅中學(xué)和牛津大學(xué)（他兒子上的是伊頓中學(xué)和劍橋大學(xué)，他對這兩處學(xué)校已經(jīng)失去信心了）；他可以讓好兒受到最好的音樂教育，這孩子在音樂方面很可以造就得。

    這一幕幕情景紛紛呈現(xiàn)在他眼面前，使他的胸懷一暢；就在這時候，他起身站在窗口，望著外面那片狹長的小園子；園內(nèi)那棵梨樹還沒有到深秋已經(jīng)葉子落盡，在秋天下午逐漸凝聚的暮靄中聳著枯瘦的枝子。小狗伯沙撒在園子的那一頭走動著，尾巴翻上來，緊貼著自己黑白相雜的毛松松的脊背，一面用鼻子嗅著花草，每隔這么一會兒就用腿抵著墻壁撐一下身體。

    老喬里恩涉想著。

    現(xiàn)在除掉給人東西外，還有什么快樂呢？然而一定要能找到一個對象——你自己的一個親骨rou——對你給的東西懂得感激，那樣子給起來才舒服！把東西給那些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人，給那些你不負(fù)任何撫養(yǎng)責(zé)任的人，就得不到這種滿足！這樣的施與是違反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行事的，是辜負(fù)自己一切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辛勤的勞動，和平日那樣省吃儉用的；是否定那個偉大而驕傲的事實，那就是：和過去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和現(xiàn)在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和將來千千萬萬的福爾賽一樣，他在世界上創(chuàng)立了，并保持了自己的家業(yè)。

    而當(dāng)他站在那里，望著下面月桂樹蒙上煤灰的葉子，那片滿是黑斑的草地，和小狗伯沙撒的動作時，這十五年來因為被剝奪掉合法享受而嘗到的痛苦全想了起來；在他的心里，創(chuàng)痛和下面即將到來的甜蜜完全融匯在一起。

    小喬里恩總算回來了，對自己的作品甚是得意，而且由于在室外耽了好幾個鐘點的緣故，精神很好。一聽見自己父親就在客廳里，他趕快問自己妻子在不在家，聽到女傭告訴他不在家時，才松一口氣。他隨即把畫具等小心放在那張小衣櫥里收好，就走進(jìn)客廳。

    老喬里恩以他特有的那種果斷派頭，一上來就談?wù)}?！拔乙呀?jīng)把遺囑改過，小喬，”他說?！澳阋院罂梢赃^得寬裕些了。我即刻撥給你一千鎊一年。我死后，瓊可以拿到五萬鎊，其余都是你的。你那只狗把花園都搞糟了。我是你的話，決不養(yǎng)狗！”

    小狗伯沙撒正坐在草地中間，檢視自己的尾巴。

    小喬里恩望望小狗，可是望得迷迷糊糊的，原來自己的眼睛濕了。

    “你的一份總不會少過十萬鎊，孩子，”老喬里恩說；“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的好。我這樣年紀(jì)沒有多久好過了。以后我也不想再提。你妻子好嗎？替我問候她。”

    小喬里恩把一只手?jǐn)R在父親肩膀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件事就算結(jié)束。

    把父親送上馬車之后，小喬里恩回到客廳里來，就站在剛才老喬里恩站的地方，望著外面的花園。他竭力想揣摩這件事對于他全部影響，而且，由于他也不免是個福爾賽，一片財產(chǎn)的遠(yuǎn)景在他腦子里開展出來；他過的這么多年的半節(jié)約生活并沒有泯滅掉他的本性。他抱著極端實際的態(tài)度，想到旅行，想到給自己妻子買些什么衣服，想到兩個孩子的教育，想到給好兒買匹小馬，以及其他種種；可是在這樣涉想當(dāng)中，他仍舊想到波辛尼和他的情婦，和那只畫眉鳥期期艾艾的歌唱。歡樂呢——還是悲劇呢？哪一個？哪一個？

    已往的那些日子又象在眼前了——那些生動的、痛苦的、熱情的、神奇的日子是金錢買不到的，而且那種炙熱的甜蜜是什么都換不回來的。

    他妻子回來時，他一直走到她眼前，把她抱在懷里；有大半天他站著不作聲，眼睛閉上，緊緊摟著她；他妻子望著他，眼睛里是一副詫異、喜悅而疑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