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和他在一起，村里能給他分那塊地？我現(xiàn)在跟人開店，正需要錢，你們把這幾年的補貼都拿出來?！?/br>
    “你滾！我沒你這樣的女兒！”

    “霞妹，話不是這樣說的，要不是我和你爹生了你，你怎么會結婚分地呢？錢我們沒有，你把青黛扔在這，我們根本養(yǎng)不起，你趕緊把她帶走吧！”

    張霞急了，她來得匆忙，還準備趕晚班車回城里，一心只想趕快拿到錢：“從小到大你們就一點用都沒有，讀書不給我們讀，飯也不給我們吃飽，現(xiàn)在老了還要啃子女，我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父母！”

    張大屈手抬得飛快，啪地一聲脆響。

    游青黛身上的背簍都沒來得及放下，就看到張霞捂著臉往外跑，屋內張大屈雙腿發(fā)顫，手指著門外吼：“到底是誰啃誰？你自己的女兒都不要，我們好歹把你養(yǎng)到這么大，這種話你怎么說得出口！”

    游青黛扔下背簍，蔬菜從框里顛了出來，她顧不得去撿，朝張霞離開的地方追去。

    “mama！”她不停喊，可大人的步子邁得比她大，她怎么跑都追不上。

    “mama！mama你等等我！”

    草鞋本就磨得薄了，跑起來碎石漸漸進了鞋底，她感覺不到疼，腿掄得幅度越來越大，貪心得想要多邁幾步。

    好幾次頭重腳輕，差點翻過去。

    直到快到車站，她才追上她。

    “mama！”

    張霞正從兜里數(shù)錢打算去窗口買車票，聽到一聲脆生生帶著喘聲的喊叫，聲音很小，還有幾分膽怯。

    她抬頭看，那張和那個男人有六七分像的臉淌著汗，薄薄的長袖衣服上全是黑灰的補丁，腳下的草鞋也漏出了幾個腳趾。

    小青黛的眼睫掛著汗珠，蟄著眼睛很不舒服，但她不敢抹，更不敢眨眼。

    她只在照片里見過她年少時的樣子，明明知道她是自己的母親，卻還是怕她不敢認自己：“你是……我mama嗎？”

    張霞沒吭聲，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鈔票，取了張面值十元的，想了想又換成一元遞了過去。

    小青黛沒要，反而揚起了頭：“mama，你能留下來嗎？我會插秧，會種地，還會燒飯……”

    見她還是不說話，她扁了扁嘴，又問：“可以帶我走嗎？”

    張霞不耐煩了：“你姓游我姓張，我為什么要帶你？趕緊回去吧！”

    “mama……”

    小青黛看著她越走越遠的背影，雙手絞在一起，草鞋不知什么時候磨掉了底，再抬腳時，地上印出了不大完整的兩個血腳印。

    她慢慢沿著原路往家走，路邊的樹葉黃了很多，大片農田里是綠油油的菜苗，再過過冷一些，下了霜的菜葉就會很甜，小白最喜歡吃這時候的菜了。

    她步子變得輕快了些，云朵漸移，日光西沉，一聲狗叫含糊不清的嗤著。

    小青黛朝側前方看，矮小的小白甩著外八的前爪狂奔而來，嘴里叼著一雙陳舊的草鞋。

    “小白？”她一臉驚喜，蹲下身迎接，把它摟進懷里，辨認著那雙草鞋。

    “這是兔兒姐不穿的那雙，她不是扔了嗎？你怎么找到的？”

    張紅來的次數(shù)多些，前不久剛給林小兔買了過冬的鞋子，卓文英編得草鞋便被她偷偷摸摸扔了。

    小青黛揉著小白的腦袋，脫下帶血的破鞋，換上了新鞋，她小跑著往村里走，小白跟在她腳下，偶爾跑到前頭汪汪叫兩聲，像在給她引路。

    那之后張霞又來了幾次，依舊是為了補貼，但依舊沒有要到。

    小白見她一次，追著她腳后跟咬一次，次數(shù)多了，張霞便氣沖沖拿刀說要砍了它，又是在混亂中被攔了下來。

    那是唯一一次，游青黛沒有跟著離開的她跑。

    往后叁四年她鮮少見她。

    直到七歲那年初春，張霞提著禮盒來，難得貼心得給兩個娃娃一人一個薄得可憐的紅包。

    她的被卓文英搶了去，張霞笑而不語，她自知拿不回來，便躲到門外想要偷聽他們談話。

    可偏偏這天他們沒有吵架，說話聲音也很小，她只依稀聽見幾個字。

    “快四歲了?！?/br>
    “男孩。”

    “上了幼兒園?！?/br>
    林小兔剛好出來，看見她蹲在門口，嘲笑道：“游青黛，你怕是連幼兒園是什么都不知道吧！我可是上過幼兒園的人，mama說了，明年就接我去上小學，以后我還會上大學掙大錢！”

    “什么是幼兒園？”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下意識詢問。

    “就是幼兒上學的地方呀！我媽說了，現(xiàn)在是義務教育，每個小孩都可以上小學，可惜你沒戶口，是個黑戶，不過你弟弟倒是可以上?！?/br>
    林小兔說著說著也羨慕了：“我要是在城里出生就好了，在這村里除了干活還是干活?！?/br>
    她又說了些什么，她沒聽清，腦子里回旋著“你弟弟”叁個字。

    她再不懂，也該懂了。

    春季多雨，連著幾天都是雨夜，屋檐滴滴答答地落著水花，張霞帶來的花傘就在門下立著，上面的藍色蝴蝶扭曲了形狀，面上的水珠不斷匯聚沖刷它的身體。

    傘下的地面聚了一灘水洼，很濕，她的心也是濕的。

    張霞坐了沒多久，張大屈帶著斗笠回來了，兩人見面都冷著臉，還是卓文英將她帶來的東西拎給他看，緩和了氣氛。

    門由內掩上，林小兔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耳邊：“你知道你媽和阿公阿婆為什么關系不好嗎？”

    小青黛搖頭。

    她得意洋洋道：“因為阿公的兒子，是被你媽克死的！”

    “你胡說！”小青黛臉緊緊皺成一團，顯然不相信她說的。

    “我媽告訴我的，你媽大冬天故意把門開著，導致阿公的兒子吹冷風發(fā)燒，后來人就燒沒了。”

    小青黛不信，起身透過窗子去看屋內的人。

    張大屈正端倪著桌上的酒瓶，村子里要想喝酒都是自己釀，家里連米都吃不起，又哪會有酒喝，他早就饞這一口了。

    張霞該說的都說了，不想多留，起身和他們告別。

    “既然再成家了，就好好過，有空把外孫帶回來給我和你爸看看?！弊课挠⒋蛐牡桌餅樗吲d，生了兒子在婆家就能挺直腰桿，不用像她這樣一輩子抬不起頭。

    “外孫外孫?！睆埓笄履?，“你也說了是外孫，再帶一個來給你養(yǎng)嗎？”

    張霞本有的好心情被他說沒了，拉開門就要走。

    張大屈踢開凳子起身：“走，你走，以后永遠不要回來，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張霞甩上門，撐開雨傘的瞬間，無數(shù)雨珠崩在小青黛臉上，她想抓住她大衣一角，卻只抓到一手的雨水。

    女人的背影像之前的每一次，從她的視野里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