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讓巫冶盯著伍君倩，但遲遲沒能決定在哪里動手。伍君倩算是半個公眾人物，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她消失并不容易。

    她想到了學(xué)簿山。

    那個地方，郝樂消失了，曾燕消失了，那座山就像是一只饕餮，將人的最后痕跡也吞噬掉了。

    熟悉的地方，意味著安全，以及心理上的從容。她計劃在學(xué)簿山殺死伍君倩，租車，伺機而動。

    “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眳菓z珊對著頂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其實我一度以為，老天是站在我這一邊的?！?/br>
    陳爭很清楚她為什么會這么說，因為伍君倩和趙水荷這兩個案子，都出現(xiàn)了有利于真兇的插曲，警方的偵查進度被嚴重影響。

    “沒想到還是被你們查出來了?！眳菓z珊降低視線，“不要問我后悔不后悔，我做到了你們警察沒有做到的事，我給我的父母、我自己，還有曾燕報仇了?！?/br>
    陳爭張開嘴，想說殺死曾燕的是你。但這話似乎不必再說了，因為此刻的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魔。

    “她還是給我留了一手。”吳憐珊苦笑起來，“那張照片，要是沒有那張照片，你們是不是就查不到我了？”

    吳憐珊說，保險起見，她在巫冶上門殺人之前來到小倩家中，和男友吵架是騙警方也騙小倩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看清楚屋里的結(jié)構(gòu)。沒想到小倩已經(jīng)起疑，還拍下了照片。巫冶作案后拿走了小倩的手機，但這個拍照的手機卻被小倩藏了起來，直到被警方發(fā)現(xiàn)。

    陳爭搖頭，“所有的犯罪都會留下痕跡，不是這張照片，還會有別的線索?！?/br>
    吳憐珊靜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剛才說到巫冶他們家的事……其實巫章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我只是隨便猜一猜。巫冶他姐不是兇手?！?/br>
    陳爭沒有回應(yīng)她這句話，最后問：“是誰將你家的手工墊子放在老尹面館，你有頭緒嗎？”

    吳憐珊說：“我不知道?！?/br>
    “小倩是怎么處理曾燕的尸體，你也不知道？”

    “她不肯告訴我。”

    陳爭起身，剩下的審訊工作就由北頁分局負責(zé)了。出門前，他回頭看了吳憐珊一眼，吳憐珊還拿著那斷掉的毛衣鏈。

    “那不是你送給曾燕的毛衣鏈。”陳爭忽然說：“你已經(jīng)記不得它是什么樣的了嗎？”

    吳憐珊怔住，這才認真看向毛衣鏈。她送給曾燕的那一條翠綠晶瑩，而這一條綠得發(fā)藍，她起初以為是因為時間太長，此時才意識到，它們不是同一條。

    “曾燕的那一條呢？”她輕聲問。

    陳爭搖頭，“不知道，或許早就被處理掉了吧?！?/br>
    吳憐珊松開手，毛衣鏈掉落在地，她苦笑兩聲，嘆道：“原來我連送你的鏈子是什么樣，都記不得了。陳警官，其實還有一件事，你猜錯了。”

    陳爭問：“什么？”

    “我不止想在趙水荷身上做實驗，我是真的很想讓她死。”吳憐珊盯著毛衣鏈，“我反正都要殺人了，不如把我恨的人都干掉吧。這樣，萬一我沒能逃脫，至少我可以安慰自己，我沒有遺憾了。”

    巫冶和吳憐珊先后認罪后，案件的主要脈絡(luò)已經(jīng)清晰，陳爭和鳴寒作為“外掛”的使命完成了。陳爭又單獨見了巫陶一次，詢問巫章的死亡經(jīng)過。巫陶在短暫的沉默后，抬起頭直視著陳爭的眼睛，“他是喝醉后不小心被淹死，我和我弟都不在現(xiàn)場?！?/br>
    當巫冶再次面對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變得平靜，“抱歉，我上次太激動，我從小就想象是我殺了巫章，但其實我那時只是一個什么都做不到的小孩?！?/br>
    結(jié)案之前的工作非常繁瑣，孔兵忙得不可開交，陳爭和鳴寒卻閑了下來。

    “王叔跟我分析過，曾群為什么會去給曾燕辦退學(xué)?！兵Q寒端著兩杯熱咖啡坐進副駕，遞給陳爭一杯，“雖然曾燕當時已經(jīng)死了，但朱倩倩能夠制造她還活著的假象，并以此去威脅曾群。曾群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可能還像正常人一樣思考，他以為自己聽從朱倩倩的，就能給曾燕爭取一線生機。但朱倩倩只是一步步熬著他，直到他生命的終點。”

    陳爭說：“曾燕憎惡曾群，曾家的所有親戚都不喜歡曾群，他對他們隱瞞了太多事，他其實……沒有他們以為的那么壞?！?/br>
    鳴寒說：“一個愿意給警方當線人，到死也沒有泄露半點秘密的人，能壞到哪里去？”

    半晌，陳爭說：“可惜了?！?/br>
    鳴寒沒有問他可惜的是什么，兩人看著落葉的窗外，安靜地喝完了咖啡。

    “你說……”

    “當時山里……”

    幾乎同時開口，兩道視線交匯在一起。鳴寒笑了聲：“看來我們都在糾結(jié)同一個問題?！?/br>
    陳爭頓了頓，“我在想，吳憐珊和曾燕進山，到底撞到了什么？吳憐珊覺得她和曾燕遇險，是朱倩倩的圈套，但其實還有一種可能，不，不是可能，是事實——山里還有另一人，而吳憐珊和曾燕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他追蹤她們，是為了掩蓋這個秘密?！?/br>
    “她們最大的發(fā)現(xiàn)不就是尸坑是空的，郝樂沒在里面？”鳴寒說：“這個人是郝樂?！?/br>
    “但柯書兒和衛(wèi)優(yōu)太都說郝樂傷得非常重?！标悹幯凵駶u深，“倒不是一定不能活下來，但大概率需要外力相助，誰幫了他？”

    鳴寒說：“郝樂出事那天，學(xué)簿山里還有其他人?！?/br>
    陳爭說：“柯書兒說過，他們看到的人很可能是女人?！?/br>
    “那就是朱倩倩？”鳴寒思索道：“朱倩倩救了郝樂，他們長時間藏身在學(xué)簿山，在朱倩倩取代曾燕這件事上，郝樂也幫了忙？他們是互惠互利的關(guān)系……”

    “那出現(xiàn)在老尹面館的墊子又怎么解釋？”陳爭說：“這個墊子直接影響了我們的調(diào)查方向，可以說有人在暗中引導(dǎo)我們?nèi)ゲ閰菓z珊，這個人對當年的一切了如指掌，倒是很像郝樂?！标悹幷f：“他當時以為吳憐珊知道了他的秘密，但這么多年沒有行動，甚至在吳憐珊接近朱倩倩時都沒有反應(yīng)，最后引導(dǎo)我們?nèi)プ菓z珊？”

    想了想，鳴寒按著眉心，“當年的事，好像還是缺失重要的拼圖?！闭f完他將自己往椅背上一攤，“好多謎啊，到處都是謎，什么學(xué)簿山，不如改名叫謎之山?！?/br>
    陳爭看他一眼，“你身上的謎也不少。”

    鳴寒無辜地眨眨眼，“咦？”

    陳爭淡淡道：“機動小組隨你使喚，你不是被發(fā)配到竹泉市來的吧？”

    第41章 失樂（01）

    鳴寒側(cè)過身，眼里泛著笑，“對我這么在意？”

    陳爭迎著這道目光，“時刻保持警惕性，才對得起身上這份制服?！?/br>
    他是以十分平靜的語氣說出這句話，但鳴寒的眼神卻沉了沉，幾秒后坐回去，“我真是被發(fā)配來的，不過你也猜對了一半，我沒犯錯。至少我自己不覺得那是多大的錯?！?/br>
    陳爭笑道：“看出來了?！?/br>
    鳴寒來了精神，“既然你好奇，我就跟你說說吧?！?/br>
    陳爭故作矜持：“也沒那么好奇?！?/br>
    “明明有！”鳴寒挑起眉，“你都忍不住問出來了！”

    “……”

    鳴寒開始說他被發(fā)配的經(jīng)過。

    機動小組的成員相對自由，但也會接一些和案子關(guān)聯(lián)性不大的任務(wù)，比如借調(diào)到警院帶學(xué)生，比如和地方單位交流。鳴寒對這些任務(wù)毫無興趣，好在每次上級點名時，他手上都有緊要的案子，所以在機動小組待了這么多年，一次這種任務(wù)都沒有接過。

    今年上半年，他所在的分隊破了一起比較大的案子。因為戰(zhàn)線拉得很長，大家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疲憊，于是接下去沒有立即被分配任務(wù)，全體在總部休養(yǎng)。但休養(yǎng)不等于休假，一些“輕松”的任務(wù)被分配下來，鳴寒那陣子眼皮老跳，總覺得要輪到自己了。

    果然，警院需要幾名年輕、經(jīng)驗豐富的隊員去帶大三學(xué)生，他被挑中了。

    “我不去?！彼斨鴻C動小組老大唐孝理的面拒絕。

    唐孝理青著臉說：“這是正常工作安排，由得你不去？”

    “工作是雙向選擇，我有拒絕的權(quán)力?！?/br>
    唐孝理說：“去當當老師哪里不好了我問你？你一年到頭在外面槍林彈雨，我讓你稍微歇半年，你還有情緒？你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搶這個位置？”

    “那就讓他們?nèi)グ。腋麄儞屃藛?？”他說。

    “你小子真是油鹽不進！”唐孝理吼道：“外面的人想去，警院是個隨隨便便的人就收去帶畢業(yè)生?。繘]教好誰來負責(zé)？”

    他說：“那我就教得好了？老唐，你看我像當老師的料嗎？讓我去帶學(xué)生，你還不如派我去帶警犬！”

    唐孝理也是個犟的，年輕時說不定比他還不服管教，他不去，唐孝理就偏要他去，不去就關(guān)起來反思。就這么折騰了一個禮拜，他還是那句話——不去。

    警院那邊急著要人，唐孝理也不敢硬推一個不愿意去的人去應(yīng)付，萬一把學(xué)生帶出問題來了，那還是機動小組的鍋，只能告知警院，鳴寒接下去有任務(wù)，沒有“檔期”。

    警院得知鳴寒有別的任務(wù)，很是遺憾，只得作罷。

    教書育人的任務(wù)雖然不用接了，但鳴寒的處罰也下來了。唐孝理拍著桌子說：“你不是想去教警犬，那你就去！教不好別回來見我！”

    鳴寒拿起調(diào)任書一看，嚯，竹泉市警犬培育中心。

    “嘖——”他把調(diào)任書折起來，一副接受良好的樣子。

    他隊長曹穹卻氣得不行，“你還笑得出來？組織培養(yǎng)你，是為了讓你去養(yǎng)狗的？”

    “曹隊，你瞧瞧你，這說的是什么話？那是警犬，是我們的戰(zhàn)友?！彼鮾豪僧?shù)卣f：“你看不起它們啊？覺悟不夠哦?！?/br>
    “你！”曹穹煩死了，“行了你別跟我瞎扯，老唐就想給你點顏色看看，他那么疼你，怎么可能真讓你去竹泉？你現(xiàn)在就去跟他道個歉，老實點陳懇點，他還能不原諒你？而且你這也不用去警院了。別跟老唐慪氣！”

    他收起玩笑，“這不是慪氣不慪氣的事。我不服從命令，該罰。如果這都不罰，其他人怎么說我，說老唐，說我們機動小組？”

    曹穹眼前冒金星，“你現(xiàn)在又懂事了？你他媽早干嘛去了？”

    他說：“我就是不想去警院?！?/br>
    曹穹向著自己的隊員，“你倒是說說，為什么不想去？”

    “其實我跟老唐說過，我不是帶學(xué)生的料，我沒那種耐心，也沒有讓所有人不自覺跟隨我的特質(zhì)?！彼J真道：“所以我去了，是耽誤我，也耽誤學(xué)生?！?/br>
    曹穹難得看他這么認真，愣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是在編大道理忽悠自己，氣得一巴掌拍他背上，“你給我扯什么特質(zhì)不特質(zhì)的？警院那都是一幫沒見過世面的愣頭青，你一個機動小組的核心，不說這些年立過的功吧，單是氣場就能碾壓他們！你把名頭一爆出來，他們還能不跟隨你？你覺得警院為什么點你的名？他們看不出你是最優(yōu)選？”

    他搖搖頭，吐出兩個字：“膚淺。”

    曹穹簡直要吐血。

    “能不能讓小孩兒們心甘情愿跟隨，和這個人的名頭，甚至是能力都沒有太多關(guān)系?！彼嗣橇海盟葡氲搅四硞€參照物，“他只是站在那里，溫溫和和地做完自我介紹，大家就都安靜下來，愿意跟隨他。我不是他，做不到他那樣，我就寧可不去禍害學(xué)生?！?/br>
    曹穹聽糊涂了，“你說的這是誰??？”

    他揮揮手，朝門口走去，“沒誰?！?/br>
    “你給我站住！”曹穹一個文件夾往門口砸去，“又編廢話來騙我，說得跟你見過似的！”

    就這樣，唐孝理沒罵回來，曹穹也沒勸回來，鳴寒拾掇拾掇，從機動小組的精英搖身一變，成了警犬中心的鏟屎官。

    陳爭聽完也沉默了，想了想說：“你說的是在桐洲市的函省警察學(xué)院吧？”

    函省是大省，省內(nèi)有許多知名高校，函省警察學(xué)院就是其中之一。但和其他排名較高的高校不同的是，它不在省會洛城，而是在工業(yè)重鎮(zhèn)桐洲市。整個學(xué)校的氣質(zhì)就像桐洲市的氣質(zhì)：強硬、果決、鐵血。

    鳴寒點頭：“啊，就是這所?！?/br>
    也許是在領(lǐng)導(dǎo)的位置上坐了太多年，陳爭的想法和唐孝理、曹穹相似，都覺得鳴寒應(yīng)該去。那是一條通往更高處的捷徑，將自己在實戰(zhàn)中的經(jīng)驗傳授給即將走向一線的學(xué)生，也是精英們的責(zé)任。這無疑是一件雙贏的事，鳴寒的不服從用在這里，是他他恐怕也會將鳴寒發(fā)配到這里來反思。

    但他到底不是機動小組的人，那些高高在上說教的話被他咽了下去，只是說：“我也去警院帶過學(xué)生，當時的情況可能和你差不多。”

    鳴寒彎起唇角，“哦？什么時候？”

    陳爭沉思了會兒，顯然已經(jīng)記不清了，“九年還是十年前了吧，待了三個多月?！?/br>
    那段經(jīng)歷在陳爭的從警生涯中并不算什么，回想起來也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但他理解唐孝理和曹穹，很大程度也是因為他自己就是去警院歷練的受益者，他很清楚他們是為鳴寒著想，就像當年他的頂頭上司霍平豐。

    那時他年紀還很輕，但已經(jīng)在市局嶄露頭角。成功帶來的不只有贊美，還有更多質(zhì)疑的聲音。他越是耀眼，加諸在他身上的責(zé)任就越重，交給他的任務(wù)就越多，從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也越密，這些目光大多是審視的，想要看他什么時候摔個大跟頭。